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精彩的生命始于87岁
2016-09-28柳红
柳红
杨绛先生写《走到人生边上》时说:“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当然,我的躯体火化了,没有了,我的灵魂呢?灵魂也没有了吗?”
现在,她终于越过了那个生命的“边”,耳边响起她的天问,又仿佛听到了天答:
“我再往前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还有。
“灵魂也没有了吗?”
还在。
探索人生的价值,是她写那本书的缘起和目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跟着我们每一个人的问题。无论你想还是不想,无论有答案还是无答案,无论你身份高低贵贱。杨绛先生特别强调自己不是哲学家,就是些家常话,自己设问,一个一个寻找答案。她说:“我想看看能探索到多远。”到这时,她已经变身为一位智者,身形弱小、走在人生边上的96岁老人,以“思”之极限,探索生命和灵魂的根底,这是一幅美丽的画面,定格、永恒。
杨绛,出生于1911年晚清之末,经历了民国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再到1949年之后。百年中国的朝代更迭、战争逃亡、天灾人祸,无一幸免地经历了。她有三个角色:一是才女,创作过剧本、小说,是《堂吉诃德》的译者,也有学术文章,她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二是慈母,女儿钱瑗是一位受人喜爱的大学教授,出色的学科带头人,杨绛称女儿是自己的“生平杰作”;三是贤妻,她是世界知名的学问家钱锺书先生的夫人,钱先生称她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她的女儿和丈夫分别于1997、1998年相继去世。那时的杨绛已经87岁高龄。原本她的心愿是:“锺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然而事实上,杨绛先生又独自走过了十八年。这十八年,她燃照着生命之光。
那是2004年,杨先生因病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一直思索一个题目,就是《走到人生边上》。出院后,她说:“一回家,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从此我好像着了魔,给这个题目缠住了,想不通又甩不开。”“真没想到我这一辈子,脑袋里全是想不通的问题。这篇短短的小文章,竟费了我整整两年半的时光。废稿写了一大叠,才写成了四万多字的‘自问自答’。是我和自己的老、病、忙斗争中挣扎着写成的。”
这是一本开放的书,她说:“等待着聪明的读者,对这篇‘自问自答’的批判,等待他们为我指出错误。希望在我离开人世之前,还能有所补益。”那么,她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发问,又落脚在哪里的呢?一共涉及了十一个问题:
首先是神和鬼的问题。中国人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实践中登峰造极的是“人定胜天”的“大跃进”。然而,自从有了人类,就有对天地自然的敬畏,有信仰、信念、信心,这是迷信吗?杨绛先生的结论是:“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是合乎理性的。”“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
其次是人的问题。第一,人有灵魂;第二,人有个性;第三,人有本性。食色性也是本性,灵性良心也是本性。“凡是人,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灵性良心。贫贱的人,道德品质绝不输富贵的人。愚笨的人也不输聪明人。他们同样识得是非,懂得好歹。……昧了良心,为名为利而为非作歹的,聪明人倒比愚人多。”
第三是灵与肉的关系。谁是主宰?在灵与肉的斗争中,灵魂在哪一面?
第四是命与天命。人能做主吗?“既然人生有命,为人一世,都不由自主了,那么,‘我’还有什么责任呢?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就是了。”对此,她的回答是: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第五是万物之灵。
第六是人类文明,强调人的可贵是人本身。
接下来的问题依次是:人生实苦,人需要锻炼,修身之道,受锻炼的是灵魂。
第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人生的价值。有人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顶多只有名声。那么杨先生问了:没有名气的人呢?欺世盗名的大师,声名倒大得很呢!假如是残疾人,或疾病缠身的人,能有什么贡献?他们都没价值了?她的回答是:他们承受病痛,锻炼灵魂,在苦痛中完善自己,不虚生此世。
这本书不是干巴巴的思辨,而是穿插了她的很多经历见闻。书里有蜿蜒曲折又细密的心思,是自言自语,又是敞开思想之门。我自己阅读这本书的感受,是代入式地,跟着她想。
如果我们把她的人生分为几段的话,我认为,杨先生87岁以后的生命光华最为绚丽。
在钱先生去世之初,她说:“锺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杨先生说:她的责任太多了,那么多手稿、读书笔记、全家的东西,都待她整理和处理,得付出很大劳力才能胜任。而她已经身心交瘁。
