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呼吸成为问题时
2016-10-09朱善杰
朱善杰
2012年秋冬之季,我从上海去北京出差一年。已多次经历过上海空气污染严重情况并对其已有些害怕的我,心想这次终于可以有机会去另一个地方呼吸了。
我在上海已生活了十多年,知道这里的空气不好,但还从来没有把它和“呼吸”这个词联系起来过。意识到“呼吸”成为一个问题,甚至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天气,都有一种不敢呼吸的紧张,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因为,我出生在沂蒙山区,在我的人生经验里,多少年来,人们都自然地认为,在脚下的土地上呼吸到的空气,天然地就是“自然”的。
从2011年春季开始,我常常以地铁换乘公交的方式往返于上海的最北部与最南部。在此途中,经历了公交车上的乘客从打开车窗透气到紧关窗户后还要掩鼻或戴口罩的一个明显的变化。如此“景”遇,让我常常盼望有机会逃离“后世博”时代的这个城市,到异地去呼吸。
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长时间地居住和停留。刚到北京时,我的兴奋之情无法言说,似乎真的还有一种“逃离”成功之后的快感。可惜,好景不长,当我在北四环附近住了大约一个月后,我发现:我错了。
连续多日置身于雾霾密布的天空下,这已不仅仅是空气中有点沙尘或异味那么简单了,常常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天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空气已变得很“厚”和很“稠”,严重的时候,呼吸起来都有些累。晴朗的夜晚,不仅看不见星星,也难以清楚地看到月亮的面孔。
这时,我才注意到,满大街上匆忙赶路的人中有很多都戴了各种款式的口罩。“雾霾”首次成为2012年冬季当人们提到“北京”时所涉及的频率最高的词。不仅在各种新闻报道上可以看到它,而且接到朋友关心的电话时,其主要内容也是问我北京的空气怎么样了。听到的也是药店里的口罩———尤其是防PM2.5型的———刚一上货就立即脱销的消息。春节期间,亲朋好友间送礼时,甚至有些人还改变了传统习惯,改为送口罩了。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感到一丝紧张。我这才认识到,北京的空气问题比起上海的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至此,我对像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空气,是完全没有信心了。既然大城市的空气如此糟糕,那么,其他中小城市的空气,可能与北京或上海的比,也好不了多少。但我坚信,至少农村的空气还应该是好的,心中时常想念的“净土”,就是我的故乡了。
终于,在焦虑中盼来了寒假,我欣喜地回到了家乡。一向并不认为自私而是觉得胸怀天下的我,突然有了一种对自身因出生在农村、并且父母至今还有一处耕地从而能让我有条件回家呼吸到一种熟悉的清新且带有泥土味道的空气的庆幸,感觉家乡这个地方应能让我“疗”去呼吸问题上的都市之“伤”。
可转念一想,那生长于大城市的人该怎么办呢?退路又在哪里呢?就我还算熟悉的上海来说,昆山常常被说成上海的“后花园”,但这种提法主要是伴随着近些年才出现的房地产广告而出现的,实际情况也许未必如此。即使上海真的有这样一个“后花园”式的地理空间,也基本上是中产阶层及以上的人才有份的,至于普通的工薪阶层,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地生活在空气很差的城市空间中空气最差的那些区域吗?
悲摧的是,还没等我想完这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到家的当天晚上,我就没能在晴朗的夜空中看到那曾经清澈而明亮的星星。不仅如此,更糟糕的是,次日清晨起床后,我平生第一次在家乡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夹杂着农药、汽车尾气和工厂废气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混合味道。
走出家门,是一条小河。它在村子中央蜿蜒流过,是村子的母亲河。2000年前,河水还清澈得能让人一眼看到底,周围的空气格外清爽和清新;现在已是常常处于断流状态了。工厂污水和生活废水的任意排放、生产和生活垃圾的无节制倒放,已让它变得面目全非。村民们主要靠饮用地下水生活,而地下水主要是靠这条小河来补给的。2011年春夏之交,当小河干涸得连臭水都没有的时候,两岸住户家中的压水井就不出水了,人们要用车到很远的地方去拉水喝。当这条小河有水时,虽然人们知道它不再像过去那么干净,但似乎还很少有人关心从自己家的压水井里出来的水和这小河的水有啥关系。其实,即使已经察觉出了井水与河水的关系及其问题的人,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要继续喝这样的水,继续生活在这里吗?
