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骨头
2016-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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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 勇
文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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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 勇
对于明朝的灭亡,很多年后依旧在旧士人心里隐隐作痛。曾写出《长物志》的文震亨,书画诗文四绝,崇祯帝授予他武英殿中书舍人。崇祯制两千张颂琴,全部要文震亨来命名,可见他对文震亨的赏识。南明弘光元年(公元1645年),清兵攻破苏州城,文震亨避乱阳澄湖畔,闻剃发令,投河自尽未遂,又绝食六日,终于沤血而亡,遗书中写:“保一发,以觐祖宗。”意思是,绝不剃发入清,这样才能去见地下的祖宗。
以“粲花主人”自居的明朝旧臣吴炳,在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按照吴炳的纪年,是明永历二年——被清兵所俘,押解途中,就在湖南衡阳湘山寺绝食而死。
“粲花主人”饿死的时候,距离乾隆出生还有63年,所以乾隆无须为他的死负责。但来自旧朝士人的无声抵抗,却是困扰清初政治的一道痼疾。他们无力在战场上反抗清军,所以选择了集体沉默。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康熙下诏开“博学鸿词”科,要求朝廷官员荐举“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供他“亲试录用”,张开了“招贤纳士”的大网。被后世称为“海内大儒”的李颙,就有幸受到陕西巡抚的荐举,但他坚决不从,让巡抚大人的好意成了驴肝肺。地方官索性把他强行绑架,送到省城,他竟然仿效伯夷、叔齐的样子,绝食六日,甚至还想拔刀自刎。官员们的脸立刻吓得煞白,连忙把他送回来,不再强迫他。他从此不见世人,连弟子也不例外,所著之书,也秘不示人,唯有顾炎武来访,才会给个面子开门。
顾炎武之所以受到李颙的特殊待遇,是因为他们情意相通。当顾炎武成为朝廷官员荐举的目标,入选“博学鸿词”科时,他也以死抗争过,让门生告诉官员,“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才被官府放过。同样的经历,还发生在傅山、黄宗羲的身上。
康熙毕竟是康熙,他有的是耐心。以刀俎相逼既然没有效果,就干脆还他们自由,让地方官府厚待他们,总有一天,铁树会开花。康熙深知,士大夫的骨头再硬,也经不住时间的磨损。后来的一切都证实了康熙的先见之明。康熙多次请黄宗羲出山都遭到回绝,于是命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抄写黄宗羲的著作,自己在深宫里,时常潜心阅读这部“手抄本”。这一举动,不能不让黄宗羲心生知遇之感,终于让自己的儿子出山,加入“明史馆”,参加《明史》的编修,还亲自送弟子到北京,参加《明史》修撰。顾炎武的两个外甥也进了“明史馆”,他还同他们书信往来。至于李颙,虽已一身瘦骨、满鬓清霜,却被西巡路上的康熙下旨召见,他虽没有亲去,却派儿子李慎言去了,还把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二曲集》赠送给康熙,以表示歉疚。连朱彝尊这位明朝王室的后裔,也最终没能抵御来自清王朝的诱惑,于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举博学鸿词科,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入值南书房……
躲进剡溪山村的张岱也没能顽抗到底,在浙江学政谷应泰的荐举下,终于出山,参与编修《明史纪事本末》。
毕竟,新的政治秩序已经确立,新的王朝正蒸蒸日上,“复辟倒退”已断无可能。顾炎武、黄宗羲早就看清了这个大势,所以,他们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他们自己选择了顽抗到底,终生不仕,却不肯眼睁睁断送了子孙的前程。连抗清英雄史可法都说:“我为我国而亡,子为我家成。”
新生的王朝历经康熙、雍正两代帝王,平稳过渡到乾隆手中,已过100多年的光阴,潜伏在汉族士大夫心底的仇恨已是强弩之末。就在这个当口,乾隆祭出了他的杀手锏——开“四库馆”,编修《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安徽学政朱筠上奏,要求各省搜集前朝刻本、抄本,认为过去朝代的书籍,有的濒危,有的绝版,有的变异,有的讹误。比如明代朱棣下令编纂的《永乐大典》,总共一万多册,但在修成之后,藏在书库里,秘不示人,成为一部“人间未见”之书,在明末战乱中,藏在南京的原本和皇史宬的副本几乎全部被毁,至清朝手里,已所剩无几,张岱个人收藏的《永乐大典》,在当时就已基本上毁于兵乱(流传到今天的《永乐大典》残本,也只有约400册,不到百分之四,散落在8个国家和地区的30个机构中)。因此,搜集古本,进行整理、辨误、编辑、抄写(甚至重新刊刻),时不我待,用他的话说:“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体,而窥天地之纯”。乾隆觉得这事重要,批准了这个合理化建议,这一年,成立了“四库全书馆”。
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这无疑是一项纪念碑式的国家工程,因为这一浩大的工程,既空前,又很可能绝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无疑在一座历史的丰碑上刻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座纪念碑,对于以“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为己任的士人们,构成了难以抵御的诱惑。
(摘自《故宫的隐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