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书城,处处恰好
2016-09-22沈胜衣
沈胜衣
五月的台湾,且晴且雨。晴看乡野,雨访书店。
晴耕雨读小书院编印的《开一间小书店》,是在新竹一个科技园买的,有点特别的“补买”:路过一间没有开门的小店,见门口摆着这册小书,书名(以及书院名)很合心,拿起翻翻,是一个女子记录在乡间郊野开书店的过程,没有任何出版资料,以为是台湾常见的免费宣传资料,于是顺手取走;随后发现封底粘有价格签条,才知道是寄售品,而店家关门离去,却全不必担心被窃(与书一起放在门口桌上的还有其他商品);感叹这种在大陆不可能存在的古风,连忙折回去付钱,店家仍不在,就把书款交给科技园的接待人员代转,不能坏了这样的淳朴人心。互信(包括信任那接待人员),是我们久违的温暖。
那趟旅程真正收获的免费资讯小册、而又以扎实内容可视之为书的,是另外两种。一为城市官方,台南市观光旅游局编印的《台南观光》(2015年5月号),重点介绍了阿勃勒花和凤凰花,正好这一黄一红两种瞩目的夏花,之前都在台南遇到,转头就得见当地的记载,既长了“在地”知识,又收获恰巧之喜,回来后已写入植物游记《初夏台湾花心思》。
二为乡村民间,姜信淇编、南埔社区发展协会二○一四年十二月印行的《南埔生物停看听》。参访这个村子,又一次对比,台湾之农之村之人,总是可感,却怕又是我们学不来的了。临走带回的此册,收载当地植物动物各三十种,多有乡土风俗内容,是不错的乡情资料读物。比如清明时节重要的民俗植物艾草,书中记录了农家以之入食的方法,最传统的是将其放进布袋搓揉,揉出汁液掺进粿块中做饭,类似用途的还有鼠曲草(又名黄花艾)。
南埔村民记下的故乡野菜食俗,可与周作人《雨天的书》所写江南风味对看。书中《故乡的野菜》,谈浙东清明前后常用的就是鼠曲草,制作有所不同,是“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
《雨天的书》我已有两个版本,均据新潮社一九二五年初版排印;现在台湾又买到第三种,由香港实用书局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据北新书局一九三三年再版影印,封面完全复刻了原版的雨中鹭鸶图装帧,可赏此民国书衣设计,为手头原有两种之不具。不过,我购之更主要是作为一次愉快行程的写照:一个阴雨黄昏,逛这回到台北最想去的书店旧香居,度过一小段不虚此行的愉悦时光,这“雨天的书”,正可为此番佳遇的纪念。
旧香居是台湾旧书店的翘楚之一,前两次来台,因去了其他更吸引的书肆而未克前往,今回终得抽空拜访。当天下午好不容易结束公事可以抽身,挤出集体晚饭前一点时间,书心似箭般打车奔去,为免寻觅耗时,按来之前查好的电话先打去确认地址,得店中女子温柔耐心的讲解,但就算我把电话交给出租车司机听,他也搞不清状况;去到大致范围的台湾大学周边罗斯福路一个街区,这里我上次逛其他书店时来过,但跟司机一起仍要边继续跟店里通话边左兜右转一番,最后步行走入横街窄巷,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隐于市的旧香居。
五月雨天的台北,湿漉漉的街道,阴黯黯的暮色,但来到旧香居,落地玻璃门面透出里面书架琳琅、灯光温暖,让人眼前一亮又心里一静,阴雨、公务与奔波寻找的烦恼顿可抛开。刚才接电话的美女店员已在门口,以台湾人的守礼笑脸迎候;入得店来还有一位长身玉立的美女热情招呼,因为看过报道图片,认出是店主吴雅慧小姐,运气好,恰逢其是日坐店;又恰好在近门的雕花台灯旁椅子上,见到一堆旧《万象》,最上面一期正有我的文章,于是更可与这位身段和气质一般高挑的吴小姐攀谈聊天,知道她与大陆学界书人多有来往—这间旧书店名扬两岸,就得益于承继父业的吴小姐长袖善舞,经营得有声有色。
