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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国》与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

2016-09-29晏亮

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白话诗田汉象征主义

○晏亮



《少年中国》与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

○晏亮

五四时期涌现出许多大大小小的青年团体。筹备于1918年,成立于1919年7月1日的少年中国学会是其中人数最多、存在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青年社团,它几乎聚集了当时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知识分子。少年中国学会自成立之日起,就非常重视编辑出版事业。《少年中国》是其创办的最重要也是其成员投入心血精力最多、产生影响最大的刊物。《少年中国》自1919年7月15日创刊,到1924年5月停刊,共出4卷48期。作为并非专门文学刊物的《少年中国》,内容涉猎文学、政治、经济、社会、哲学、宗教等多个领域,它是研究少年中国学会以及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状况直接而丰富的材料。尽管少年中国学会成员成分复杂,但是其同人们对诗的热情之高、态度之专注、所讨论的诗学范围之广泛实属同期五四刊物中少见。在月刊的前三卷中,几乎每一期都包含“诗”这个板块,经常有不少会员的诗作出现在同一期刊物中。特别是在1920年2月15日和3月15日,《少年中国》连续两期刊行“诗学研究号”,从理论上对新诗加以评论。据笔者统计,从创刊开始,在《少年中国》上发表的诗论有34篇(含译介和与诗歌有关的评论文章,包括“会员通讯”中关于诗的讨论),诗作达162首(含译诗和少量旧体诗词,不包括上述诗论及其它文章所引用的译诗和诗作)。而在现有关于新诗发生及其后续发展的文学史描述中,以胡适《尝试集》作为倡导白话诗的开端,在康白情、俞平伯等的推波助澜下,这股白话自由诗潮至郭沫若《女神》达到高潮,随后遭到以闻一多、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格律诗派和以穆木天、王独清、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派的双重反叛,至此进入20世纪30年代的白话诗纠正之前的“非诗化”倾向,开始走上艺术化的新诗道路。在以上这种颇为常见的文学史言路中,很明显,《少年中国》同人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探索可以说在相当大程度上被简化了。

综观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中国文学实现现代化转型的途径既不是与中国古典文学彻底决裂而后全盘西化,也不是单纯的中国古典文学自身的嬗变,而是在对古典文学扬弃的基础上自觉向西方文学学习的结果。“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形成,它由古代传统向现代传统的转型必须具备两个前提条件。其一是旧传统自身的矛盾,这是内在根据;其二是受西方思潮的冲击和影响,这是外在条件。”①与西方诗学现代转型的自主模式不同,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是在世界文学特别是欧洲文学的总体背景中进行的。因此,能否站在世界文学背景之下反思中国民族文学的现状与出路,是中国诗学实现现代转型的首要条件。《少年中国》创刊于1919年,其创办组织少年中国学会不但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而且是这期间整个社会思潮的集中体现。而在《少年中国》上发表的文学艺术类的文章中,有不少是对外国文学、艺术的介绍,包括对西方音乐、绘画的介绍,另外还有一些诗歌、小说的译作。这些介绍和翻译虽然谈不上完整和系统,但表达了《少年中国》同人急切了解、学习和认同代表人类先进文化的西方文化的急切心态,我们从中也很容易感受到他们所营造的这样一种面对着中国现实,与世界潮流认同的氛围。因此,在中国诗学的现代转型这样一个需要具有特殊性质、且必须具备一系列特殊条件才能完成的过程中,虽然大大小小、质量参差不齐的五四刊物层出不穷,但是《少年中国》无疑是其中最符合这种特殊性质和前提条件的期刊典型。

