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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予人的种种热烈

2016-09-22沈书枝

书城 2016年8期
关键词:菜市文章

沈书枝

前些天收到一本蔡珠儿的《种地书》,这本书前年书展时在台湾方出版社的洽谈书目中便见过,如今终于在大陆面世,看见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花一个中午和晚上读完,感觉却一般,说不上“不好”,但离真心实意地觉得“好”又有距离。我想主要原因大概在于我不喜欢这种文风,语言跳脱、活泼、流丽乃至有些喧闹。书里有段写桂花的文字,我读到时仿佛有些恍然大悟,因为作者所喜爱或嫌弃的,正是她性格的体现:

桂花是好树,素朴含蓄,淡雅谦冲,就是太琐碎,絮絮叨叨的,那味道虽甜,但是平直单调,好像终年都在咕哝自语,声调没有抑挫高低。我在阳台种了茉莉,含笑,玉兰,夜香木,以便渲染热带氛围,吸取清狷与狂野之味,桂花是不种的,太温吞了,而且不亲切,不像夜香木,开起来疯疯癫癫,还没回家就闻到了,那浓香载欣载奔,老远扑来,在鼻下和脚边欢跳,简直像家犬。

这样说桂花,生长在江南地区的人大概是很难同意的。不过蔡珠儿生在台湾,一九九六年后又常居香港,所见多是四季常开但味道也淡的四季桂,有些隔膜也很正常。而“热带氛围”“狂野之味”“疯疯癫癫”“欢跳”,又正符合我读她文字时的感受。她在文章里常常说自己是“傻婆”“癫婆”,大约也有这种痴狂的意味。这风格在书的前几辑中尤其明显,特别是第一辑“傻婆荷兰豆”。说起来这本书虽然名为《种地书》,不过实际和种地有关的只有第一辑,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篇幅。从种地起始讲菜园的成败与收获,兴致勃勃,干劲满满,虽屡遭挫折,仍充满再战的勇气,使人见了也不得不佩服她对生活旺盛的热情与生命力。先是挖地时便发现地下尽是石头、砖块、瓷砖和碎玻璃,花了几天工夫终于清理干净,把下层黄色的黏土挖出捣碎,勉强整平种了菜下去,却发现莴笋瘦如筷子,苋菜长不大,茼蒿细弱,以为是土质硗薄,营养不良,试尽各种施肥办法,终究成少败多。到第二季挖土时,又从地下挖出大块废料砖块,才知道这块地原本是建筑垃圾回填,又在上面盖了一层薄土造出来的,在这样的土地上种菜,怎么能指望出好收成!她的性格终究是坚韧不拔,到这里也并没有把土彻底清除铲走了事,还是又把地下的砖头石块清遍,然后用最原始的“掩埋施肥法”,把厨余直接埋在田底,再辅以落叶草木灰,一点一点地毯式掘过,时日渐久,土壤终于有所改善,产出也较从前大为改观。种菜过程中的这种种挫折与努力,都一篇一篇写出,使人读来仿佛如朋友,也见证了她菜园的成长。

种菜时既付出了这样多心力,偶有所获时也便格外珍惜,比如写红凤菜,“青芽紫梗,丰厚多肉,炒出来油亮润泽,樱红汁液四溢,盛以骨瓷白碟,光艳照人。看着秾丽,吃来却素雅,滑里带脆,有一股暖春的阳光酥香,混着雨后的青草味”。写后院芒果树上结的芒果,“看它关公脸,又硬邦邦,没想到切开来皮薄似纸,肉浓如浆,软润无渣,而又有丰稠咬感,果香清淡,乍吃不很甜,但几口之后,就感到鼻舌间呼之欲出,有什么在层层舒卷开展,从龙眼蜜、橘花、软酪到凤梨,香气甜意,竟如川剧变脸,高潮迭起,复杂奇丽”。就连从夏天养到冬天未舍得摘下的老瓠瓜,寒流来后终于摘在厨房里任朋友品评观赏了好一阵,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好奇把它剖开了,“皮壳粗韧如柴,瓜籽大得像花生,内里的白瓤却丰软如绵,饱含汁液,应该能吃啊。家里没斧头,我用菜刀奋力劈开,砍到手痛,终于把瓜剁成块,下排骨、淮山和莲子,煲老火汤。没想到,煲出来的汤汁澄净,有说不出的清甜,瓜肉也好吃,稠糯润口,远胜松泡泡的冬瓜、节瓜”。使人读了忍不住会心一笑,自己种出来的菜蔬味道想必不会太差,但写得这样一波三折,“摘我园中蔬”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大概从中不无作用吧。

这一辑文字,在这种心理作用下,也热闹、喧嚣、响亮、跳脱,有时乃至夸张,性格朴素克制的人读来,难免要觉得叽喳吵闹。随手抄《难以自拔》里的一段:

但叶底根下,还有层层内幕暗盘,酢浆草的细茎勾结角头,缠扯着草床的根系坐大,其下又有天胡荽,密密纠结,细软无声贴地潜行,其上则簇生叶下珠,亭亭蓁蓁,珠胎密结,快要呱呱落地,不拔哪行。啊呀,旁边的水蜈蚣粗壮油亮,压得草色憔悴苍黄,不知吸去多少民脂民膏,当下揪断命根,惩凶翦恶大快人心。

