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个榆皮面饺子
2016-09-26房宽杰
●房宽杰
8个榆皮面饺子
●房宽杰
1
他11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弟弟6岁,妹妹3岁,那是1959年。父亲一走,家就塌了半边天。家里没有壮劳力,粮食更是少得可怜。他退了学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小大人一样照看弟弟妹妹。
刚开始,每顿还能吃上一个玉米面窝头,到后来,家里就真的揭不开锅了。弟弟妹妹饿得直哭,没多久,妹妹的小胳膊小腿,就“胖”了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得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可那年月,能有点吃的已是不易,哪里有好吃的呢?母亲抱着妹妹愁眉不展。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上山,上上下下爬了好多树,胳膊都划破了,才摸到5个鸟蛋。他高兴地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把鸟蛋放在粗瓷碗里。母亲看到碗里的鸟蛋,再看看他满头的汗水和胳膊上的伤,忽然抄起门后的笤帚,朝他打去:“谁让你去爬树的,摔下来咋办?还让不让我活了啊?”母亲边打边哭,他不躲闪,只是委屈地低着头。
晚上,母亲把5个鸟蛋煮熟,给妹妹剥了3个吃,剩下两个,一个给弟弟,一个递给他。弟弟接过去,剥掉蛋壳,一口便吞进嘴里。他轻轻地剥开蛋壳,白嫩嫩的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抬头,弟弟妹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咽了一口唾沫,把鸟蛋慢慢掰开,一半给妹妹,另一半给弟弟。母亲看了,转过头,开始抹眼泪。
母亲拉着他问:“还疼吗?”他摇了摇头。“大壮,娘不该打你,可娘怕啊,你爹就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他要是活着,一家人也能少挨点饿。”母亲说着,眼里的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下来。
2
母亲想尽了办法找吃的,上山挖野菜、捉蚂蚱、剥榆树皮……可妹妹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村头的王婶来找母亲,带来几片地瓜干和一把玉米面。母亲把地瓜干放进水里,再掺上玉米面熬成汤,一缕久违的粮食的香味飘在小院里。母亲给他和弟弟妹妹一人一碗,只留了半碗给自己。他问:“娘,王婶为啥给咱地瓜干和玉米面啊?”母亲停了半晌,说:“别问了,喝吧。”他有些疑惑,可诱人的地瓜汤让他顾不得再多想。
王婶又来找过母亲几回。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可以喝到地瓜汤。有次,王婶和母亲关在屋里说话,临走时说:“你好好想想。”母亲没说话,脸上愁云密布。
那天,母亲变戏法般,拿出一些玉米面要包饺子吃。这把3个孩子高兴坏了,要知道饺子可是过年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母亲在玉米面里掺上榆皮面,榆皮面是他和母亲一起剥了榆树皮,在石碾上压碎,再用细箩筛出来的。玉米面没有黏性,只有掺上黏性大的榆皮面,才能擀成饺子皮。
饺子出锅,一共20个。母亲给弟弟妹妹一人6个,给他8个,他懂事地给妹妹两个,母亲不让。他又把两个饺子给母亲,母亲还是不让。那段时间,每次吃东西母亲都会多分一些给他,理由是他要下地干活。
他吃了整整8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时,他细细地咀嚼着,久久不肯咽下去。饺子是野菜馅的,没有一点油水,可他却觉得那香味从口腔蔓延到胃里,再渗进骨头里。那是父亲去世后,他吃得最饱也是最好的一次。
母亲看着他吃完8个饺子,眼里的泪又汹涌而出,摸着他的脸说:“大壮,别怨娘,娘没本事,让你们挨饿,可我是真没法子。你是老大,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母亲没往下说,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凄楚。他安慰母亲说:“娘,别哭了,等我长大挣更多工分,咱们就不会挨饿了。”
3
那天晚上,他睡得特别沉,梦里,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每人一大碗,咬一口全是肉。
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他舍不得那个梦,闭上眼慢慢回味着。屋里出奇地安静,他奇怪,娘怎么没叫醒他下地干活?弟弟妹妹也不见了,他匆忙出门去找。找到村头,王婶告诉他,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改嫁走了,那是百里外每顿都能吃上地瓜干的村子。
“大壮,你妹妹眼看就要饿死了,那户人家只让带两个孩子。你娘怕你受不了,半夜走的,给你留了一坛玉米面,等你吃完了,你娘就来接你。”王婶的话,让他觉得恍惚,他疯了般沿着村头的小路去追,可哪里还追得上呢。