新诗理论发生于五四文化转型期。在中国文学史上,向来被视为“正宗”的诗歌一直受到特别关注。相比其它文体,诗歌受到的传统束缚更为强大。在一定程度上,诗歌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学受冲击后所剩的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堡垒。新诗的成败直接决定着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最后结果,只有“待到白话征服这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可说是十足的了”②。与中国白话小说有一条潜在的发展脉络不同,新诗理论的发生相当于白手起家。中国新诗发展要想避免重蹈康梁“诗界革命”的覆辙,必须在其最艰难的创业阶段就做好充分准备并给予其充足营养。深谙上述道理的初期白话诗人们,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最决绝的态度,他们以颠覆既成的文体规范和界限,彻底推翻传统诗学原则和诗歌概念,建立全新的诗歌文体规范为目标,尽管分落各处,但相同的革命精神使他们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语言到诗体,在理论上为新诗的诞生开辟了道路。1917年胡适发表《历史的文学进化论》,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理论基础,指出文学“随时代而变迁”③,所以“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④,认为白话文学是文言文学进化的必然结果。1918年10月俞平伯发表《白话诗的三大条件》,在对社会上种种非难进行理智分析的同时,具体提出了写好新诗的条件,即“⑴用字要精当,造句要雅洁,安章要完密”⑤;“⑵音节务求谐适,却不限定句末用韵”⑥;“⑶说理要深透,表情要切至,叙事要灵活”⑦。实际上,在文中作者已对白话诗在形式、内容等层面作了最基本的规划。胡适1919年10月所作的《谈新诗》可以说是新诗理论的奠基之作。文中他具体阐述了新诗实现“诗体大解放”的历史和现实动因,“时代进化,诗体必须适应时代的变迁,拘泥于凝固的格律模式必定使诗走入死胡同。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⑧,新诗的体式特征、艺术技巧,“若想有一种新内容与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⑨,以及作诗的基本方法。如谈到新诗音节问题的时候,他直接提出“作诗如作文”⑩,认为音节不必拘泥于外在形式的束缚。因此,综合整个20世纪初期中国新诗理论的发端史,我们可以说,以胡适为中心的初期白话诗人,他们在新诗理论建构初期的艰辛探索,解放了中国传统的诗学思想,使中国诗歌进入了现代化进程,揭开了中国诗歌发展的新纪元。

由于过于激进的立场和急于成功的心态,初期白话诗人在抛弃一切传统诗歌的审美原则和审美意识之后,并没有也不可能立即确立起来新诗的审美原则。因此,我们发现,在胡适确立的新诗审美倾向的指引下,即诗歌语言——白话和诗歌生成法则——具体的做法,初期白话诗人在冲破中国古代诗歌形式规范之后,却陷入一种形式失范的状态。过度自由的形式使初期白话诗落入简单、幼稚和散文化的泥潭,不仅如此,还导致了初期白话诗“诗味”的缺失。这些也是初期白话诗的艺术成就受到极大限制的重要原因。虽然朱自清把它和象征派、新月派并称为新诗第一个十年的三大诗派,但是其艺术成就却远远逊色于象征派和新月派,它所拥有的仅仅是新诗开创之功。从表面上看,以胡适为代表的初期白话诗人的新诗审美原则及形式观念的缺陷,是由于其急于求成导致理论准备不足所致,实际上究其根源还是在于胡适对待传统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他主张坚决摒弃传统,另一方面他又主张适当继承传统中的某些成分。例如他主张用白话写诗,但在《白话解》中论述白话的来源时,又说“不妨来几个文言字眼”。在《谈新诗》中,他以不少古典诗词作为例子来论述诗的具体做法,这些例子无疑与其文章宣扬的中心论点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在初期白话诗人中,也有人曾经对胡适新诗理论有过质疑,如俞平伯就指出,“我们要紧记,做白话的诗,不是专说白话。白话诗和白话的分别,骨子里是有的”⑪。这一观点实际上就突破了胡适的诗文一致的主张,而且还进一步认定白话和白话诗是有所区别的,区别的关键正是在“诗”上。而诗到底该如何界定呢?可惜俞平伯并没有沿着这个思路将问题继续下去。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俞平伯的这种质疑其实也显示了初期白话诗人对于新诗形式失范的深重忧虑和试图寻找新的出路的企图。那么新诗发展怎样才能走出困境呢?本文认为,与着重于破坏旧体诗的先驱们不同,《少年中国》同人认真进行艺术标准及理论的建构,不仅在创作方面,特别是在新诗理论建设方面,找到了初期白话诗在审美心理和形式观念上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的症结之所在,为中国早期新诗发展走出困境,以及后面实现中国诗歌的现代转型做出了重要贡献。