所以首先是要活下来,要度过失丧之痛这个人生难关。对于一位老弱病人,谈何容易?!杨先生寻求救援的办法是阅读,大量阅读中外古圣贤哲的书,她被柏拉图的《斐多篇》深深吸引,她说,其中“苏格拉底就义前的从容不惧,同门徒侃侃讨论生死问题的情景,深深打动了我,他那灵魂不灭的信念,对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观念的追求,给我以孤单单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决定把这本书翻译出来。杨先生不懂希腊文,却“试图做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而且她避免哲学术语,最终把它译成最接近原著的语言生动如戏剧的对话。译后记的落笔时间是1999年12月18日,而第二天,12月19日,是钱锺书先生逝世一周年的祭日。这是她一年来找寻灵魂的书,也是敬献于钱先生的书。这本书于2000年4月出版。
接下来,她重新出发了,着手处理钱锺书先生留下来的浩如烟海的中外文笔记、札记,时间跨度是从1930到1990年代。比如光外文笔记,包括英、法、德、意、西、希、拉丁文的笔记本178册,三万四千多页,整理、出版都是巨大的工程,然而,她做成了!《钱锺书手稿集》的札记三巨册于2003年出版;中文笔记二十册影印版于2011年出版。外文笔记也在整理出版的过程中。杨先生在序言里写道:“这大量的中、外文笔记和读书心得,锺书都‘没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积聚的知识,对于研究他学问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总该是一份有用的遗产。我相信公之于众是最妥善的保存。但愿我这办法,‘死者如生,生者无愧’。”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生和死的问题。这篇序文的落款是:“杨绛敬序”,一个“敬"字,万千恩爱,再一次人间告别,钱先生天上有知。
几十年前,钱锺书和杨绛之间就相约除非死别,再不生离。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相敬,在一起,总有无穷的趣味。杨绛早有计划写一本书,名字叫《我们仨》。1997年,女儿钱瑗病重期间,跟妈妈说,你把那个题目让给我吧。当然好,于是,女儿钱瑗在病榻上为她的《我们仨》编制了目录,第一节是“爸爸逗我玩”,并写了五篇。当然她没能写下去。那个时期,杨绛是在女儿和丈夫住的两家医院之间来回奔跑,一个在西山,一个在城中。女儿走了,杨绛不忍心告诉钱锺书,但又不能不说。直拖了四个月,杨先生才费力地用了七天时间向钱先生一天挤一点。先说,她现在没病了,不咳嗽了,能安眠了;第七天说她已去了。难为她这番苦心,钱先生已心知肚明。
杨绛说:“我要写一个女儿,叫她陪着我。”她说到做到了!2003年《我们仨》出版。这本书分了三部分:第一部是“我们俩老了”。第二部是“我们仨失散了”。她用了一个万里长梦,以客栈、古驿道上的来回奔走,小船、医院写一家三口的此生亲情缘分。第三部是“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在我眼中,“我们仨”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生命体。她回忆1938年,和钱锺书在法国留学时,得知妈妈逃难时去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锺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回忆“我们仨”,她说:“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她反复使用了“心上绽出几个血泡,添了几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样的字句。那份孤单、衰老的哀伤,读者无不为之动容。
也就是在完成了这些作品之后,才到了书写《走到人生边上》的时候。从思考问题、答案到文体,都看得出她深受《斐多》一书的影响。然而,她的人生远没有走到尽头,甚至更加辽阔。
98岁,杨先生又动笔续写她早年小说《洗澡》的续集《洗澡之后》。这是另一个打扫现场。她说:“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这本书2014年出版。
2013年《杨绛文集》修订版出版。
还有壮举,杨先生102岁打了一场维权官司,叫停拍卖他们一家三口的书信。此外特别值得提及的是,2001年,她与清华大学签订协议,设立“好读书奖学金”,帮助爱好读书的清寒子弟完成学业。将稿酬全部捐献,至今已持续15年。
杨绛先生走得很远,远到我们望尘莫及。她告诉我们“边”的外面还有无限的存在。归根结底,《走到人生边上》讨论的是有限和无限的问题。我在想,105岁的杨绛先生对人生边上的思考一定与96岁时的思考有所不同。当然我们没有机会向先生求教。作为一个读者,我想沿着先生的思路追问:如果说人生有边界,就意味着有中心或说原点。那么,边界在哪里?边界之外是什么?中心(原点)又在哪里?中心的内核是什么?
杨绛先生从中心、原点出发,这个原点代表着她的价值观,所坚持的人性、美德,她将它们带了长长的一生,恪守了一个多世纪。反躬自问,当我们接近人生边缘,回顾一生时,能够无愧于出发的原点吗?能够开怀地面向边界之外的无限吗?
(赵兮摘自《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