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远的历史近的人
2016-09-29刘爱民
□ 刘爱民
冲绳:远的历史近的人
□ 刘爱民
冲绳首里城的员工大多身穿琉球王国时的时装,看上去跟中国明朝服装有些相像
在冲绳可以看到许多有意思的景象,比如天上常常呼啸而过的是美军最先进的F22战斗机,而战机下面的海滩上,冲绳人平静地携家出游、跑步健身,只有我们这些外国人才会对美军战机产生兴趣
最近短暂去了一趟日本冲绳,行前仔细看了一番地图,看看这个貌似熟悉其实陌生的岛屿到底在哪儿。不看不知道,原来冲绳列岛居然多达150多个岛屿,它像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围在东海大陆架上,从日本到台湾的漫长的东海水路上,到处都有它的身影。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冲绳县的本岛那霸市,它正处在这条项链的中央,有人形容冲绳列岛是挂在中国脖子上的项链,还真贴切。
中国的痕迹
尽管中日之间的政治气候现在还比较寒冷,但丝毫不影响中国游客飞往冲绳的兴致。从中国各地飞到冲绳的航班,每天络绎不绝,而且票价低廉。大量的中国观光客出现在冲绳的各个景区和商业店铺里,只要稍一驻足,保准能听到来自天南海北的中国乡音。许多商店还出现了华人雇员,为中国游客购物提供便利。冲绳的旅游市场,几乎做到了“想为中国游客所想,急为中国游客所急”的地步。
这番情形,跟最近几年国内高涨的赴日旅游热潮是完全同步的。据中国旅游业的权威人士估计,仅今年樱花季节内赴日本赏花的中国游客就将达到50万人,他们在日本的人均消费比中国同类旅游,要高出10倍之多,尽管花钱多签证难,国人赴日旅游的热情依然继续升高,使得日本驻中国使领馆的签证官也不得不连年增加,以应付空前的巨量的签证。一方面中日国家关系很冷,一方面民间赴日旅游很热,这一冷一热,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它至少说明:第一,中国人确实富裕了;第二,日本的旅游服务和观光内容确实比中国好;第三,我的双脚我作主。用脚投票,这谁也拦不住,也没有必要阻拦。不管怎么说,民间多往来,彼此多了解,总归是好事情。
我在冲绳住了三个晚上,白天看景晚上逛街,对冲绳也算有了一番快速的认识。我原以为冲绳不过是弹丸之地,一个岛屿而已,没想到冲绳本岛的面积相当之大,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放眼望去,一个城镇连着一个城镇,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一直沿伸到大海边上,其繁荣的程度、人口的密度丝毫不亚于日本本岛。我们住在那霸市,它是冲绳的首府,这里商店林立,车水马龙,是一个不夜城。冲绳县一共有11个市,而那霸市只是其中之一。在日本,县比市大,县相当于中国的省,市相当于中国的镇。冲绳县人口130多万,主要居住在冲绳本岛。
到冲绳后还有一个感受,就是冲绳的中国痕迹太深了。走进400多年前“琉球国王宫”,这种感受更为强烈。看到清朝顺治皇帝和乾隆皇帝赐给琉球国王的国印,看到牌匾上那苍劲有力的中文“守礼之邦”,就知道中国跟冲绳的历史故事有多久了,其实,这故事从明朝就开始了。不过到了晚清,关于冲绳的故事,版本开始多了起来,中国人和日本人各有一套说辞,差异很大。大凡就是争论冲绳到底应该是谁家的儿子?到底谁是它的母国?当时称之为“主国”和“属国”。随着明治维新后日本一步步做大,琉球王国也就一步步踏上了日本的节奏,最后连王国也没有了,变成了冲绳县。关于琉球王国的历史,观光者们也是一看而已,没有太多兴趣了解这些如同化石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美国人”
从那霸的“首里城”出来后,有了新故事,这次故事的主角变成了我们的包车司机。