与同时期的《新青年》相比,《少年中国》发表过的现在看来有影响力的诗作并不多,涌现出来的对后面新诗发展产生较大影响的大概只有康白情、宗白华、朱自清、田汉等人。相对于质量不算太高的诗歌创作,《少年中国》上发表过的诗歌理论文章却有自己的见解,颇有研究价值。

田汉在1920年2月《少年中国》第1卷第8期“诗学研究号”上,发表了十几万字的长文《诗人与劳动问题》。在文中,他直接提出:“诗歌者,以音律的形式写出来而述之情绪的文学。这个‘有音律’和‘述之情绪’两件事是诗歌定义不可缺的要件。诗歌之目的存在有情绪,诗歌的形式不可无音律。”⑫他的这种表态,实际上是对当时诗坛上流行的初期白话诗重内容轻形式的风气的一种反击,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诗歌形式的一种认可。

作为新文学的积极参与者,易家钺对旧体诗的彻底颠覆,远比他的前辈胡适等人走得更远和更为激进。发表在同期月刊上的《难道这也应该学父亲吗?——我之忏悔录》,文中近乎恶毒的攻击性言辞,包含着十分微妙的象征意味:“我现在决计不作旧体诗:(一)因为旧诗是‘死文学’,(二)作旧诗带有奴隶性质,(三)越作得好人家看了越不懂,我既不作旧体诗,那么我父亲的诗,无论做得怎么好,我都是不学的。因为我有十年受了旧体诗的‘梅毒’,使我一次堕落;老实说来,这都是我父亲的‘德政’……有人对我诘道:‘这岂不是你的家学吗?’哼!难道这也应该学父亲吗?”⑬在这段文字中,作者以一种充满讽喻色彩的语言,把“旧体诗”和“父亲”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作者笔下,“父亲”俨然已成为“旧体诗”的化身。“旧体诗”和“父亲”实际上都象征着新诗需要打破的传统。作者在文中以一个“旧体诗”的“受害者”的身份发出的“忏悔”和控诉的声音,无疑比那种严肃正式地宣扬新诗优于“旧体诗”的理论更能说服读者。

同期的月刊上,还有一篇宗白华的《新诗略谈》。文中,作者从他擅长的“美”和“意境”的角度分析新诗,认为“诗的定义可以说是:用一种美的文字——音律绘画的文字——表写人的情绪中的意境。这能表写的,适当的文字就是诗的‘形’,那所表写的‘意境’,就是诗的‘质’”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诗歌的形式和本质的独到把握。从表面上看,这篇文章似乎是在呼应胡适白话——自由诗观的要求,实际上,隐含着作者对诗本体的强烈诉求。文中直接就“新体诗”的本体进行探讨,提出:“‘诗’有形质的两面,‘诗人’有人艺的两方。”⑮

与宗白华的这篇文章在表述策略上比较相似的,是发表在下一期“诗学研究号”上的康白情的著名的《新诗底我见》。文中,作者将“新诗”与“旧诗”两个概念并列对举,使前者在气势上明显压倒后者:“新诗所以别于旧诗而言。旧诗大体遵格律,拘音韵,讲雕琢,尚典雅。新诗反之,自由成章而没有一定的格律,切自然的音节而不必拘音韵,贵质朴而不讲雕琢,以白话入行而尚典雅。新诗破除一切桎梏人性的陈套,只求其无悖诗的精神罢了。”⑯不仅于此,作者还分别从形式、内容两方面对“新诗的要素”进行全面的阐述。兼为《新潮》骨干和《少年中国》活跃分子的康白情,向来被视为胡适白话诗——自由诗观念的最积极的追随者,他继承了胡适关于新诗的主要论点,如文学进化论、主张“自然的音节”、“形式的解放”等等,但是他在区分“新诗”与“旧体诗”概念的差别上,其决心显然比他的老师更为坚定。文章一开篇,作者直接提出最核心的问题:“劈头一个问题,诗究竟是什么?”⑰这一个问题的提出,也使其区别于胡适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为新诗正名的做法。在这篇文章中,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很少涉及具体现象和诗歌文本的分析,通篇几乎都是理论层面的探讨。在文中屡次被提到的“新诗”,与其说是胡适定义的“新诗”,不如说是康白情在自己的诗学体系中构想的“新诗”,这种“新诗”与“旧诗”、散文之间都有严格的界限。与宗白华的《新诗略谈》直接相应和,《新诗底我见》也是从表面上看多处附和了胡适的白话——自由诗观,认为“新诗以当代人用当代语,以自然的音节废沿袭的格律,以质朴的文词写人性不为一地的故实所拘,是在进化的轨道上走的”⑱,但是更多时候文章是大谈“‘平民的诗’是理想,是主义;而‘诗是贵族的’,却是事实,是真理”⑲。并且用了相当多的篇幅谈诗人的修养。显然,这些论述都是游离于胡适的白话——自由诗观之外的。

