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坪的夕阳
2016-09-23杨尚勤
杨尚勤
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陕西省社科院院长。
盛夏时节,我慕名参访了鹤山坪。
鹤山坪千百年来是默默无闻的,就是因为陈独秀阴差阳错地漂泊到江津,世人方知,在距江津县城三十里的大山里有一个叫做鹤山坪的地方。
这座山叫鹤山,南方人把山上的平地称作坪,此地是鹤山高处的一块平地,自然被命名为鹤山坪了。至于此山为何称鹤山,我倒没有听到与白鹤或黄鹤相关的传说。上得鹤山坪,已是下午六点了。途中我在想,陈独秀这位堪称为鹤的人物在这里住过三年多时间,其称为鹤山也是合适的。来到石墙院前,夕阳照射下,一位仙风道骨的清瘦老人像鹤一般浮现眼前。
我想,陈公那天爬上鹤山坪应是下午时分了,因为山路崎岖,定是要花上多半天工夫的。我又猜想,陈公到达他最后的栖息地杨家石墙院门口时,望着似火的夕阳,心情一定是愉悦的,因为之前在江津县城的居住地,要么与女主人处不来,要么嫌环境嘈杂,现在来到这深山中的一块安静地方,至少会有短暂的好心情,至于他当时是否吟诵了李商隐那首“夕阳无限好”,便不好妄加猜测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陈公已是闲云野鹤了。叱咤风云多半生的陈公,此时不论职业还是住所都已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延安的共产党中央邀他回去,只要他作个检讨即可成行,结果他说检讨是不会作的。蒋中正邀他当国民政府劳工部长,他自然是严辞拒绝。安徽老家本来应是选项,可偏偏日本人已占了家乡。还有苏联的托洛茨基也邀请过,但一向反感“老子党”的他怎么会接受呢?
总之,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了。石墙院主人祖上是大户人家,自然知道陈公大名,又得知陈公购买并研究其祖上著作,心生好感,腾出正房一间让陈公夫妇居住,偏房三小间做客厅,边上还给了一间书房。我知道,眼前的院落和房子是经过修缮的,当时要比这破败些。
比房子破败的,是他的一日三餐竟然有过上顿不接下顿的境况,于是那双握如椽之笔的手只得荷锄种菜。其时,他手里有教育部提前支给的两万元稿费,但他分文不动,盖因陈立夫让他改动自己的文字学研究著作《小学识字教本》的书名,他坚决不肯,自然不会染指稿费。
比吃饭更破败的是他的心境。以其秉性,是不甘寂寞、不愿屈服的,无奈廉颇老矣,只好以读书作诗写字打发日子,偶尔会访客、泡茶馆、闹洞房,可谓“谈笑少鸿儒,往来多草根”。屋漏偏遇连阴雨,他的一箱子珍贵手稿和一枚自篆“独秀山民”印章竟被小偷盗走。当我看到那遒劲老辣的各体书法写出的“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的诗句时,发挥想象力复原着陈公的心境和表情。
讲解员告诉我,陈独秀晚年偏信土方,因喝了用水泡制的蚕豆花茶水后中毒,加速其终结生命的催化剂是多吃了一些平时难吃到的红烧肉。临终时,完成了最后一篇文稿《被壓迫民族之前途》。
走出故居,夕阳即将落山。我在心中感叹:仲甫意不适,寓居深山间。夕阳依旧红,只惜已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