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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奈良四帖

2016-09-22何华

书城 2016年8期
关键词:观音京都

何华

第一帖:入住寺庙

五月下旬游京都,没有樱花没有枫叶,可感受到较为清净的古都氛围。多亏懂日语的朋友帮忙订到仁和寺(世界文化遗产)附设的御室会馆,第一次入住和式旅店,像一头栽进小津的电影里,因缘实在殊胜。

一切都是新鲜,处处显得好奇与无知。榻榻米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木质框盘里放着浴衣,同样叠得整整齐齐。和纸格子窗户隐约透着户外的树影,似动非动,似有非有,有了某种不确定的暧昧与诱惑。屋内另一侧低矮的茶桌上放了一套茶具和一罐宇治茶,除了喝茶睡觉,其他的功能设施都被剔除在外:厕所在走廊,浴室在走廊,刷牙洗脸的水房也在走廊。看日本老电影,总有一个不时拉开格子门,热情招呼客人的老板娘,一番寒暄,然后迈着小碎步离开了。老板娘的出现顿时给客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寺庙里的和式旅馆当然不同,没有莺莺燕燕,少了扭扭摆摆,有的只是单纯的清寂。

小时候住在工厂区,洗澡要去公共澡堂,习惯了袒呈相见,后来家里有了淋浴设备,就把自己的身体“私有化”了。前几年去伊斯坦布尔,一定要去体验一下土耳其浴,结果失望而归。中央的大理石浴板烫得根本无法躺下去,可恨的是皮糙肉厚的当地人一个个舒舒服服卧在石板上,享受极了,而我只能到边上的小隔间在水龙头下用金属盆往身上浇水,敷衍了事,匆匆洗完,心痛那价格不菲的门票。

这间和式旅馆的浴池不大,仅可容纳七八个人,池边一溜排低矮淋浴,需坐在小凳上冲洗。好在池里的水,温度适宜,怕烫的我可以下去泡泡,躺在池里忽然想到唐纳德·里奇的《日本日记》,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京都奈良一带旅游,旅馆的老板娘是静冈人,话非常多,过分好客,里奇洗澡时,她一会拉开门问东一会拉开门问西,里奇心想她可能对西方男人的裸体好奇吧?有事无事找机会看一眼—“这一渴望不关色情意图”。

入住仁和寺,福报深厚—房客可以报名参加隔天一早的金堂早课。仁和寺金堂为日本国宝,安置有西方三圣即阿弥陀三尊。一众法师六点开始在金堂梵唱诵经半小时,师父们站在金堂的内围,房客则打坐或跪拜在外围,香烟缭绕中感受诵经的法力,可谓难得的经验。诵完经,当家大和尚为我们开示十五分钟,虽然一句日语没听懂,倒也“心领神会”。清早的寺庙没有游客,只有我们住客,大好时光,格外珍惜。有一年去北京,大学好友特地安排在西郊大觉寺住了一宿,就是为了体会清晨寺院的静谧。其他景点闹一些也就罢了,唯独寺庙非清净不可。后来我去金阁寺银阁寺清水寺,游人如织,匆匆“到此一游”却一无所得,反而去不收门票的法然院,心生欢喜,妙不可言。并在法然院陵园寻到谷崎润一郎的墓,墓碑上只有一个“寂”字。小津在镰仓圆觉寺的墓碑上仅一“无”字,几年前我去镰仓得见,此行又收获一“寂”字。

日本人讲规矩守条款,御室会馆的入住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中午十二点半抵达,本想寄存行李,就近游了龙安寺再进房,不料他们广开方便法门,允我入舍。躺在低低的榻榻米上午憩,倍感踏实,心想:怎么也不会“掉下来”吧?