接下来的几日,家乡的空气状况也都不好。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家乡,一个曾经山清水秀的小地方,现在,空气也已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在这里,“呼吸”也已成为一个问题了。
看来,我从一个城市跑到另一个城市,再回到家乡,可谓一路“逃离”,一路失望。至此,我似乎已是“无处可逃”了。
寒假结束,我又先后回到了北京和上海。可是,步入2013年时间隧道的这两个都市,每月中的大部分日子都是空气中度以上的污染了,而与此伴随的,几乎是天天“雾霾”掩“城池”。
大半年过后,又一个秋冬之际来临。2013年12月上旬,在上海迎来持续一周的所谓史上最严重的雾霾时,全国已有30多个城市,从11月起就已先后笼罩在不同程度的雾霾之中了:从哈尔滨到北京、天津,再到南京、上海,一直到杭州、厦门,甚至连三亚也没能幸免。此时,几乎是,神州大地,一片“苍茫”。
如果说,2012年秋冬之际,雾霾还主要出现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或东部沿海城市,同时它作为一个社会现象,第一次走进公众的视野,那么,2013年秋冬之际,雾霾几乎已“封锁”了从北到南、从东向西的大半个中国了。毫无疑问,“呼吸”已经在更大范围、更深程度上成为“问题”。
而综观整个2014年,丝毫没有看出雾霾有退出神州大地的迹象和可能,尤其是春天和秋冬之际,雾霾在全国主要大中城市都很严重。然而,人们所熟悉的这些情况当然还不包括不在气象监测和公布范围之外的但地域广阔的小城市和农村。人们已俨然不像2012年秋冬之际初次接触雾霾时所表现出来的如临大敌、手忙脚乱,也不像2013年那样几乎全副武装、“谈霾色变”了。而新闻媒体,也已逐渐减少了对它的报道。日常生活中,雾霾似乎与衣食住行一样,成为人们必须要天天面对、时时绕不开的东西,而它又没直接地、很快地给人们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因此其危害性就渐渐地被忽视,进而让人们对它见怪不怪了。不难发现,空气污染严重时,不少人只是出门戴戴口罩了事,或干脆直接全身暴露在雾霾之中了。在上海,我所能看得到的仅有的改变是:一些燃油的出租车改为燃气的了,一些新上路的公交车都是电车。
2015年的春节期间,全面禁放烟花爆竹的城市如南京,迎来了“春节蓝”;但是实行禁限放的北京,空气污染程度超过了去年;而同样实行禁限放的上海,更是破天荒地在除夕夜和大年初四夜出动5万民警上街巡逻,烟花爆炸声比往年小了一些,换来的是空气污染程度比去年减轻了,但付出的行政代价不能说不大。可以说,春节期间,这三个城市的情况,在全国应是有一定代表性的。
春节刚过,央视前记者柴静拍摄的雾霾深度调查《穹顶之下》,让人们一时之间刷爆微信,主流媒体争相跟进报道,也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媒体事件”,引来的是绝大多数人的“点赞”。希望人们能够借此深度调查,不再只是戴戴口罩了事,而是由此做“全盘式”的反省。这就需要“治理”人们“思想的呼吸”问题。
因为,近年来,正是人们“思想的呼吸”成了问题,才让“空气的呼吸”成了问题。而前者是“内在的呼吸”,问题也就更加严重。所以,要治理雾霾,治理污染,治理环境,首先人们必须在观念和思想上重视这些问题;否则,“身外的呼吸”是会变本加厉地严重下去的。
而“思想的呼吸”,首先表现在目前人们所持有的一种向大自然攫取、掠夺加速度进行的观念。当然,在这个星球上,自从有了人类出现,就从未停止过与大自然的“斗争”。改造自然、利用自然俨然已成了人们的思维定势。但是在过去,由于技术的限制和欲望的“闸门”没有被全部打开,因此“斗争”也是以一种相对缓慢的、温和的甚至是“可再生”的方式进行,于是,人类也就没有整体性地被裹进“雾霾”之中。也就是说,呼吸问题是一个现代性问题,是在当下中国社会才出现的事,是现代人的“幸”(享受着所谓方便、舒适的生活方式)与“不幸”(以破坏环境为代价换来的生活内容)的遭遇。