天黑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小院。抱着母亲留下的那坛玉米面,从天黑哭到了天明。他从没想过母亲会不要他,母亲怎会不要他呢?他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可母亲真的不要他了,母亲用一顿奢侈的饺子把他抛弃了。
他靠着那坛玉米面度日,坛子空了,母亲却没来接他。他离开家乡,去找那个盛产地瓜的村子。
他一路流浪乞讨,一路打听,找过许多有地瓜的村子,却始终没找到母亲。
那次,已经饿了两天的他摇晃着躲进一间破屋避雨。屋里还有一个女人和3个孩子,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是要饭的。女人把讨来的窝头掰开,分给3个孩子,手心里只剩一点碎屑,女人捏起碎屑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此情此景让他泪流满面。
此后,他再也没找过母亲。他觉得,母亲如果要他,即使讨饭也会带着他,可母亲抛下了他,他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13岁那年,他饿晕在路上,被一位好心的木匠救起。木匠见他可怜,又看他勤快机灵,就收他当了徒弟。再后来,他凭着一手出色的木匠活,成了家具厂的工人。他娶妻生子,在异乡扎根落户,再也没回过以前的家。那段苦难的岁月,渐渐在记忆里尘封。
4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粮食特别珍惜,他不挑食,却唯独不吃饺子,无论什么馅的。每次看到饺子,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8个榆皮面饺子,曾经渗进骨子里的香味,如今变成了岁月深处的疼与伤。
时光如流水,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退休后的他在家养鱼养花,照看孙子,日子过得平淡,但他内心深处并不平静,几十年来虽说对母亲有怨恨,却也有牵挂,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母亲和弟妹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又过得如何。
没想到,这时弟弟找到了他。久别重逢,提及往事,他的心里全是苦楚与疼痛。想起儿时自己一个人坐在小院里的恐惧和无助,想起露宿街头时的凄风苦雨,还想起雨夜里那滂沱的泪……那些本已尘封的疼痛,随着弟弟的到来,像汹涌的潮水般又一次将他淹没。
弟弟希望他能去看看老母亲,他负气地低声回了一句:“我11岁那年,就没有家,也没有娘了。”弟弟含泪失望而归,他愣愣地坐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虚。
弟弟第二次来,录了一段视频给他看,视频中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躬着腰反复揉着面,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母亲。忽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大壮,你在哪里?娘想你啊,大壮,娘对不起你啊……”母亲的哭声悲痛而凄楚,布满皱褶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面粉。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怨与恨轰然倒塌,猝不及防的泪,滚滚而落。
弟弟告诉他,母亲改嫁的男人有两个孩子,日子也难熬,但每顿勉强能喝上点地瓜汤。后来男人见母亲整日惦念他,就同意母亲来接他。可母亲回村时,他已经离开了。从此,他成了母亲最大的牵挂。
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清醒时,就到处托人找他,糊涂时,就一遍遍和面给他包饺子。母亲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只记得他,只记得给他包饺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人,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却从没想到,在痛苦中挣扎的还有母亲。
他去看母亲,50年光阴流逝,只怕母亲早已认不出他。当他哽咽地喊:“娘,我回来了!”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抱住他失声痛哭。母亲一遍遍重复着:“大壮,娘天天盼啊等啊,总算见到你了……”母亲怎会不认识他呢,母亲还记得他胳膊上的伤疤,还记得分别那晚他吃了8个榆皮面饺子,那些烙印在生命里的点滴,母亲都一一记得。已是花甲之年的他,哭得像个孩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母亲把他面前的碗里堆成了山。饺子的香味与岁月里曾经的滋味一一串联,他知道,他又找回了那曾经渗进骨子里的香味,那是家的味道。
(冬之暖摘自《分忧》2015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