第二帖:长谷寺

长谷寺在奈良附近的山谷里,需坐火车前往。在日本坐火车实在方便,JR、近铁、地铁、轻轨四通八达,无所不至,而且快捷有序,即使人多也不会乱哄哄。我一早从奈良驿搭JR到樱井转近铁,在长谷寺站下车,再步行二十多分钟即可抵寺。山里的寺庙就是不同,一下火车,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在这样的环境里走路,最是悠哉,步履会不自觉变得轻盈。

过了仁王门就是游廊,但这里不叫游廊却叫“登廊”,因为是拾阶而上,一步一登临。长谷寺的登廊非常有名,一共两转三节,三百九十九阶。登廊里悬的椭圆形吊灯很别致,被称为“长谷寺形”灯。一折再折的登廊另有其妙用:赏花。登廊两侧遍植花卉,尤以牡丹、紫阳最为著称。牡丹开花是四月中旬到五月上旬,紫阳花则六月中旬到七月上旬盛放,我五月底来访,与花无缘—想到苏三的唱词“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书上说这里牡丹有七千多株,“花开时节动京城”,可以想象场景多么绚丽。

其实,错过花季没关系,到此的首要目的还是拜观音。大悲阁建筑突出于悬崖,属于“舞台造”。京都清水寺也是这种建筑式样。清水寺本堂舞台上面人山人海,长谷寺大悲阁舞台却空无一人,对比之下,就觉得此地的好处。不过,花季期间应该没这么清净吧?

大悲阁十一面观音非比寻常,灵得很。高达十米多,是日本最大的木制观音,要造这样大的观音用一棵整树很难办到,所以采用了“寄木造(拼花)”技术,接缝处打直钉和锯钉(爪钉),再涂上漆、贴上金箔,因此表面看不到拼接的痕迹。有了这种技术,木制佛像可以向大型化方向发展,不必四处寻找巨木来完成大佛了。最著名的寄木造大师是平安时代一位叫定朝的佛像雕刻家,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作品是宇治平等院阿弥陀如来像。长谷寺观音尽管不是定朝的作品,但也完美体现了寄木造技术,是同类雕像里数一数二的艺术品。这座观音的式样也很特别,右手拿了锡杖(通常地藏菩萨拿锡杖),造型和常见的观音不一样。这尊雕像因其奇异外形被称为长谷寺式观音。据朋友说浙江普陀山也有这种右手持锡杖的观音,不知两者的关系究竟如何?

很多日本文学名著提到长谷寺。《源氏物语》第二十二帖,写长谷寺拜观音,是玉鬘一生的转折点。为表虔诚,乳母决定带着一行人徒步前往长谷寺。就在投宿的旅店,奇迹终于发生—玉鬘母亲夕颜的贴身侍女寻到玉鬘,得以相见。从此玉鬘受到母亲生前的情人光源氏的爱护,进入富贵生活圈。

《今昔物语》也不止一处写了长谷寺。我手头的这本《今昔物语》是北京编译社集体翻译,周作人先生花了两年时间校订。书里有则著名的“稻草富翁”的故事,就与长谷寺有关。一穷汉拜长谷寺观音以期致富,梦中被告知,出寺门,无论何物只要碰上就不要丢弃。他出来不慎摔了一跤,爬起来手中握了一根稻草。他相信观音菩萨的话,拿着稻草上路。结果稻草引来花虻,花虻换了橘子,橘子换了布匹,布匹换了骏马,骏马换了良田,从此踏踏实实靠着农作物的收获变成富翁。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珍惜眼前的“稻草”吧。

第三帖:秋篠寺

在奈良仅仅逗留两天半,决定分配一整天时间给法隆寺和唐招提寺,此两处需慢慢看,不可走马观花。两寺皆大好,尤其法隆寺多是木制堂塔,素色淡雅,一如水墨画,那日恰逢阴天,间有小雨,愈加成全了水墨晕染的效果。关于两寺暂且按下不表。

两寺游毕才三点多,回旅馆略早,一时兴起去了秋篠寺。前一天晚上翻看地图见此寺名,为“秋篠”两字打动,留下印象。然此寺地处奈良西北,不甚有名,旅游书只字不提,之前根本不知,上网查看得知此寺几尊佛菩萨及十二神将木雕大名鼎鼎,尤其艺能之神—伎芸(技艺)天立像广受赞誉。四点到了秋篠寺,暗自惊呼寺内一派幽天寂地,游客寥寥,让我想到京都的法然院,但比法然院大且佳。