在《少年中国》上发表的诗学文章中,还有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不能被忽视。作为一本广泛涉猎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宗教等多个领域的综合性刊物,《少年中国》同人们在提出和讨论诗学问题时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带入某些社会文化理论。田汉在《诗人与劳动问题》这一篇长文中,就曾通过吕斯璧的一首痛骂伦敦教会的诗来表明其宗教态度。还有康白情、宗白华、周无、李思纯等在诗学讨论方面甚为用力的同人,都曾积极参与其它领域问题的探讨。如田汉《第四阶级的妇人运动》、康白情《团结论》、周无《纯洁与内心生活》、宗白华《说人生观》等都是发表在《少年中国》上的关于社会问题研究的代表性文章。正因为如此,康白情才大谈诗的“平民”与“贵族”,宗白华才花大力气阐述诗人人格养成的几种途径,田汉才在讨论诗歌的音韵特征时,将社会思潮、劳动、宗教、人生等问题穿插在其中,而生物学家出身的周无,更是直接用专业术语来界定其“诗本体”观:“诗有独具的本体,这种本体是自然人生和个人的情意的一种结合……今后的诗,变动虽大,进步也大。他的进步,便是学艺,思想,情感,爱恋,种种进步的结晶。”⑳有过学医经历的郭沫若在那两封著名的写给宗白华的信里,对孔子和歌德的“博学而无所成名”大加赞赏,称赞他们是“人中的至人”,他提出:“直觉是诗胞的Kern,情绪是Protoplasma,想象是Zentrosomum,至于诗的形式只是Zellenmembran,这是从细胞质中分泌出来的东西。”㉑显而易见,上述具有多重文化背景和身份的非专业学者对于诗学问题的分析和评论,都远远超出了单纯的以诗为本体的讨论。

总之,由于《少年中国》同人们大多并非专业的诗人或者文学理论家,不少具有跨学科的教育背景,他们在风云变幻的五四文学浪潮中,基本上都是带着复杂多样的社会文化理想和眼光进行诗学探索。因此,他们不可能对先驱者建立的自由诗观念,不加分析和选择地简单依附,也不是致力于普遍意义上的能被大多数人所认同的形式规范的确立。他们采用的最常见的策略,就是在遵从自身主体内在情志的基础上,又满足外在的文学革命运动的需要。但是由于初期白话诗人大多在人格和气质上不属于诗人,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却委以重任。再加上初期白话诗在当时能够依赖的资源极度贫乏,同时因为新诗是开天辟地的新事物,刚刚挣脱了镣铐的初期白话诗人不可能在短期内建立起系统的富有建设性的创作纲领。所以,这也就造成了前文所提到的当时诗学评论中出现的奇怪现象,即表面上的趋附和实际上的游离。他们在不断地试图突破前人的同时,实际上无论是在诗歌创作还是在诗歌评价上还是没有能够建立起统一、稳定的批评标准。

