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执照

和菜头

我们很难想象，人类社会允许一名谋杀者发表回忆录，细致翔实地记录他的杀戮过程。但是，那些持有杀人执照的人不在此列。尘世之国里手持权柄的人，如同召唤鸟群一样召唤杀手，如同神祇一样授予他们收割性命的许可，教他们在暗夜里潜行，接近懵然不觉的猎物，猝然之间发动致命一击。他们自称为爱国者，他们把杀戮称为天谴。

今天，也许你对ISIS无休止的恐怖袭击已经感觉到麻木，对国际社会漫长而又无休止的磋商、谈判、决议也早已厌倦。你不禁会问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不把ISIS的头目全部干掉？和旷日持久的空袭、毫无战力的地面部队相比，这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方式看起来更为合理，也更有心理上的威慑力。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1972年，德国慕尼黑奥运会，巴勒斯坦恐怖组织“黑色九月”成员袭击奥运村，挟持以色列运动员为人质。在德国浩劫级的救援行动之后，11名以色列人死亡。当时的以色列总理梅厄夫人授权情报部门摩萨德，开列出一张11人的恐怖分子名单，命令摩萨德特工小组秘密进入欧洲，追杀名单上所有的人。有11名以色列人被谋害，那么就要用11名恐怖分子的性命做偿还，一命还一命。

阿夫纳是摩萨德行动中的一名组长，在他执行完任务之后，脱离了摩萨德，移民美国。多年以后，他委托加拿大著名作家乔治·乔纳斯写了一本回忆录，这本《天谴行动》以阿夫纳的视角记录了他们这个五人小组在欧洲所有的刺杀行动，以及他和摩萨德之间的所有恩怨。这本书可以完美地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不把ISIS的头目全部干掉？

我读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书，《天谴行动》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本。在此之前，我从未看过有人用500多页书镇定冷静地讲述自己如何谋杀他人。而且，你想想看，谋杀正是他的工作。这不是好莱坞的电影，也不是畅销小说，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书里记载的那些人有名有姓，曾经在报章杂志上出现，是真实存在过的血肉之躯，然后被摩萨德特工用子弹或者炸药从世界上彻底抹掉。

以色列人在这次行动上体现了惊人的创意。摩萨德紧急召集特工，进行多轮测试，遴选出合适的人。然后，根据特长把他们分进不同的小组。小组和小组之间并不知道对方存在，只有看新闻才能猜测是不是自己人在行动。在派遣至欧洲之前，摩萨德把这批特工全部开除，清理他们所有和以色列有关的信息。最后，也是最绝的一点：行动小组和摩萨德中断一切联系，摩萨德只负责往小组成员的银行户头打款，不下达任何指令。小组完全脱离摩萨德指挥，自行在欧洲建立情报网，收买线人，置办武器装备，部署和执行刺杀任务。简单说，行动小组本身按照恐怖组织的方式行事，摩萨德事先也不可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有效率，阿夫纳和他的组员甚至可以在15天里成功执行一次刺杀。代价也是相当惨烈，前后两名组员被恐怖组织雇佣的杀手枪杀，一名组员在调试炸弹时意外把自己炸死，减员60%，最终因为无力继续执行任务而终止行动。那么，阿夫纳本人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效吗？

真实世界和电影完全不同。电影里好人惩戒恶人，整个世界波澜不兴。但在现实世界里，任何人做出选择，采取行动，一定会产生后续的涟漪。摩萨德的特工在欧洲行动，需要情报上的支持。那么，谁拥有这些恐怖分子行踪的情报呢？答案是：恐怖分子本身。恐怖分子山头林立，背后有不同的金主支持。阿夫纳他们孑然一身空降欧洲，不能使用摩萨德的任何资源，唯一的选择就是联系遍布欧洲的恐怖分子情报网。而所有的情报都有价格，所有的后援都需要现金，于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出现了：

摩萨德在打击恐怖分子的过程中，不断向恐怖分子情报网输入金钱。而这些金钱，在不断壮大各种恐怖组织。

阿夫纳最终还意识到一个问题：恐怖分子如同九头蛇，每次斩断其中的一个头，就会有新的头长出来。有的时候，新长出来的头不止一个，有的甚至比原来的头还要凶暴。特工们精巧的杀人技能对于产生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的机制并无遏制作用，他们位于事情的末端，对事物的根源没有任何触动。以色列在中东和周边国家只要有一天没有达成和平，超级大国只要有一天还在插手中东事务，阿夫纳他们的任务就永远无法完成。以杀未必能够止杀，因为杀不胜杀。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身为影迷的你我最容易忽视的地方——执行任务的是人，而不是机器。任何人类去执行这种可怕的任务，都需要内心里有强大的信念作为支撑。阿夫纳和他的同事们在不断的杀戮之后，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复仇，这种愤怒的情绪在杀戮中很快就能得到满足，也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动力；如果是为了遏制恐怖主义，那么之前的分析会让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怀疑，究竟有没有价值？

而在夺人性命的过程里，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无辜的路人。当一个人手持杀人执照，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时，检视内心，怕并不会完全的心安理得。尤其是杀死11人名单之外的人的时候，他怎么回答内心里不断升起的一个问题：我和恐怖分子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知道么，这本书最让人恐惧的是什么？是我一口气不停地读完，让我对自己如此聚精会神感到毛骨悚然。

（璐璐摘自“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