秋篠寺因附近的秋篠河得名。秋篠河流域早就有人定居,这一带分布着众多古坟时代前期(三世纪后半叶至四世纪)留下的大型前方后圆的陵墓,譬如:垂仁天皇及皇后日叶醋媛陵、成务天皇和神功皇后陵等。附近的居民自古称秋篠河为“赛河”,意为阻挡所有灾难,将阴阳两界、神佛和人间分隔开的“赛神之河”。河流彼岸的都城西部作为神佛所在的清净之处,被称作菅原(清净的原野)。秋篠寺就在菅原的北部。

秋篠寺本堂是日本国宝,所有雕像都藏在其内,本尊药师如来座像居中,左右胁侍是日光和月光菩萨,两侧分布十二神将。我此行的重点就是看伎芸天立像,木造绘彩,头部干漆造。手势优雅,体态圆润,面部表情祥和娴静,堪称艺术精品。可惜另外两尊杰作梵天立像和地藏菩萨立像分别寄托在奈良国立博物馆和京都国立博物馆,未能得见。

秋篠寺树木葱郁,遮天蔽日,大概因为气候和地理环境的关系,寺里布满苔藓。日本寺庙的苔藓天然形成,再加上人工打理经营,已成不可或缺的景致。京都西芳寺(又称苔寺)最是有名,游客需提前预订,获准后方可参观,门票三千日元,贵得离谱。乔布斯生前非常喜欢西芳寺,常去参禅悟道,满目青色中他寻获到什么,也只有他知道了。我嫌预订手续麻烦,放弃苔寺,退而求其次,去京都祇王寺看苔藓。一路轻轨、巴士、步行,挥汗如雨,走进祇王寺即刻打了冷颤。其实,后来的经验告诉我,不必特地去某寺看苔,京都奈良的寺庙你想不撞上苔藓都难,像京都的银阁寺、法然院,奈良的唐招提寺和秋篠寺都可观苔赏藓,只是规模及种类不如苔寺和祇王寺而已。

苔藓,一种看似卑微的植物,无花无果,也不随风飘零。它只是无声无息连片生长,细密苍翠地摆在了目前的时候,我们会被它柔美的壮观所震撼。乔布斯的“苹果”大概也有几分灵感来自苔藓的禅意吧。

日本文化及审美与大唐关系密切,唐朝诗人王维就写过不少“苔诗”,譬如:“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绿树重荫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王维无疑是“苔诗第一人”,他对苔藓光影的“印象式”观察和描述,无人能及。王维的苔诗也成了他禅诗的一部分。我在京都奈良的寺院,对王维的苔诗有了更深的领会。

到了秋篠寺始知秋篠窑,按照路牌指示抵达寺院外围的秋篠窑店铺,买了两个杯子。店主说是她丈夫烧制的,看附在杯盒里的说明书,得知她丈夫叫今西方哉,颇有些名气,在美国和日本各地举办过作品展。他是陶艺名家今西洋的三儿子。我在关西各地一路买了不少杯杯碟碟,回来后就这两只秋篠窑的秋香色茶盏最称我心,用它们泡宇治煎茶充满了秋篠寺的苔味。和秋篠寺是一份偶然的因缘,也就格外珍惜作为纪念物的杯盏吧?

第四帖:志贺直哉故居

在奈良除了访寺,还参观了志贺直哉的故居。

志贺直哉和武者小路实笃,同为“白桦派”的掌门人,白桦派的作家、评论家、艺术家,都是家境富裕的公子哥,大概除了有岛武郎之外,他们都不关心政治,“有一种贵族式孤高”。这一派作家里成就最高的就是志贺直哉,并赢得“小说之神”的称号。他唯一的长篇《暗夜行路》极受推崇,文学家大冈升平甚至说:“志贺直哉是日本近代文学最高峰,明治以来的长篇小说只举出一部的话,那就是《暗夜行路》。”

多年前,我读过他的《暗夜行路》,可能时机和心境不对,未能体会到这本小说的绝好之处,看来要重读。他的短篇《学徒之神》《到网走去》我倒是当作“神品”,再三拜读,其暧昧微妙之处不可言表,只能心领神会。“他真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啊”,我在心里赞叹。

奈良的志贺直哉故居位于高畑町,是一幢独立的两层日式建筑,附带庭院,离春日大社很近,四周的环境极为幽雅。从一九二九年起,志贺直哉在这里生活近十年,他是文坛领袖,他家的客厅自然成了文化沙龙。

