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酒人

◎文/周锐

酿酒人

◎文/周锐

这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小到全体国民可以聚在一个足球场上欢度国庆。

唱过了歌，跳过了舞，总统大叫：“上酒！上酒！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大家尽管喝个够！”

壮汉们抬来十大坛新酿制的甜酒。酿酒人觉得需要说明一下：“呃，总统先生，由于配方、发酵，以及其他方面的原因，这酒……这酒的主要问题是——”

“怎么了？”总统从脸上收回了笑容，“这酒不好喝吗？”

酿酒人慌了：“不，保证好喝！它太好喝了，所以容易喝醉。万一把您和大家醉倒了，那可——”

“别害怕，”总统一摆手，“反正今天放假，喝醉了睡觉就是了。公民们，请斟满你们的杯子，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这个不用怕喝醉的好日子，大家干杯！”

“干杯！”

这酒果然醇香可口，10大坛很快就被舀空了。于是大家觉得足球场造得不怎么平稳，觉得他们的总统像国旗一样升到旗杆上去了（当然总统看他的人民也一样）。于是大家摇摇晃晃回家去，关上门，躺到床上。节日的岛国开始安静下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甚至都过了该上班的时间，这种安静仍然持续着。只有没喝过酒的小麻雀们在街道上跳来跳去。

不过，能准时从醉梦中醒来的人也不是没有，有这么一个，他就是那个酿酒人。他没想到同胞们都这么不堪一饮，不过，也许得反过来怪自己，怪自己的酒量太好，以致按配方酿制时也把大家的水平估计得过高。

“总统会因为我的酒耽误了所有的工作而责怪我的。”他胆战心惊。

但总统并没有来责怪他，因为总统本人现在也还沉醉未起。

“是的，”望着同样紧闭的总统府，他又想，“总统比别人喝得都多，应该醒得最迟。这也就是说，当总统醒来时，别人都比他先醒来，先开始干活了，也就是说，总统不会看到工作被耽误的情形，当然也就不会把‘耽误工作’的罪名加到我头上了。”

这样想了一遍，他渐渐放下心来。他本来准备一家家去敲门，喊醒大家，现在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怕过早地吵醒总统，自找麻烦。并且，为了不让别人过早地吵醒总统，他干脆守在总统府前，当了个临时警卫。

又过了整整一夜。人们终于揉着眼从各自的床上坐起来：“哦，多美妙的节日，什么时候能再喝到昨天那样的好酒……”

总统也醒来了，他对自己说：“节日是愉快的，但不可能每天都过节。昨天只能在昨天结束，今天我要办公了。”他这样说着，顺手撕下昨天的日历——他当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两个昨天，他还是按照习惯，一次只撕下一张。

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除了那个酿酒人。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今天明明是星期四，大家偏说是星期三。酿酒人的心中又感到不安了。“如果我昨天就叫醒大家，也就不至于如此。但今天我要是站出来说明真相，总统大概会责问我：‘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叫醒大家？’如果我不说出真相，谁也不会责问我。只是，听着别人硬把星期四说成星期三，总觉得有些别扭。”他前后左右想了一圈儿，终于决定：“唉，别扭就别扭吧，也许会慢慢习惯的。”

把星期四当作星期三过，似乎也没什么不便，但很快就出了问题。

有一天，天刚亮，酿酒人看到一名天文学家坐在家门口大哭，他很奇怪。只见天文学家的宝贝望远镜被摔成了碎片，这老头儿一边哭，一边口口声声地叫着：“狠心的残废军人呀！狠心的残废军人呀！”

“是哪个残废军人欺负了您？”酿酒人很生气地问。

从天文学家的哭诉中，酿酒人了解到：原来这“残废军人”是天文学家30年前从茫茫太空中测寻到的一颗星，因为它的轨迹古怪，一瘸一拐的，所以取名为“残废军人”。天文学家细细计算了多少个昼夜，这才算出“残废军人”会在昨天晚上19点46分出现在地球上空，然后立即远去，直到200年后再与地球重逢。“昨晚它应该来的呀，应该来的呀！它不该临时变卦，让我空等了30年，这个狠心的残废军人！要知道我是不可能再等200年的呀。”

酿酒人很难过。只有他知道，残废军人应该是前天晚上到来的。“要不是因为我那让大家醉了两天两夜的酒，要不是因为我患得患失，没有及时纠正大家的错觉，老天文学家绝不会与‘残废军人’失之交臂，他毕生的努力也不会得到这么一个令人伤心的后果。”酿酒人蹙眉疾首了一阵，最后叹口气，“唉，后悔也晚了。反正我就是向天文学家说出真相，‘残废军人’也不会去而复回——至少不到200年是不会回来的。我这样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也只能给人家增加一些怨恨和懊丧，总之，对谁也没好处。”

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又过了些日子。

一位外国元首即将来访。这两个国家可算是亲密友邦，两国间来往频繁，贸易活跃，最近人家还进口了一大批岛国名酒呢。那元首来访前一个月，两国外交部就联系拟定了详细的访问日程，一共访问6天。