我们是在当地一家中国人开办的旅行社包租了一辆丰田埃尔法,开车的司机是一位日本人。当时包车时,我想找一位中国司机,旅行社老板说,雇佣日本司机的成本比中国司机低,如果用中国司机,需要增加费用,我也就作罢了。来的这位日本司机,给我们第一印象就很好,会讲英语,人也热情。他个头很高,有1.80米左右,年纪在50岁上下,每天都把车擦得干干净净,提前15分钟停在酒店门口,恭候我们。我们在一起呆了整整两天,从南到北,他带我们转了冲绳不少地方,还帮助我们找物美价廉的餐厅、买打折的参观券,真是服务周到无所不能。
熟了,天南海北聊得就多了。他名叫“上原笃”,上原是名,笃是姓。笃在日本可是一个大姓,日本NHK有一部很火的大河剧《笃姬》,讲的是在德川幕府末年,有一位出身在鹿儿岛武士家庭的姑娘,也姓笃。她在萨摩藩主的安排下,通过政治婚姻嫁给了幕府大将军。谁也没有料到,这位来自日本最南端的女孩,竟然政治智慧了得,在自己丈夫在世和去世的漫长乱世中,实际操控了幕府的许多重大决策。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萨长联盟武力讨伐幕府时,她竟然深明大义动员幕府和平开城,避免了血洗江户,也就是今天的东京,将国家大权奉还给天皇。从此,日本开始了明治维新的现代化进程。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笃姬居功至伟。
我跟上原笃开玩笑说,笃姓是笃姬的后人啊,是贵族啊。笃先生只是哈哈笑。说到了姓氏和血统,自然就说到了他的父母。我问他:你父亲是哪里人?是冲绳本地人还是九州一带的?他毫不迟疑的回答让全车人瞬间石化:My father is an American。
美国人?这是什么情况?全车人都不知该如何应答。笃先生倒是很淡定地告诉我们:“我的父亲是美国北卡罗莱纳人,是一位曾经驻扎在冲绳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他说,在1966年,也就是他出生三个月的时候,他的父亲从冲绳基地被派到了越南战场,结果一去不归,阵亡了。那时候,美国还在跟越共军队打仗。笃先生对父亲的所有记忆,就是一张他出生三个月时,美国爸爸抱着他留下的一张照片,仅此而已。他说:爸爸什么都没有留下。
听到这里,全车人都安静下来。其实我们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张不开嘴:他的父母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婚姻关系?同居关系?作为美国人的后代,美国政府是否承认他的身份?他现在是什么身份?但是出于礼貌和尊重,我们没有问他。
难怪笃先生身高1.80米,难怪他的脸形轮廓分明,原来他是一位美日混血儿。在之后的言谈中,他还是透露了许多身份信息。他是彻头彻尾的冲绳人,不光从未去过美国,连日本本岛都很少去。显然他的身份跟美国没有一毛钱关系。他平时从事摄影广告工作,有空时就替旅行社开车拉客,身兼多职,可见并不是富足人家。从许多迹象判断,他父母当年的关系也许不是婚姻关系。美国父亲阵亡之后,他和母亲似乎没有受到过来自美国政府的关照。
我感觉,笃先生对美国也并无抱怨。他的美式英语讲得很好,在日本人当中也算是拔尖的,这可能跟他的职业有一定关系。或许作为一个美日混血儿,会说英语是他应有的一种技能?还有,他对分布于冲绳各地的10个美军基地了如指掌,说起美国驻军的事情,都是娓娓道来,如同家事。不像有些冲绳人,比较回避这些事情。他身上显而易见有某种来自美国的影响,尽管他从未踏上过美国的国土。
笃先生今年52岁了,我觉得像他这个年纪、这种身份的冲绳人,一定还有不少。但不幸的是,人类有许多习俗是跟人的天性相冲突,比如说在未婚状态下出生的美日混血儿,在日本社会据说就很受歧视,日本电影《人证》,说的就是这种故事。最不合理的,是这种不幸最后都落到了孩子头上,让他们来承受社会非难。所以这些先天失去父亲的孩子们,他们很容易在人生的道路上被凌辱、被踩踏。也恰恰因为这一点,我对笃先生有一种敬佩,他从那个相对混乱的岁月一直走过来,能够有尊严地活在世上,这是他人生的成功。
日本是一个从军国主义走过来的国家,曾经是国家主义盛行,人性和人的尊严被严重忽略甚至无情踩压。现在历史翻篇儿了,但在笃先生的身上,既能看到历史的恶劣,又能看到冲绳的变化。