除了语言风格之外,剩下一些微妙的、使人感觉不在一个气场的地方,比如这篇里对杂草的态度。作者对草坪上的杂草必欲除之而后快(除了紫花酢浆草和通泉草,因为喜欢那紫色的花而有时手下留情),而从来没有过一块草坪的我,觉得杂草也颇可爱,甚觉那些人工剪葺的“无瑕疵”的草坪无味。春天里一块修剪整齐、碧绿流光的草坪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一块长满本土野草花的杂地。又如写“桔”与“橘”的区别,洋洋洒洒,其实不过是俗字“桔”所造成的误会,并不是“桔子”和“橘子”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又比如《艾之味》一篇里,虽然中间也简单说明了熏炙用的是家艾,做艾糕草饼的是野艾,西方的艾草多是粗壮的北艾,但在写的时候,还是不加区分,统一“艾”来“艾”去,对于普通人来说,读完也很难分清到底说的是哪种艾了。这两年因为兴趣,所读多是与自然、民俗、风物相关的散文,而一个感慨便是普通文字工作者对所写的植物民俗往往随意摭拾,为引用而引用,然而对于其中的实际少有科学深入的探源辨流,或亲身的实践经验,不张冠李戴已是不错。蔡珠儿的书里当然没有这种错误,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描写使我想起现今散文里的一些弊端罢了。

第二辑“红色玛利亚”写行旅中的见闻感受,主要是在东南亚和意大利;第三辑“马场维修记”和第四辑“叮叮见闻”则都写在香港的生活,其间她得了乳腺癌,有几篇写治病前后的经历,带着淡淡的哀愁和冷静。也有一些对香港市井风物的体味与描述。倒是最后一辑“时间的逃犯”里,有几篇关于菜市和饮食的文字使人喜爱,如《市井之徒备忘录》和《市场癫婆》,记这些年所逛过的各地的菜市,生动鲜明。她喜欢逛菜市,说经常一钻进菜市就逛得失神走魂,以致忘掉到底要来买什么,“市场是阶层和角头缩影,买菜除了送葱,还附赠充沛的形色气味,淋漓的议论笑谑,行情起落与人情往返,在斤两碎银里,哗哗流动交换”。因为喜欢,所以到哪里都要去逛菜市(这一点台湾的刘克襄与之相像,他写有一本《男人的菜市场》),无论台北、上海、成都,还是曼谷、东京、悉尼,都曾顺便买了菜带回来。有时搭飞机前先去逛菜市,确保菜带上飞机时还“生猛新鲜,有时还赶得及做晚饭”。我也喜欢逛菜市,自然没有这样丰富的经验,所熟悉的无非是长久待过的城市里,住处附近几个卖菜的地方罢了。偶尔去别的城市旅游,若能遇见本地人的菜市,就很高兴地逛它一遍。这种当地人买卖已久的街边露天菜市,往往比大城市建在屋子里整齐有序的菜场要有意思得多,可以见出体现地方生活与人情的四时节物和当时特别的产出,即使只是匆匆地看过,也好像对这个地方了解得更深一点、感觉更亲切一些似的。

这一辑的文章字数较多,文章较长,行文节奏缓慢,明显见出与前不同。翻看后记,才知道原来前后时间跨越五年,都是“人间”专栏的集结。末一辑写于二○○七年到二○○八年,前几辑则写于二○一○年到二○一一年。作者说自己以前只敢流连于安全地带,抒写烂熟之事,是以“立志伸展笔意,冒险走出Comfort Zone”,“以前还在迷饮食,着意社会文化,孜孜所思,夸夸其谈,写法则多长句和修辞,形容词堆砌披挂,抓到个意象,非浓皴重染,赶尽杀绝不可……而今年事渐长,山光入户,空翠泼衣,文字亦如口味,唯喜简洁清爽,素雅余芳”。只是文章之事,作者本意往往与读者所想背道而驰,我便觉得那几篇写菜市的文章反而更朴素清淡一些,至于其他,仍是浓烈,仍是奔放。还有一点专栏文章集结成书常有的缺憾,便是“专栏气”—要怎么形容呢?因为专栏的时效与字数所限,它的写法与篇幅往往都有定程,几篇下来,便有程式感,不容易出乎意外。内容又往往都偏于清浅,短小而滋味有限。使人在读它们的时候,便感觉到,“这是发在专栏上的文章吧”。但种地一辑的专栏味却并不十分明显,因为有实际的丰富生活作基础,读起来还是有趣的。这本书二○一二年在台湾出版,到今天始出大陆版,距离作者的写作时间又已过去了四五年,一个作者倘若要再次有所改变,时间也已绰绰有余。我看作者简介上,写着蔡珠儿二○一五年已由香港回到台湾定居,但这本书既然才在大陆出版,我们就当作最新作品评头论足一番,也是可以的吧。假如要期待作者最新的风格特点,唯有希望大陆加快引进的速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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