从胡适开始,中国早期诗歌的翻译活动不仅更加注重对原作语言、形式等各方面艺术质素本来面貌的尊重,而且和诗歌创作几乎都是同步进行的。刘半农、郭沫若、田汉、黄仲苏等初期白话诗人,不仅积极进行新诗创作,同时也是重要的西方诗歌译介者。《新青年》《每周评论》《少年中国》《新潮》《文学周报》等五四刊物几乎都在发表新诗的同时,也相应地发表译诗。正如朱自清所言,“新文学大部分是外国的影响,新诗自然也如此。这时代翻译的作用便很大,白话译诗渐渐的多起来;译成的大部分是自由诗,跟初期新诗的作风相应”㉒。早期诗歌创作和诗歌翻译之间的这种互动性特征,在许德邻编选的早期新诗选集《分类白话诗选》一书中得到充分体现。但是在外国诗歌的评介方面,如前文所述,能如此大力介绍和评介西方诗歌发展史中出现的流派和代表性人物的生平、著作、理论主张、技术手法的,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少年中国》却是无人能及。在一定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少年中国》的创刊发行,标志着对外国诗歌译介的全新阶段的开始。

《少年中国》自创刊开始,共发表与外国诗歌直接相关的评论文章14篇。在创刊号上,田汉发表《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这也是目前能够查到的国内最早的正式介绍有关惠特曼及其诗歌的文献资料。在留学日本期间,田汉有机会阅读了大量惠特曼的诗作。相似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以及惠特曼诗歌中所倡导的自由民主思想,使得田汉对惠特曼近乎痴迷。在这篇长达一万余字的文章中,田汉向中国读者们热情洋溢地介绍了这位著名的美国诗人。文章除了对惠特曼的诗歌主题思想和艺术特点进行评价之外,还翻译了其《草叶集》中部分诗歌的片段。这篇文章对惠特曼诗歌中呈现出的民主精神、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个性解放等思想所给予的高度赞扬,在以反帝反封建为旗帜,以民主和科学为目标的中国新文化运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可磨灭的文学史价值。对于田汉本人而言,该文章中凸显的民主主义思想成为其思想发展的基础,也促使了其文学观的确立,对其文学生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如果说田汉撰写《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发表在创刊号上,主要目的尚在于介绍惠特曼诗中所体现的“美国主义”和“民主主义”,为新诗的存在在世界范围内寻求一种思潮意义上的外部合法性,“中国现今‘新生’时代的诗形,正是合于世界的潮流,文学进化的气运”㉓。那么,接下来《少年中国》同人们对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广泛而集中的译介,则意味着这些初期白话诗人们现代诗学理论建构自发意识的形成。由于当时在法国留学的周无、李思纯、黄仲苏、李璜等少年中国学会成员的推动,“当时没有任何一家期刊能如《少年中国》那样给予法国诗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以极大的重视”㉔,使《少年中国》成为五四时期介绍象征主义诗歌的重镇。有下面几篇文章直接涉及对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理论评介:吴弱男女士《近代法比六大诗家》,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覆黄日葵兄一封长信》《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续)》,李璜《法兰西诗之格律及其解放》,黄仲苏《一八二零年以来法国抒情诗之一斑》。我们从上述理论文章发表的时间先后可以看出,早期的诗学理论家们对象征主义诗歌理解的理解、接受和传输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发表在1920年3月《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诗学研究号”上的吴弱男女士《近代法比六大诗家》,是第一篇发表在该刊上的系统介绍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文章。在文章中,作者直接指出:“一时代的诗人文学家是一时代文学思想的鸣籁。时代不同,社会生活自然发生变动。那为一时代文学思想鸣籁的诗人文学家也自然要随着时代潮流应运而生。”㉕以“文学进化论”的思想揭示了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出现的历史必然性。这篇文章在对魏尔伦、马拉美之后的象征主义诗人逐一评介的同时,格外留意到他们诗歌中的音韵问题。这也是同期国内比较早的涉及国外译介诗歌音韵问题的文章。虽然田汉在《新罗曼主义及其他》中在阐述新旧罗曼主义之间的区别时多有含混不准确之处,但是他对“新罗曼主义”的理解基本上还算是把握了象征主义的要义。在他看来“新罗曼主义……其言神秘,不酿于漠然的梦幻之中而发自痛切的怀疑思想,因之对于现实,不徒在于他的外状,而是以直觉、暗示、象征的妙用,探出潜在于现实背后的真生命而表现之”㉖,对直觉、暗示、象征等艺术手法在新罗曼主义中的作用,田汉还是给出了恰当的判断。而在《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续)》这两篇文章中,田汉介绍了这位法国著名的象征主义诗人的生平、创作特色及其主义。他准确分析了以波特莱尔为代表的象征主义文学的特点,“此派文学或谓之神经质的文学,此派文人大多神经敏锐,官能纤细的人。同一音也,在他们耳中或异于常音。同一色也,在他们的眼中,或幻为他色”㉗。如此,作者还在文中引用了他自己翻译的波特莱尔的《交感》,来演示声音、色彩在听、视觉之间的转换,“波陀雷尔尤以对于香味的敏感著名。他平时耽于苦痛和魔道的冥想,苦闷之极,逃于酒色,酒色之极,逃于香味。遁至一切皆通过香味”㉘。田汉已经较为精准地把握住了直觉、暗示、象征、通感等象征主义诗歌中的基本手法,并且在探究梦幻与建构超感觉、超现实的艺术世界之间关系上有了初步的想法。李璜在《法兰西诗之格律及其解放》一文中,论述了法国诗史与格律的关系,重点评述了从波特莱尔到保尔·福尔的象征派诗歌。作者在参考几种法文资料的基础上,仅从“格律”这样一个小且具体的诗艺层面问题入手,认为“诗的功用,最要是引动人的情感。这引动人的情感的能力,在诗里面,全靠字句的聪明与音韵的入神。两者均不可偏废;一偏废诗的功用便减少了……照诗的历史看来,是从自由渐渐进入格律的范围,近世纪又渐渐从范围里解放出来”㉙。论述很明显是将从波特莱尔、魏尔伦到保尔·福特的法国自由诗的发展史作为论据,为不讲格律、推崇自由诗的初期白话诗的产生和存在作一种诗学意义上的辩护。稍后发表的黄仲苏的《一八二零年以来法国抒情诗之一斑》,一开篇作者就开宗明义:“目前中国新诗的发展虽是十分幼稚,然而伟大的将来已经在许多创作里有些期望的可能隐隐约约地表示出来;但是新诗之完成所需要的元素太多,我们当从各方面着手,例如外国诗之介绍——不仅译述诗家之创作,尚须叙论诗的各种派别,某派的主义,某诗家的艺术,都值得我们精微的研究——放大我们对于诗的眼光,提高我们对于诗的概念,都是其中刻不容缓的一种重要工作。”㉚与前文提及的李璜的论述相比,黄仲苏则能较为自觉地站在新诗的立场,以法国抒情诗的最新发展为中心议题,为新诗的发展寻求某种外来的支持。文中用整整27页的篇幅对诗人那马勒第进行评述,在介绍其代表性诗作的同时,还穿插一些批评家的评论,从而使文章跳出流于介绍的窠臼,获得了一定的理论深度。