到了出访的那一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豪华专机载着元首和元首夫人，经过几小时舒适的飞行，顺利平稳地降落到岛国机场。

当然，你们可以想象到，机场上看不到仪仗队和鲜花，连一条欢迎的标语都没有。元首对飞机驾驶员说：“喂，你开错地方了，你那脑子里准又在想着你种的那些喇叭花。”驾驶员肯定地回答：“不会错！我以我的喇叭花发誓。”于是元首的秘书在机场上找了个电话亭，去跟岛国外交部联系。

过了一会儿，秘书回来了，告诉元首：“人家说，是准备来欢迎的，鲜花和仪仗队什么都有，但按照约定的日期，应该在昨天，而不是在今天。”

“昨天？”“他们的总统今天有别的活动，要参观养熊场，要为钓鱼比赛颁奖……”“也许是我们搞错了？”元首有点稀里糊涂，便吩咐驾驶员：“那就先回去吧。”于是专机载着元首和元首夫人又飞了回去。

回去一查对，根本没错！元首这下生气了，立即派人向岛国大使馆递交抗议照会。照会里有这样的言辞：

“贵国总统情愿去看熊、看钓鱼，也不愿到机场对我国人民表示最起码的礼貌，这种行为使我们深感困惑和痛心。如果贵国政府认为两国关系还不如几头笨熊值得被重视，那么一切严重后果都将由贵国承担。”

抗议照会立即换来岛国政府的严正声明。声明里有这样的言辞：

“这是对信用的践踏、对友谊的背叛，是蓄意挑衅、是拙劣的讹诈，我国人民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与比熊还蛮不讲理的敌人较量一番！”

从报纸上读到这个声明，酿酒人差点儿昏过去。他整整一夜没合眼。由于自己的过失，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国际争端。如果早一点下决心说出真相，也就不会在友邦间发生这种可怕的误解。

悔恨交加的酿酒人自责自怨，一夜间体重减少了一半。没等他进入第二个不眠之夜，对方大使馆向岛国政府送来了最后通牒——

“既然我们被称作敌人，看来敌对行动势不可免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请做好准备，下星期三中午12点，我们的一架轰炸机将准时出现在贵国上空。以贵国的面积和人口而论，一架轰炸机完全够用了。”

岛国总统立即召见国内唯一的业余高射炮兵，问他：“炮弹有几发？”

“有两发。”高射炮兵挺有把握地回答，“对付一架轰炸机，完全够用了。”

“时间上有保证吗？”

“没问题。”

只有酿酒人心里明白，实际上要到下星期四中午，而那时候整个岛国早已被炸得一塌糊涂。

“我将成为历史罪人。”酿酒人流着泪，发着抖，自己对自己说，“国家民族危亡在即，我再不能和自己的懦弱妥协了。”

他和他的懦弱你死我活地斗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敌国飞机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在那个可怕的星期三中午，离可怕的12点还差一刻钟的时候，他咬了咬牙，毅然走进总统府。

“我……”酿酒人吞吞吐吐，“总统先生，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很重要，但这事情和我的错误有关。如果您想知道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那么请您原谅我的错误。如果您坚持不肯——”

总统一皱眉：“到底是什么重要事情？”

酿酒人说：“这事关系到您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吃饭、睡觉，还能不能在俱乐部里赢了牌去刮别人的鼻子，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和月亮……”

“嗯，确实重要。”总统一摆手，“我原谅你的错误，你说出来吧。”

于是酿酒人说出了星期四变成星期三的原因。总统一看手表，离12点还剩最后1分钟，便赶紧给敌国元首打直线电话，说：“这是一场误会，请不要派轰炸机来了。实在非派不可，也请在明天派来，因为今天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对方觉得为难：“按照原定计划，轰炸机早已起飞，现在应该到达贵国上空了。你们还是快进防空洞吧。”

总统立即紧急动员，全体国民迅速避入防空洞。一小时以后，大家估计一架轰炸机所能携带的炸弹都扔完了，便钻出洞外，准备收拾废墟，重整家园。可是家园依旧，风光如昔，怎么搞的，连个鸟窝都没被损坏。

对方又打来电话，解释说：“因为在轰炸机出国作战前夕，也就是昨天，我们为驾驶员举行了壮行酒会。而这名驾驶员喝的偏偏是一瓶从贵国进口的甜酒，醉醺醺睡到现在还没醒来，所以耽误了起飞时间，让你们在防空洞里白白地受委屈了，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

这样一来，酿酒人反而有功了。他酿制的甜酒被命名为“救国酒”。

一场虚惊过后，酿酒人又在想：“其实，我完全不用傻乎乎地去找总统坦白我的错误，因为从后果来看，归根结底这好像算不了什么错误。不过，当然，如果我不去坦白，总统就不会去同人家消除误会，也就无从知道甜酒救国的事了。那么，归根结底，似乎我还是应该——”

这个人老是这样苦苦地想来想去。

（选自《蚊子叮蚊子》，内容有删减）

小慧/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