旧香居主营文史哲艺、地方文献等本岛书和民国书,印在店方明信片上的口号是“Old Is New—从旧事物的记忆中,找寻新的热情”。店面不大也不小,书架疏密适度,书品丰富整齐,布置雅致舒适。转过装点着书画工艺品的小楼梯,还有一层地下室,摆放的是珍品书籍字画,那里一位中年男子在埋头理书,是吴雅慧的兄长吴梓杰,两兄妹一沉稳一开朗,分别镇守店面和地库。吴梓杰的名片与书店公用名片一样,都印了一幅读者流连在书堆间的木刻;而吴雅慧名片上的绘画比较特别,是被飞机轰炸的城市里,几个跑出的人各举着一本大书作为逃亡的掩蔽。何以这位气度风华的年轻女子要选用如此触目惊心的图案,是历史的梦魇还是未来的心结,不得而知,只是让我想到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与“来日大难”。但无论如何,现世安稳的旧香居,是宁静温馨、书香馥郁的,比我上回在台北逛的茉莉二手书店、古今书廊等更有人文气息,环境更对口味,是心目中理想的旧书肆本色行当。
在这温煦清净的书店,抽离俗务,悠然盘桓,略得一览全部书架,虽然收获不多,但已是很愉快的访书之行了。所购四本书中,最欢喜的是周梦蝶的《还魂草》。
这是我钟爱的诗人旧集,原书一九六五年由文星书店出版,后由领导出版社再版,现在买到的就是领导社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三版本。这个再版实为增订新版:序跋、附录有新增,更将周梦蝶一九五九年自费印行的处女集《孤独国》也附收了,等于他早期仅有的两本诗集合并一册;扉页是诗人当年笔力刚健时自题的“还魂草”书名,装帧设计也比文星原版的一片草绿封面优胜,书衣上绘黑白趺坐的诗僧画像,与泼墨蝴蝶相伴,风格内涵非常协调。这样佳妙的旧版几已孤绝,向往多年,现于诗人生活的台北遇之,且价钱公道,售台币三千元(合人民币600余元),喜即取下。最后结账时,吴雅慧还再给全部选书合计打了点折头(闲谈中她也很清楚大陆出版周梦蝶的书情)。定价不贵,可能因店中有两本(都被尊贵地摆在高处),且非初版,但回来一查,孔夫子旧书网上同一版本售价在两倍以上。
好店,好人,好书,好价,得慰久盼,有如在台北这座理性尚未压倒感性的城市的枕下,觅着一瓣犹带余温的五月茶花。—集内《五月》一首有云:“在纯理性批判的枕下/埋着一瓣茶花。”
也巧,当晚离开旧香居后逛敦南诚品,买到目宿媒体·王耿瑜编的《他们在岛屿写作》(行人文化实验室2011年10月二版),这是一套记述六位台湾作家的纪录片的背景书,保存了台湾当代文学的珍贵史料,里面就有周梦蝶,而且,其中杨佳娴一篇文章题为《袈裟下,埋着一瓣茶花》,也出自《还魂草》中那首当令之诗《五月》。
更巧的是,这本《还魂草》还有另一层恰好的纪念价值。因为就在去年五月,周梦蝶逝世了,当时我重温其诗,曾转录《五月》的首尾诗句:“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一口木钟,锵然孤鸣/……/大地泫然,乌鸦一夜头白。”以挽这位私心喜爱多年的老诗人。现在买到《五月》所在的《还魂草》,且另找到诗中“茶花”这样合适的意象,合起来更有意义,正可作为个人对他的一周年祭。
除了天气背景留念的周作人《雨天的书》和时间背景留念的周梦蝶《还魂草》(以前说过,周梦蝶总使我联想到周作人;这次二周同购,让他们的书相依携回,也是巧合之喜),另外在这感觉甚佳的旧香居买的两本书是:
萧丽红《桃花与正果》,一九八六年二月作者个人出版。此书别有前缘,上一次也曾在台北旧书店见到,感念其《千江有水千江月》留下的深刻私己印象,想要买,但又觉内容一般,犹豫之后放下,到归来撰文记行程书事时却又懊恼后悔,很是怅叹了一番。这趟在台湾,《千》书所写的、积年萦绕于心的台南凤凰花终于看到了(上回没碰上花期),然后在台北又再遇此书,那就不容再错过了。
看作者后记,这正是《千》之后的下一本小说。前尘后事,后话接续,终归看到的花,恰巧重逢的书,哪怕桃花未必能成正果,起码存一份书缘。