可以说,由《少年中国》同人们发动并掀起的这一阶段的象征主义译介热潮中,译介者忽略了法国象征主义文学得以盛行的根本原因,也没有考虑到当时中国文学自身是否具备充分的接受条件,他们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仅仅起到一种浅显的传输作用,仅仅是初期白话诗人们各自的独立创造与某一种西方文论偶遇的结果,基本上没有系统性和整体感,更谈不上对中国现代诗学理论体系进行自觉的建构。联系具体的诗歌创作,这一时期真正堪称象征主义的作品也是为数不多的,象征主义似乎仅仅作为一种艺术手法而在诗歌中局部存在。正如周作人在《小河·序》中所言:“有人问我这诗是什么体,连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国波特莱尔(Baudelaive)提倡起来的散文诗,略略相像,不过他是用散文格式,现在却一行一行地分写了。”㉛可见,诗人只是从文本格式的角度,自认为作品与波特莱尔的象征主义散文诗有相似之处,显然并未在本体意识上具备向西方象征主义诗学理论全面借鉴的自觉性。总之,由于对法国象征主义诗学本身缺乏真正的深入了解,再加上真正的象征主义诗作在这一时期尚未登上历史舞台,这一股颇具声势的象征主义译介热潮只能算作本土化的象征主义诗学建设开始前的一场热身运动。当然,“中国现代诗学的发展,它的基本指向,就是借用西方话语改建中国诗学话语,实现中国诗学的现代化”㉜。回顾20世纪前半叶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国现代文学匆忙演绎了西方差不多几个世纪的文学思想,尼采的权利意志、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叔本华的意志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等等,都成为当时中国现代文学探索者们必须征引的理论经典。为实现中国诗学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早期诗学理论家们必然采取开放的积极姿态,在追求诗歌现代化的进程中努力实现对传统诗学和西方诗学的会通,从而加快中国诗学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步伐。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少年中国》同人们所做出的卓越努力是不能被忽视的。他们为以李金发为首的初期象征派诗人崛起于诗坛,特别是为后期创造社诗人穆木天、王独清等较早掀开中国本土化象征主义诗学建设的帷幕,将象征主义诗学正式推上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历史舞台,做了基础但必要的理论储备和奠基。

