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走失的爱回家

李畅

【我和她的关系】

结婚那天十分热闹，我和夫君早早地站到酒店门口去迎接客人。远远地，我看见了她。她显然刻意打扮了一番：紫红色的缎子唐装，大簇大簇的团花爬满了她明显发福的身体。脚下的皮鞋是新的，就连头发都是特地到理发店去盘的。人群中，她显得那么喜庆，那么耀眼。

因为她的耀眼，夫君很多朋友都弄错了，他们忽略了角落里我那来自农村的父母，却指着她对我说：“你妈妈很有气质。”

我微笑着点头。待她走到我身边，我对她说：“大娘，你先去二楼包间坐会儿吧！”

没错，我叫她大娘，然而，她的确是我的亲娘，之所以穿得这样隆重，也的确是来参加女儿的婚礼。

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我本有个快乐的童年，跟着父母在农村生活得很幸福。第一次在家里看见她时我吓坏了。她流着眼泪，向我的父母翻着一张张证明之类的东西，证明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见到我之后她更加激动，抱住我泣不成声。

那时她还年轻，没有现在这么胖，却比现在憔悴得多。

那年我6岁，却也渐渐明白了：我并不是现在父母亲生的。我的亲生父母在城市，还有一个姐姐。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各带了一个孩子。我归父亲，姐姐跟妈妈。父亲害怕我影响他再婚，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把我送到了现在的父母家。

父母让我叫她大娘，于是这个称呼便一直延续下来。养父母视我如己出，坚决不肯让她带我回城。她也只好放弃，但提出了一个条件：每年寒暑假允许她带我回城小住一段时间。

最初，我对她有抵触心理。没有一个小孩愿意跟一个陌生人单独待那么久，尽管她说她是我妈。那时候一放假我就害怕，我和养母有同一种担心：害怕她偷偷带我到另外一个城市，让我和养父母分离。

她当然有这样的机会，但我们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这样过了几年，我对她的戒备心才渐渐消除。却一直不太喜欢她，她喜欢大喊大叫，将她的想法强加于人。

书上说血浓于水，电视里经常有孩子走失多年后母子重聚相拥而泣的画面。对于这些，我总觉得是做作。我始终无法对她亲热，直到后来……

【想有个自己的家】

后来在她的资助下，我读完了中专。毕业后我去了她的城市打工。她让我住她家，我执意不肯，一个人在农贸市场花80元钱租了一间小屋。这时候她身边有姐姐的陪伴，又组建了新的家庭，哪里有我的位置？

一个人的生活很艰苦，工资不高，却要负担这样那样的费用。她隔三岔五地会来看我，顺便送这送那，我却还是觉得辛苦。累极了的时候我会想起她。我想我一个人尚且这样，那时的她刚离婚，还带着姐姐，她的生活怎么过呢？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心疼她。

再见她时，我脸上的笑容便多了一些，和她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然后，我恋爱了，想有个自己的家。

于是24岁时，我决定嫁了。

夫君清楚我的身世，婚礼上亲热地叫她：“妈！”

她受宠若惊，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一双手不停地打理新衣服。过了好半天才想起什么，惊叫一声，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然后一脸幸福地上楼去了。婚礼上要举行仪式向双方父母行礼。我向前桌的养父母鞠躬之后瞟了一眼和小舅坐在一桌的她。心又微微疼了一下。

【以后你要孝顺她】

理解她，是因为一个电视节目。

那天无意中，在电视里追踪报道一起拐卖儿童案。镜头中，几个母亲神形憔悴。她们每天的工作便是奔波于每个城市、乡村……镜头面前，母亲们的表现惊人一致。无一例外都是重复一句话：我一定要找到孩子。夫君随口说：“也不知你妈当年找你费了多少周折？”

我忽然觉得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很疼。她当年为找我吃了多少苦，我竟一无所知，从没想过问她，她也从没说起过。我所知道的，仅仅是我一岁多的时候被送走，六岁多才找回来。她找了我五年多。

以前，五年多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现在我有些明白了，五年多，两千多个日夜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两天后，我买了水果去看她，并在周末找她去逛街、带她做美容。在我们一起敷着面膜聊天的时候，曾经的芥蒂好像突然消失了，我和她，那一刻和天下所有母女没什么区别。虽然我还是习惯唤她“大娘”，但是，我心里那道坎，越过去了。

不久，我怀孕了，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去我家，有一次，她刚来，养父母竟也来了，给我带了很多特产。我高兴地大喊：“妈，你可来了，我好想你。”伸手去抱养母。刚巧她也伸出手，去接东西，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眼神里有深深的失落。但很快，她掩饰了那种失落，笑着说：“都是好吃的，你们等着，我去做。”

她去了厨房，我拉着养母坐在沙发上，养母先是问东问西，关心着我的身体，然后，忽然转头朝厨房看了一眼，说：“你妈在这里，我放心。燕子，以后你要孝顺她，对她好。”

我点点头，心底有柔软的酸涩。

【叫她一声妈】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女儿平安降生。是个胖丫头。她比所有人都高兴。

女儿很喜欢在我臂弯里呼呼大睡，那天晚上，她刚刚吃饱了，我想逗她玩儿一会儿，她却将小脸一扭，闭上眼睛睡觉去了。我把披风往上拉了一点，忽然醒悟：母亲的心，无非如此。她看你或者不看你，都是她心尖尖上的肉。

那一刻，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闪过：19年前她找到我时激动又颤抖的眼神，10年前我不肯同她讲话时她无奈的眼神，我每次喊养母“妈妈”喊她大娘时她失落的眼神……

抱着熟睡的女儿，我忽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她拎着早餐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对我说：“你爱吃的汤包，今天排队买到了。”

我笑着接过来，轻声说：“妈，您坐着，咱们一起吃。”

原来叫她一声妈，没有我想的那么难。

她却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应着：“哎。哎。”

然后在她俯身去抱女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

对不起，妈妈。我知道你爱我，就是不计较我叫你什么。然而我却忘记了提醒自己，无论我叫你什么，你都是给了我生命和宠爱的母亲。我走到她和女儿身边，她抱着女儿，我轻轻在身后拥住她，这一刻，曾经走失的爱，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