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布石上的流年碎影
2016-09-22刘世河
刘世河
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时,仅有的几件嫁妆中有一样东西个头虽小分量却最重,用一块大大的红布裹着,乡邻们都很好奇,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测着:一定是件挺值钱的玩意儿。等父亲小心翼翼地揭开,大伙顿时笑了——原来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的确,那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捶布石,之所以得到如此厚待,是因为它除了用来捶布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母亲的“干娘”。
母亲幼时体弱多病,有好几回都差点没了小命。外公外婆救女心切,有病乱投医,请来了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说母亲和外婆的八字不合,需另认家中一物件为“干娘”方可破解,而且这物件质地越硬越好。于是全家人在院子里找来找去,最后敲定将这份重任托付给这块石头。
这件事情,后来我曾经专门问过母亲,并用了很不屑的语气:“如此迷信的说法,难道娘就真的相信?”
母亲当时只粲然一笑,淡淡地说:“关键是你外公外婆信呀!”
彼时年轻,对母亲的回答我嗤之以鼻,还在心里暗暗笑话她:他们信你就信啊?直到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渐渐品出母亲话里的真味。
母亲兄妹五个,她排行老大,而那个年代庄户人家的老大,尤其女娃,其实就等于半个娘。外婆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所以许多家务活儿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其中最费力气的就是浆洗被褥。那时候的乡下人身上穿的、炕上盖的、就连擦脸的毛巾,基本上都是粗布所制,为了延长这种布料的使用时间,布织成后都要进行上浆,然后再折叠起来,平放到捶布石上用棒槌捶打,目的是让浆汁更好地渗透进布里。母亲虽然出嫁了,可那块石头母亲用得得心应手,而且日久生情难以舍下,于是她才特意将它带了过来。
这块有着特殊身份的捶布石很快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大功臣”。跟外婆家的境况差不多,父亲也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而且奶奶的身体状况更糟。如此一来,母亲手上这浆洗被褥的活儿又比在娘家时增加了一倍多。
捶布石就放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是一块青色的石头,长约50厘米,宽约40厘米,10厘米左右的厚度,表面十分光滑平整,阳光投射到上面,就像一面镜子。为了方便母亲干活,父亲特意在石头下面的四个角上各垫了一块砖。身材娇小的母亲或蹲着或坐在小木凳上在那里挥舞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捶,并不时地来回折叠,以便所有的布面都能受到棒槌的“眷顾”,直到把那凹凸不平的老粗布捶得平平整整。
有时候高兴了,母亲还会一边捶一边哼着小曲,而这时的捶打声就像是给母亲伴奏的鼓点,砰砰啪啪的,很是好听。于是就在这砰砰啪啪的捶布声里,我渐渐长大。
我考入县城的高中后,随着生活条件的极大改善,乡下人的被褥衣裤也渐渐地不再怎么用老粗布了,捶布石自然也就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母亲分明也有些失落,常常一个人坐在捶布石旁边默默地发呆。直到两年前离开我们,那块石头就一直被闲置在老槐树下,透着无尽的落寞和孤独。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看望非得独守老宅的父亲,自然又是一番苦劝:“反正这房子我们也修缮了,三年五载坏不了的,你就跟我进城吧,你这把年纪自己待在家里,自个孤独不说,也真是让人不放心呀!”
“谁说我一个人呀?我有伴的。”父亲一边反驳着,一边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走。我这才发现父亲居然给那块捶布石镶上了木框,底下还安了四个小轱辘。
父亲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洁净的石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白天我推出来在上边吃饭喝茶,晚上就推回屋里,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们的娘,想她的时候就对着它说说话,一点也不孤独。而且不管我说啥,她都不会还嘴了……”
父亲还在深情地自言自语着,一旁的我早已泪湿双眼。我双膝跪地用双手虔诚地摩挲着那块被父亲赋予了生命力的石头,耳边仿佛又传来了母亲那久违的砰砰啪啪的捶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