客厅里悬挂了一张观音像的照片。这尊观音是谷崎润一郎购买之后转让给直哉的。本来是尊残缺的观音,谷崎润一郎请人把手足补上,志贺直哉买下后立即让佛像艺术家明珍恒男去掉谷崎润一郎“添足”的部分,保持原来的侘寂美。复原后,直哉看着观音道:“这样好多了。”将其置于壁龛。从这个故事可看出两人的风格: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布局完整,结构严谨;志贺直哉的小说随意散漫,有残缺美。写《蟹工船》的小林多喜二是左派作家,和志贺直哉的文学志趣不同,但两人私交很好。小林多喜二来拜访直哉,极有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留宿。直哉寄给多喜二的长文书信(1931年8月7日)中写道:“无论作者有什么样的倾向,做一个纯粹的作者,这个才是第一要义。”这句话也反映了志贺直哉的文学观,直哉的文学是纯粹的文学,不受意识形态干扰。

故居里的茶室尤其令我注意。它是里千家大木匠下岛松之助建造的。后来志贺直哉回忆道:“我虽然不能对茶道的事情说三道四,但是二十多年前,我在奈良建房的时候,彼时的木匠全是里千家的雅屋(为茶道而建立的茶室)木匠,他们建议在我的房中造一个茶席。于是,我让他们造出六个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朋友来访时可以躺着闲聊,也可以下棋娱乐。木匠们非常高兴,为我造出了很正规的茶席。结果并未按照我所想的用途而使用,而是我与妻子和女儿三人,请了兴福寺的和尚来到这个房间做茶艺。”如今茶室的格局仍旧,壁上悬有一幅字,上书“清闲”。这间茶室让我想到直哉的文字风格,他的文章好,初看好像谁都能写,其实谁都写不出。他的文体干净利索,没有多余的东西。文字平平淡淡,却耐人寻味,让我联想到汪曾祺的某些篇章。

郁达夫也曾是这里的座上客。他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这天曾造访志贺直哉,当夜给王映霞写了信,记述奈良行程,这封信后来以《从鹿囿传来的消息》为名发表在《宇宙风》杂志上。文中写道:“午后到了奈良市内,与作家志贺直哉氏谈了两个多钟头的闲天。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在这间故居的书斋,“两个人听着雨声,吃着从新村送来的梨儿以及美味的红茶三明治”,还看了志贺直哉收藏的八大山人、沈石田及元人画幅。雨停了,志贺直哉送郁达夫出门,顺便散步,路上遇到东大寺的住持上司氏,由上司氏引路,三人一起“在最短的时间里”参观了寺院及附近风景,又在寺前的茶座喝茶吃点心,天渐黑了,郁达夫才坐电车返回京都。郁达夫虽然受到志贺直哉的影响,但两人风格还是不同,郁达夫是热烈的感伤的,志贺直哉则冷简清透,避免感伤。十二岁时志贺直哉母亲去世,父亲再娶。他曾一夜写就《母亲之死与新母亲》,他非常喜欢自己的这个短篇,因为“小说中的我是感伤的,但写法不感伤”。好的文字,一定是有节制的。

令我欣慰的是小津最喜欢的作家就是志贺直哉。他比直哉小了整整二十岁,却早走八年。他俩开始交往应该是从一九四八年开始,那时直哉已经六十五岁,在文坛上的地位如神一般。小津还是保持着一颗初心对待自己的文学偶像,直哉高贵的外表与风度对小津也是一种吸引。小津早在一九三九年五月九日的日记里写道:“《暗夜行路》前篇读了两遍,后篇刚开始读,为内容所震撼,这是多年以来都没有的事情了。深受感动。”那时小津在中国战场,这本《暗夜行路》应该给他带来了残酷战争之外的文学享受。直哉和小津熟了之后,也会被邀请去参加小津电影的试映会,他的发言多是对小津的嘉奖,常被用来做电影的宣传广告语。《志贺直哉全集》出版时,小津也写了推荐语:“见到志贺先生时,经常会有一些说不出的清爽的余味,而且这个余味还会残留一段时间,有一股凉爽的风打我心中吹过。”

小津是我心目中的电影之神,原来神的心目中也是有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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