在冲绳可以看到许多有意思的景象,比如天上常常呼啸而过的是美军最先进的F22战斗机,而战机下面的海滩上,冲绳人平静地携家出游、跑步健身,只有我们这些外国人才会对美军战机产生兴趣。冲绳大街小巷还时常可见美军官兵,但他们都身着平民便装,跟外国旅游者无异,那种身着军装、驾驶军车在街头呼啸而过的占领军架势早已不见了。冲绳还有一个“美国村”,走进去仿佛是美国的一个城镇,各种美式House,各种Bar,各种西方游戏,招引着各种肤色的外国青年和儿童,其中就有驻扎在当地的美国军人和眷属们。
冲绳人对美国最初的仇恨逐渐变成了服从、接纳和包容,国际关系就是这么演变的,利益对立时就是仇敌,利益一致时就是朋友。
旧海军战壕里的历史
冲绳另一个给我印象深刻的地方,也跟战争有关。
在冲绳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最后一个去参观地点:叫“旧海军战壕”。外国游客极少光顾这个地点,参观者大多是日本人。它位于冲绳县那霸市的市区内,是一座小山,可以直接俯瞰东海岸、那霸机场和四周市区,是那霸地区的制高点。太平洋战争时,日本驻冲绳海军司令部就设在此处,目的是便于观察美军登陆的舰艇。一说去这个地方,笃先生乐了,他说:我家就住在边上,纪念馆五点下班,我们抓紧去吧!
所谓旧海军战壕纪念馆,主要景点是日军当年修筑的海军司令部,它不是房子,而是坑道,完全是靠人工在山岩中挖出的一条长达四五百米的地下工事。这是一个坚固的地下指挥部,内部各种军事设施齐全,至今保存完好。走进长长的坑道里,石壁上有许多坑坑洼洼的痕迹,这是战争中留下的弹痕。在靠近坑道口的位置,石壁上有密集的弹片痕迹,旁边的说明牌写着:在美军攻占这里时,许多日本海军官兵在此用手榴弹自杀,墙上的弹痕是当年手榴弹爆炸时留下的。
说起冲绳岛战役,这是日本投降前夕,在太平洋战争中发生的规模最大、伤亡最惨重的岛屿攻防作战,打了将近三个月。美军差不多集中了太平洋战场上的所有精锐之师,海陆空合成作战,日本几乎把海空军主力全部投入于此,双方厮打了80多天,共阵亡高达20多万人!美军当时采用的是“跳岛战术”,由南向北,攻占一个个岛屿,一步步接近日本本土。占领了冲绳岛,日本本土就完全暴露在美军的眼前了,所以为了守住冲绳这个南大门,日本拼尽了海空军的有生力量,战死达18万多人,是美军阵亡者的9倍之多!
在“旧海军司令部”的地下坑道里,战时的布局一目了然
在这个旧海军司令部的地下坑道内,据说当年聚集着4000多名海军官兵,人多的时候,坑道里的军人都是站着睡觉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坑道前面的海滩,正是美军的登陆地点之一。当美军攻克这个海军司令部时,除了1000多人被俘之外,其余将近3000名日本官兵尸横遍野,要么战死,要么自杀。司令官大田将军最后时刻率领几位随从,也是在坑道口外举枪自尽。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人的生命就毫无价值,人的一切被毫不留情地剥夺了,包括睡觉的欲望、食物的欲望和活着的欲望。在战争中,人如同牲口一样被驱使。
在坑道口,是当年许多日军自杀的地方,大概有好几百人在这里最后望着天皇所在的北方,自己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日军宁死不降自杀成仁是出了名的,在太平洋战场上相当普遍。日本军人这种自虐生命愚不可及的行为,让美国人很费解很苦恼,觉得太残忍太灭绝人性了。本来嘛,打仗是为国家尽义务的事情,只要尽力就没有问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降,这是文明社会的战争准则。但日军视投降为无耻的懦弱,等同叛国行为,他们把战场自杀称为“玉碎”,这是一个来自于中国的词汇,一种对牺牲的赞美。但是中国还有一句话他们没有学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匆匆三晚四天,返回北京。冲绳那些风光绮丽的离岛们,无暇光顾,但也不遗憾,一次旅行,能有一处风景、一个故事让人长久记住,已经足矣。
(摘自《世界博览》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