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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资本与文明

2016-10-09叶隽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器物文明文化

叶隽

亨廷顿那部大名鼎鼎的《文明的冲突》,可谓一时“洛阳纸贵”,真是“不谈文明冲突难,就称学者也枉然”!听说亨翁曾关注中国学界的讨论,并希望了解其观点,听后淡然一笑,曰不值一驳。亨翁如今已逝,正所谓“昔人已乘黄鹤去,空余高论香满楼”。但在我看来,亨翁之论固然在其学理上难以做到完全协调一致,但确实是提出了有价值的问题。这一点,将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得到证实,按照他的说法:“文化的共性和差异影响了国家的利益、对抗和联合。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绝大多数来自不同的文明。最可能逐步升级为更大规模的战争的地区冲突是那些来自不同文明的集团和国家之间的冲突。政治和经济发展的主导模式因文明的不同而不同。国际议题中的关键争论问题包含文明之间的差异。权力正在从长期以来占支配地位的西方向非西方的各文明转移。全球政治已变成了多极的和多文明的。”[1]这一点随着21世纪开幕以来的政治现实,似乎越来越得到印证,最典型的,自然是从“9·11”到“11·13”,从恐袭纽约以及随后在全球范围展开的“反恐战争”为标志的2001年,到2015年的巴黎恐袭则使用更为贴近平民的常规暴力手段,确实是震惊世人。更重要的是,伊斯兰国不同于此前塔利班或“青年党”等“民族主义的圣战运动”,其“宏图大略”前所未有:“ISIS决心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哈里发国,消除中东地区的所有国界,甚至把国界线推得更远,一直延伸到印度和中亚。不同于其他组织的成员期盼以自杀式炸弹袭击的殉教方式进入天堂,ISIS的成员希望建立一座人间天堂。在建国的理论和实践上,ISIS遥遥领先于其他组织。虽然ISIS清除了受过良好教育、不遵循信条的穆斯林,但是也一直在努力招募具备技能、学识和管理能力的极端分子同道,参与在其控制的领土上进行的建国实验。因此,比起把国家建设的需求当作远虑的‘基地组织,ISIS要超前得多。ISIS也没有照搬塔利班的模式,后者在1996年至2001年统治阿富汗期间拒不信任一切穆斯林技术官僚,结果,塔利班在2001年美国入侵之前已是一派风雨飘摇。”[2]

亨廷顿主要还是立足于文化层面的追问,但在我看来,有必要深入和拓展到文明体的全覆盖层面。德国人对“文化”(Kultur,culture)、“文明”(Zivilisation,civilization)两个概念区分极细微,“文明”一词的含义不仅“在西方国家各民族中各不相同”,更重要的是“在英、法两国和在德国的用法区别极大”,在英、法语中此词“集中地表现了这两个民族对于西方国家进步乃至人类进步所起作用的一种骄傲”;而在德国,此词则“指那些有用的东西,仅指次一等的价值,即那些包括人的外表和生活的表面现象”,德语里用“文化”来“表现自我,表现那种对自身特点及成就所感到的骄傲”。但如果仅辨析到此,仍然不够。在英、法语中,“文明”可用于政治、经济、宗教、技术、道德、社会等多种;而德语的“文化”的核心概念则主要指思想、艺术、宗教,其所要表达的强烈意向就是将此类事物与政治、经济、社会现实做出区分[3]。但在我看来,两者应并行不悖,且彼此间关联密切。在我看来,文明是一个上位概念词,应包括文化、制度、器物三个层面。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这里特别强调器物史研究的意义,因为它支撑起整个文明史的立体根基。不要小看那些仿佛微不足道的器物,无论是瓦片砖头,还是木牛流马,都有其整体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位置。埃利亚斯(NorbertElias,1897—1990年)在其名著《文明的进程》中就先从器物和物质层面入手,看其兴致勃勃地讨论就餐行为、卧室行为、男女关系观等,为的还是更形象和全面地描述德国人的特征:“使十八世纪中等阶层知识分子地位合法化,并使他们建立起自我意识和引以为荣的,是在德语中被称作‘纯粹精神的那种东西。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在经济和政治的圈子之外,它们是书籍、科学、宗教、艺术、哲学、个性、丰富的内心世界、人格以及个人的‘教养。这一‘教养主要来源于书本。与此相符的是,反映德国知识分子阶层自我意识的口号,如‘教养和‘文化,正好与法国和英国市民阶级上升时期所提出的口号相反。在德国知识分子的口号中所显示出来的一种强烈的倾向是,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即把上述领域内所取得的成就,把纯粹的精神的东西与政治、经济和社会完全区分开来。德国市民阶层独特的命运:政治上长期的软弱无力,民族长久的不统一等等,所有这一切总是一再地促使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他们的观念和理想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并被固定下来。”[4]