回顾历史,1998年以来,随着住房制度的改革,中国这片土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房地产业成为国民经济中最重要的支柱产业,以此带动了开矿、钢铁、水泥、造砖、装修、广告等几十个“下游”产业。而这些产业当中,不少都是高污染行业,如监管不严,或粗制滥造,对空气的伤害当然很大。可是,十多年来,人们只顾房地产业、基础建设和GDP等的一路“高歌猛进”去了,哪还能听得见河流、空气等自然之物的“悲伤啜泣”?于是,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一座座空城、鬼城争相亮相,与此相伴的是,一个个“空巢村”接连出现。一种城市式的居家生活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样板房”,一线、二线、三线、四线城市的概念开始出现,后者是一级级地效仿着前者,而农村又在把城市作为“样板”。
这种城市式的居家生活,注重空间的宽敞、装修的崭新,也注重汽车、空调等的配套,还强调舒适和享受,是一种高消费、高能耗、材料不可再生的生活方式,同时它也打开了人们的各类欲望,强调消费,讲究便捷,等等。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在人们的环保意识非常淡漠,在与之相关领域的法律制度还没健全,生活配套设施还跟不上的情况下,生产出了一套极端“高碳”的生活内容。
而这种内容,正是以人们加速度地不知节制地、粗制滥造地向大自然的疯狂攫取为前提的。因此,还想拥有将来的人们,应该严肃地拷问一下自己目前所时时直面的日常生活了,应该正视那些已经存在并迫切威胁到人们的健康乃至生命的环境。如果要战胜雾霾,必须转变这种“一边倒”的观念,合理地、有步骤地、逐步地利用大自然,同时反省、改变这种高消费、高能耗的城市生活方式。
其次,体现在个人主义之风日盛、集体主义的瓦解。君不见最近20年,随着新自由主义之风猛进,“个人”得到了空前的膨胀,而中国传统文化遗产中的“乡里乡亲”和社会主义文化中的“集体主义”,都似乎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城市式的居家文化,简单来说,这种文化的弊端之一,就是“楼上楼下,互不说话”“对门相见不相识”和“自扫门前雪、只扫门前雪”的人际关系模式,而公共领域的交流空间被大大压缩了,同时公共空间的参与机会也相应减少了。大城市流行,小城市效仿,农民上楼以后,也基本这样。如此的人际关系,是一种原子化的、核心家庭模式下的城市式的、居家生活的产物,造就的是一种“极端个人主义”的文化,于是人人争做“套中人”,事事只要不关己,当然就高高挂起。那么,各种各样的冷漠、竞争、见死不救、逃避责任等,往往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城市风景线”,并从城市延长到了农村,甚至每一角落。
可是,这种文化,用来应付琐碎的日常生活,似乎还算凑合,一旦情况“无常”,就显得束手无策,或只能坐以待毙了。而雾霾就是社会发展的历史中出现的一种“无常”,是“同呼吸”的空气出了问题,人们被迫“共命运”了。在此共同的厄运前,需要重建慎独、团结、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一种集体主义文化,并不折不扣地付诸实践。
再次,还在于社会上一种“只说不做”的文化的流行。这么多年来,“保护环境、人人有责”“保护地球母亲”“地球一小时”“低碳生活”等口号都出现过,但是收效甚微,为什么?因为“假唱”一直在流行,到头来,“真唱”的人,声音微弱,或偃旗息鼓。大家都在等,一种是等别人去做,自己享受成果;另一种是在等最后的时刻出现,才愿意“吼上一嗓子”,是“该出手时不出手”。可是就没人能够多想一步:“三个和尚没水吃”是一种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大厦将倾”中充满了太多未知而巨大的现代风险,二者分别是无谓的牺牲和无谓的冒险。既然“雾霾”已气势汹汹地从天而降了,难道我们还都在等待着“别人”来行动吗?难道还要再继续等待吗?