詹安妮《拾时刻刻》,也是作者自己出版,不过属于寄售的新书(2014年印行)。小巧的一册,用彩色印刻和简洁诗篇记录二十四节气的名物与情致。虽然内容轻浅,但对有节气癖的我也仍可喜;而且因作者是在之前两个夏季间刻画、撰文的,开篇就展示了夏日风味的粽子,说:“轰隆隆的雷雨开启了另一个夏天……”也应合当下情形。
此书编号限量三百六十五册,应是喻一年的日子;附赠作者所刻不同颜色山水藏书票四枚,应是喻四季。喜欢这种季节流转、节气更替的情味。
更合意的时令节俗之书,是第二天离开台湾前,闲行兜风至台北松山文创园(坐出租车过程中,又一次感受被信任的温暖,司机一再主动让我们先不付钱就半途下车去逛,这份淳朴民风也感染了我们守约不欺),首访园区里的书店与酒店商场影院合体的诚品生活馆,匆匆间买了吕理政主编的《台湾生活图历》(远足文化广场2014年12月再版),作为这次台湾之行的殿军。
此乃台湾历史博物馆将搜集到的农村老画家黄金田的民俗画,配上张君豪等撰文整理出版,以节气顺序编排,介绍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和各种中西节日的台湾传统风情风物。我觉得文字资料比那些画更细致好看,是这海岛农业社会的地方历史、民俗生活资料,因而不但合符我的节气书籍收集范围,也有与旅途相契的亲切意味了。
书中的五月部分,除了立夏、小满节气等,还记本月的母亲节,说西方以康乃馨为母亲花,而中国传统的母亲花是萱草(即金针花)。刚好,立夏前日重逛台北植物园,发现前次没有注意的、园中小路地面上镶嵌的二十四节气花卉,立夏选的就是金针,雕绘的萱草花很漂亮。
说回那个湿雨黄昏,怡然道别旧香居,赶赴集体晚饭之后,又再离群访书,这三度台北的最后一夜,逛敦南路诚品书店—虽然前几年已经来过,但此日看了个性旧书店、清雅小书店的代表旧香居,再去这时尚人气的连锁大书店,两种形态并观,也很相宜。
最相宜的是在这里买到海涅诗集《在极美的五月里》(钱春绮译,游目族文化公司2015年4月初版),非常合适的惊喜收获。因为此前有一场“月度书事”,每月搜购书名含有当月字样的书籍,是私下的一番闲兴;到这个五月是压轴,此前曾网搜过,没什么合意的“五月”书,想着能否到台湾碰碰运气,果然就遇此恰当之册:虽则对海涅不算特别钟情,而且其集子我已有了,但妙在装帧别致的此书,选用的诗题书名是对这趟行旅的美好概括,应时也应景,堪可留念,亦为那场十二个月的书事闲情画上完美句号。回来后写《初夏台湾花心思》,又能以集内两首五月花诗作为引子,更如注定之缘,欢然。
在此购书三种,除此及前面已记的《他们在岛屿写作》,还有李亚臻的《书城旅人》(二鱼文化公司2015年5月初版)。这本当月出版的新书,同样是很好的留念,作者记写她上一个夏天旅行英法寻游书肆的经历,而我想到的是:台北,也是一个书城,我等正属其中的旅人,比起《在极美的五月里》的时令对应,这书名是景况的契合、适宜的印记。
上一次来台后写的访书录《台北,再续前缘》,最后用当时买的泰戈尔《横渡集》结尾句子,以及诚品日志《旅人之书》来收结,说要对台北的书店致以“旅人的敬礼”。现在这《书城旅人》,则巧巧地再度接上前缘了。
作者写其中一段旅程,在英格兰一个山城“书镇”,烟雨中遇到一位当地老先生,得知她来自台湾,到此幽僻小城只为看看镇上的书店后,感慨地说:“很高兴我们英国还有这样好的东西,能让遥远的东方女孩不远千里而来。我喜欢你谈论它们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同样的烟雨朦胧挥别台北,我也很高兴,世上有那样好的东西,让我们的旅途充满偶遇的恰巧、注定的缘分,让我们忆谈起来依然神采飞扬。
二○一六年五月二十日小满完稿,追记一年前事,恰又雨天
文内图片均为作者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