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生命
2016-09-23郑雍可
郑雍可
爷爷生前最爱辣椒、肥肉、芝麻油,这在我们家中是独一份。我们一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偏好清爽酸甜的江淮菜。可爷爷就是嫌这些佳肴“彻淡毋味”,也不知是不是年轻时走南闯北多了,口味上竟完全是东北那旮瘩的习气:菜色一定要够红,菜气一定要够重,菜味一定要够辣。
爷爷年纪大了,免不了染上一些老年病。在一群病友中,他不抽烟,不喝酒,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每当吃饭,他总磨得奶奶给他单烧一碟辣椒大肥肉,还对这肉宝贝得什么似的:那真是不准别人碰一口!早晨吃一点儿,中午吃一点儿,晚上吃一点儿;只剩糟汤了也不准扔,直得要把盘子舔得锃锃亮。医生每次看他这嘴巴就忍不住蹙眉,家人们也都赌咒发誓再也不纵容爷爷吃重口味的菜——可他总能喊苦耍泼喊到大家心软。每每我们在吃白米饭,爷爷便往他的素面里偷偷到勺芝麻油,再瞅瞅我们不注意又往他的碗里扒进一坨辣椒酱。他享受地吸溜溜吞面,空气中的辣味却熏得我鼻尖都红了,呛得几乎断了气。
说来也怪,就是这样的爷爷,虽则小病不断,顽疾缠身,可他却活得比他那帮清道夫似的病友都舒坦长久得多。每次他吃完他最爱的辣椒、肥肉、芝麻油,他就立马红光满面,好似年轻了十岁。我能感受得到那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被唤醒了,然后就不会轻轻飘去,而又埋进了人间的酒米肉香之中。
可终究,爷爷还是走了。他没等到菜香的呼唤,轻轻的飘走了。
家中屯着的辣椒和芝麻油被我们每个人分着带回了家。又一次吃素面时,我才惊觉,我无比想念辣椒、肥肉、芝麻油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一家人又聚在了餐桌上。奶奶把餐桌装点得十分丰美:鲈鱼、鲜虾、笋尖……还有一盘清水烫肥肉。奶奶顺手拿出了一瓶芝麻油和一罐辣椒酱放在桌上。听到那“哆”的轻响,奶奶愣住了——眼里带了些湿润的水色和别样的亮光。一大家子人也愣住了……静默良久,奶奶的手伸向了那芝麻油和辣椒酱,打开瓶盖,往那盘肥肉里倒了一勺芝麻油,扒下一坨辣椒酱。空气中又弥漫起鲜活的荤气。大家你一勺我一勺地吞咽起那盘肉片,一边呛咧了嘴,一边熏干了泪。人说“食本性也”,生命最美恐怕不过此时的人间烟油米肉香罢了。
彼时的我在一片荤气缭绕中,心底确信着、呼唤着什么。
但究竟是我呼唤了那个生命,还是那个生命在呼唤我?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会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