严重的“呼吸问题”在还没有“病入膏肓”时如得不到有力的、根本性的改善,而是任其持续“发酵”下去,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无异于“温水煮青蛙”。在此意义上说,《穹顶之下》给予人们的,不仅应是一种认识,而且应是一种共识。人们需要在共识下,在日常生活中,重建一种“行动主义”的文化:不再相互推诿、相互欺骗,不再共同“围观”“皇帝的新衣”“时装秀”。那么,当有了上述团结向上的新文化后,我们又该如何做呢?
首要的,是人们要改变当下的生产、生活方式,且越快越好。实现它,不仅要依靠企业、监管机构、政府职能部门协力来改变当前种种粗放式的生产方式,还要依靠每一个人的努力来改变当下种种破坏自然环境的生活方式、习惯。个人、企业、政府和社会,都应视环境为“第一生命线”,并时时“记在心里”,真正地把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观念放在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首要位置,从细微处做起,摒弃“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那套做法,借用“中医的系统疗法”,立足整体性的改变,逐渐使“呼吸”不再成为问题,让人们重新拥有绿水蓝天、清新的空气以及安全的食品,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能健康地继续生活下去。无疑,“APEC蓝”的出现,给了我们信心。
为此,我们不能等无路可走时才痛定思痛地来谋求改变,那时可能已无力回天;更不应继续地走西方发达国家所曾走过的“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弯路,因为先用牺牲环境的做法进行粗放式的生产而换来经济的暂时发展,然后再花费更大的代价来治理和恢复环境,是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赔本的“买卖”。何况,我们的国情还与众不同,人口多,走弯了路或付出的代价过大了,人们和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承受不起。
然而,现实中不利于环境治理的现象还有很多:《环境法》没有严格执行,路上跑的私家车越来越多,大排气量的SUV型车层出不穷,工厂里的废气还在直冲云霄,企业因疯狂地追逐利润而压缩或逃避治污设备成本,不必要的、疯狂的大拆大建依然在使工地上尘土飞扬,生活垃圾焚烧现象也还屡见不鲜,农民燃烧秸秆的习惯在缺乏环保观念和没有地方部门有力监管的情况下改变甚微,菜地里所施农药的剂量越来越大,等等,这些都是与治理“雾霾”“南辕北辙”的行为。到头来,一场阻击雾霾的“硝烟”,在历经一阵“喧嚣”后,在人们的观念和行动两方面都没有留下多少改变的痕迹,社会生产方式与人们的生活方式基本依旧。空气中的雾霾依然没散,但它在人们的身体感觉中,随着器官对其刺激反应的慢慢钝化则好像要渐渐“散去”,人们或者对它已有些习以为常了,或者在对治理雾霾缺少信心后而持有了一种放弃或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或者时间一长“忘却的救世主”就要降临了。这都将造成“思想的雾霾”越积越重,这是比空气中的呼吸问题更可怕的一种现实,或将预告着一种不知不觉的集体性的“慢性自杀”。而直接导致的,将是一个不敢想的将来。
因此,但愿借助《穹顶之下》的媒体效应和公众关注度,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在公共生产和生活、个人工作和生活等领域,政府和人民能够联起手来共同治理雾霾及发展主义所带来的诸多环境问题,因为这次真的是“狼来了”。
(本文是由2013年4月14日在“第二届培田春耕节暨首届海峡乡村文明发展论坛”上的发言稿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