所以,文明的冲突或许起自观念的歧异,但往往是发端于器物的碰撞,正如茶叶-鸦片的关系看上去不过是东西方喜爱的消费品的不同,但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文化的深处时常并不是在典章制度之中,而是在人们洒扫应对的日常起居之间。”[5]正是这些关乎生存基本需求的“衣食住行”甚至“饮食男女”之事,才是不得不关注的“大文化”问题的着手处。譬如举个简单的例子,像可口可乐、麦当劳、肯德基这样的简单“饮食”当然代表了美国文化的特征!

当“丝绸之路”概念再度相继展开之际,其本质则正是去重新审视各种文化、文明的相互接触、碰撞、交融的过程,或者说是一个复杂的侨易过程,因为正是在这一视域之中才为我们留下了无数有价值的、可以不断深入追问的有效命题。因为器物虽然只是器物,但却往往内涵深刻,我很震撼于乔布斯的贡献,Apple系列产品以一种极为贴近的方式参与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但提供极大的便捷,而且也改变使用者的习惯乃至思维方式,其革命性无远弗届。或许这才能解释为什么只有他才会说这样的话:“向那些疯狂、特立独行、想法与众不同的家伙们致敬。或许他们在一些人看来是疯子,但却是我们眼中的天才。”[6]器物绝对不仅是器物而已,它牵连着几乎所有的自然与社会的核心构成,制度、文化都不能隐形遁身,而这里展开一种立体型的框架体系。结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概念,由此我们真的应当对列维斯特劳斯表示敬意,大理论家往往能提出一个近乎恒常的概念。

对于器物的兴趣,似乎是逐渐生发出来,并慢慢品味体会到其简单具象之后所蕴涵的深广含义,诚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器物制造固然是从人类谋取基本物质生存条件开始,并且一直同物质生活状况的改善直接相关,但这丝毫不能改变另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成器活动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已超越了单纯求取生存的物质事实的界线,从而建立起了物品世界和包括人类精神现象在内的生活世界之间彼此呼应的联系。”[7]这里当然更进一步将物—器关系加以勾连,更强调人造之物的“成器”之义。而“随着人类历史的演进,造物活动日益下降为昭然若揭的技术控制的对象和物质性事实,从而不但失落了神圣性,而且还越来越同人类自身的精神世界相疏离。”[8]这种道器分离现象,乃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典型标志,是值得深入考究的。但我们在承认现代性,尤其是技术现代性对“造物”意义的冲击的同时,也必须观察到,“造物”或“制器”仍有其深刻的文化意义的面相,这是属于“恒常”之一面的。陈寅恪先生有所谓“一字一部文化史”之语[9],我则可补充一句,即“一物一部文化史”。每一个具体的物件或器物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文化史,是一部人类文明的发展和演进史,这其中可能要区分两种不同的“物”,或者就说是“物”与“器”,显然,相比较无处不在的物体,“器具”则更具有人类特征。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是否会制造工具,简洁地说,就是“制器”。所以对于这类“后天之物”,就更有必要发掘其与人类社会的天然联系纽带。