由于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这个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和特殊性,目前学术界对中国文学进行现代转型的起始时间并没有达成一致。因此,对于中国诗学的发生和发展问题的探讨也存在许多不确定性。鸦片战争以后,面对着西方文化的大规模涌入,国人首先的反应大多是“技”不如人,于是从西方文化中汲取的是“器”而非“道”,坚持的文化交流方针也是“中体西用”。在这种前提下,即使诗学思想有所创新也不可能突破既有文化规定的范式。直到以《新青年》创刊为标志至五四前后的几年,中国整个文化理想及其价值体系才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中国现代诗学随之也以胡适、刘半农肇其端,以俞平伯、康白情、郭沫若、宗白华、田汉等继其后开启了全新的一页,它无论从内在的精神气质或是具体的思维方式都彻底颠覆了中国古典诗学的状态。在中国诗学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少年中国》同人在重新审视传统诗学的基础上,敏锐地找到了胡适理论模式的缺陷及其症结所在,他们利用自身跨学科和留学欧洲的知识背景,通过对以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为主的外国文艺思潮的大力译介,使其同人形成了中西文化双重视角下的宏阔诗学思想,为早期新诗增强了某种异质因素及张力,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胡适理论模式中的弊病,为中国早期新诗发展走出困境,中国诗学实现向现代的顺利转型做出了重要贡献。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师范学院文学院)

①黄曼君《中国现代文学何以形成新型传统》[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第3页。

②胡适《文学改良刍议》[J],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

③④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J],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3期。

⑤⑥⑦俞平伯《白话诗的三大条件》[J],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3期。

⑧⑨⑩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J],星期评论,1919年第10期。

⑪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J],新潮,1919年第3卷,第1期。

⑫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期。

⑬易家钺《难道这也应该学父亲吗?——我之忏悔录》[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期。

⑭⑮宗白华《新诗略谈》[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期。

⑯⑰⑱⑲康白情《新诗底我见》[J],少年中国,1920年第第1卷,第9期。

⑳周无《诗的将来》[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期。

㉑郭沫若《会员通讯》[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9期。

㉒朱自清《新诗杂话》[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4年版,第70页。

㉓田汉《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J],少年中国,1919年第1卷,第1期。

㉔金丝燕《文学接受与文化过滤——中国对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接受[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27页。

㉕吴弱男《近代法比六大诗家》[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9期。

㉖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J],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12期。

㉗㉘田汉《恶魔诗人波陀雷尔的百年祭》[J],少年中国,1921年第3卷,第4期。

㉙李璜《法兰西诗之格律及其解放》[J],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12期。

㉚黄仲苏《一八二〇年以来法国抒情诗之一斑》[J],少年中国,1921年第3卷,第3期。

㉛周作人《小河·序》[J],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2期。

㉜龙泉明、赵小琪《中国现代诗学与西方话语》[J],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

[基金项目:2015年度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文艺复兴》与1940年代后期中国新诗转型研究”(项目编号:15Q187)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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