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上的葡萄干
2016-09-29舒蓉
舒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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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是一个与一堆电子管、电线打交道的人,每天吃完晚饭,他就在摆弄那些零件,房间里弥散着电焊的味道,有些烧人心肺。他不理人,也不爱说话,母亲唠叨,有时多说几句,他会嫌烦,有时会发火,我们便都乖乖安静下来。
后来,他说要去买个显像管,然后我家就有了个9英寸黑白电视机。那时的电视机是稀罕物,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人出来乘凉,知道我家有电视机,就嚷嚷着要看。于是,我父亲就将电视机搬到弄堂里,邻居们一起看大侠霍元甲,哼唱那首著名的广东话主题歌。由于我父亲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厂长。这在今时今日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骄傲的事,而我们家却没有感觉到这种幸福,我母亲的脸上也很少见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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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从此多了很多坏了的电视机,父亲的业余时间除了加班就是帮厂子里的工人修理电视机。渐渐地,他的话更少,脾气更大,母亲和我常常莫名地被骂,谁都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那时候,我并不懂得父爱如山,只觉得他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烦人的过客。
再后来,工厂关门了,工人下岗了,父亲却变得轻松起来,再没有那些烦人的电视机,再没有要去通宵加班的通知。由于技术好,他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纯技术,没有权力,没有交际。他依然沉默,却变得很放松。夏天的晚上,父亲会从弄堂的井里提一桶水,泼在晒台的地面上,水很凉,晒了一天的地面很快降下了温度。我们一人搬一个竹椅,到晒台上乘凉,远处是正在建造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没有人会去注意它,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现在陆家嘴竟然会如此繁华。
等星星出来,晚风吹来,摇着蒲扇的我感到阵阵凉意,白天的炎热烦躁霎时退去。父亲像变魔术似的捧出一个西瓜,父亲是挑西瓜的好手,每次切开,都是红瓤黑子,水分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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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长期透支劳心劳力,也许是因为沉默寡言把所有的事积压在心头,没过多久,父亲居然得了一场大病,手术后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震惊了,这个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的人,居然虚弱地躺在那里,浑身插满管子。这是我的父亲吗?我不明白,明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却得了这么严重的病。我开始担心失去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开始怀疑人生的价值……
幸好,父亲开始康复。出院后,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精力旺盛,每天都要吃一大把药,他把所有的工具都收了起来,仿佛收起了一辈子的回忆。他会发火,会一天什么都不说,我会怨恨他,应为他常常把母亲骂哭。有时我会想,他是一个多么不懂生活的人哪!
那天早上起来,我听见厅里又传来争执声,正想出去劝阻,却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你又在瞎忙了,这些葡萄干既好吃又营养。”母亲说。
“你不知道呀,妹妹是不喜欢吃这个的,她上次说过的呀!”
我透过门缝往外瞧,只见父亲正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粒切片面包上的葡萄干,将它放在一边。
“我没碰到面包。”他完成了任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着他那别人看来滑稽可笑的动作,我的眼眶不知怎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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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被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淘汰了,他为别人做了很多好事,我羡慕隔壁的勤勤父母为她请家教,父亲却说什么都要靠自己……我突然明白,那只是他的方式,他木讷的性格使他无从表达,他只是想做一个完美的自己!
我想即使父亲在旁人看来有多无能,我都会爱他,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帮我摘去面包上的葡萄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