这里的几篇文章都是讨论器物的,我们谈茶叶和鸦片,仿佛是司空见惯或耳熟能详的名词。鸦片鼎鼎大名,对于中国人来说自然是刻骨铭心,新版的《鸦片战争》以一个汉学家的思路重新给我们梳理了一下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这一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10];而我之关注仲伟民教授的《茶叶与鸦片》,乃是因为其从一个简单的植物现象而提炼出作为贸易史物品的茶叶与鸦片,从而衍生勾连出了人类历史的一段重要历史环境,探讨的则是19世纪经济全球化中的中国这样的大问题,可谓“以小见大”的范例。王涛博士则将眼光投向了“餐桌”,这本来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常物,但他却从一个简单的“吃”中看到了关系,看到了权力,看到了资本……而食物作为人类谋生的基本物质基础,不仅处处始终在场,而且还会由此建立起不平等的关系,甚至在资本场域里延绵维系,这种对食物、权力与资本间的变与常关系的思考值得回味。

还有人造的物事,譬如徐乐博士关注的是“书籍”,书籍可能是人类所有发明创造中最为特殊的产品,因为它首先必须借助实物的形式而存在,在作者看来:“书籍是文化活动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是知识分子接受和传播知识的基本媒介,也是19世纪俄国文化进步的重要杠杆。”而借用来讨论的材料则是契诃夫的戏剧,试图通过文学作品来解释俄国文化中首都和外省之间的特殊关系。徐敏教授也选材小说,但选取的是两位当代本土作家,即王朔的《动物凶猛》和刘心武的《王府井万花筒》这两部小说,洞察的是20世纪80年代王府井百货大楼表象之后的消费主义浪潮的兴起,进而揭示出大型商场成为城市的公共空间的过程,在作者看来:“在1985年之际迅猛壮大的商品世界面前,过去的革命时代才告真正结束,一个全新的城市世俗化时代正式开始了。”

其实,随着现代性的开端,器物已经注定难免其在商品世界,更准确地说应是资本世界中扮演特定的角色,甚至可能是悲剧性的,像茶叶与鸦片或就是一例,如马克思所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11]诚然有此一面,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器物的重要性和功能又是绝对无法否认或回避的,要知道,“异质文化相接,其表层文化如生产工具、物化技术穿透力较强,易于传播、渗透,深层文化如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心理意识穿透力较弱,难于传播。”[12]显然,作为传播的利器,合适的器物其实是观念、文化等的重要载体。我们要考察文明或文化问题,理解资本语境,就不能不重视器物。当然,器物的重要性还在于它能够流通,能传播和勾连,能将其所附着的文化意义得以不断彰显、传递与组合,这就是一个侨易的过程,是一个器物侨易和文化侨易相互作用的复杂侨易过程。所以,我们不仅要关注“器物史的眼光”与“文明史的意义”,还可能需要特别重视“侨易空间”的问题,因为很可能正是在这样一种器物侨易的视野中,文明遭遇或冲突的问题能够得到另类的解释。

注释

[1]参见[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2][英]查尔斯·利斯特(Lister,Charles R.):《“伊斯兰国”简论》(犜犺犲犐狊犾犪犿犻犮犛狋犪狋犲:犃犅狉犻犲犳犐狀狋狉狅犱狌犮狋犻狅狀),姜奕晖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

[3][德]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4][德]埃利亚斯:《文明的进程》(上册),王佩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89页。

[5]《文化的隔膜》,载费孝通:《费孝通游记》,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84页。

[6]《乔布斯经典语录》,载《参考消息》2011年10月7日,第1版。

[7]徐飙:《成器之道———先秦工艺造物思想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8]同[7]。

[9]原文为“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陈寅恪1936年4月18日致沈兼士函,载沈兼士:《沈兼士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2页。

[10][英]蓝诗玲(Lovell,Julia):《鸦片战争》(犜犺犲犗狆犻狌犿犠犪狉:犇狉狌犵狊,犇狉犲犪犿狊犪狀犱狋犺犲犕犪犽犻狀犵狅犳犆犺犻狀犪),刘悦斌译,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

[11]德文为:sodasKapitalvonKopf bisZeh,ausallenPoren,blutundschmutztriefend.[犕犪狉狓:犇犪狊犓犪狆犻狋犪犾.犕犪狉狓/犈狀犵犲犾狊:犃狌狊犵犲狑犺犾狋犲犠犲狉犽犲,犛.4440(狏犵犾.犕犈犠犅犱.23,犛.788)][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资本论》,第1卷《资本生产的过程》,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9页。

[12]何小莲:《西医东渐与文化调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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