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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主的朋友圈

2016-09-22祝新宇

书城 2016年8期
关键词:遗民傅山文人

祝新宇

傅山这个人,几乎完美地诠释了什么是传统读书人的典范。首先他出身于官宦书香世家,家学深厚。文人玩的那套东西,样样精通。傅山一生大部分在清初度过,“反清复明”也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仿佛陆游辛弃疾转世。据传傅山武功了得,有《傅山拳法》留世,所以他被梁羽生直接写进《七剑下天山》就不足为奇了。待满清王朝无可撼动时,他又几度拒绝朝廷召唤,称病不仕,俨然一个不合作主义者。读书人最为重视的操守、气节,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傅山还是个名医,给人看病,“贵贱一视之”。他利用自己的名气、影响力替民伸冤,在民间口碑甚好。其学术以儒学打底,却反对僵化的理学。他是道士,佛学造诣反而颇深,厕身“清初六大师”(梁任公语)。傅山还酷爱旅行,自谓“横尸于大林丘山间”,常与儿子共挽一车,逆旅中篝火读书,成诵乃行。综上,傅山文武兼备,操守高洁。然而即便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要与同好往来应酬,也有妻儿一大家子要养活。傅山一不做官,二不事生产经商,那么他是如何解决柴米油盐问题的呢?他的艺术与思想在现实生活中又将如何体现呢?我相信除了著名学者白谦慎,会有很多人对此感兴趣。

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里阐述了一个观点:明清之际,中国没有西方意义的贵族。仅就贵族的头衔特权及物质保障来说,这个观点无疑是正确的。但贵族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组成部分,那就是文化资本与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八大山人、张岱、傅山是文化贵族,曹雪芹也是。纵观历史朝代更迭,宋元明清尤为触目,无他,皆异族入主中原也。故亭林先生有亡国与亡天下之辨。汉族贵族与知识分子,或侍新主子或隐居山泉,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傅山年轻时已享誉大江南北。他的老师是明末重臣袁继咸。袁素耿直敢言,为阉党构陷下狱,经傅山、薛宗周联名百余生员进京鸣冤,得以昭雪。《清史稿》载,“山以此名闻一下”。清政府为稳固政权,笼络人才,招募了大批汉族知识分子为官。傅山化身道士,明白地宣布了立场,暗中从事反清活动。一六五四年被捕,史称“朱衣道人案”。幸亏友人及同情他的官员从中斡旋,一年后无罪释放。人自由了,家产却因之耗尽(也有人认为其财产多用在“反清复明”事业上)。无奈之下,傅山开始行医、鬻书画,前期生活主要来源还是靠友人相助,后期则完全依靠润笔费了。

傅山若发微信,相当一部分应该是这样的:

“今得佳酿,深快旧肠。酒道人者以酒遗人,真不啻佛之舍身也。”

“莲陆以三十金代买房屋,土塌而居有定舍,不亦快哉。”

“寓中无米,作书换米二三斗,犹唐寅不使人间造孽钱之伎俩。”

“轶老词宗以醉索书,书得村房即事一章,发笑,兼请教政。”

学界公认大致有一百五十多人与傅山有交往。据白谦慎考证,傅山的朋友圈分五类:明清官员(主要是清政府官员)、山西文人、外省文人、僧人、地方士绅和商人。在清政府官员中,从省级大员、州县知府到基层官吏,都与傅山有交集。其中魏一鳌尤其重要。魏不仅与傅山保持了一辈子亦师亦友的友谊,还是后者最主要的经济赞助人。前文为傅山买酒买房者即是他。傅山的“反清复明”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与清政府官员往来密切,一点也不奇怪。往大里说,与之交往者,皆为同情明遗民、为官清廉的汉族官员,这对傅山是不可缺少的心理缓冲段。例如其世交孙茂兰就是清廉正直的官员。而除了山西与外省文人外,在精神层面能够交流者,亦是魏一鳌和孙茂兰这等文化素养极高的政府官员。傅山与他们往来尺牍,唱酬和诗,不仅可以表达艺术见解,甚至就“华夷君臣之辨”的敏感话题而“真率之言饯之”。较为讽刺的是,仕清的汉族官员未必没有“华夷之辨”的想法,却丧失了发言权,而受他们庇护的明遗民倒拥有这个权利。往小里说,正是这些官员的政治庇护与经济支持,包括傅山在内的明遗民才得以保全。有件事颇为有趣。傅山曾致信魏一鳌,请其帮助免除老家土地税赋。对于傅山这样的遗民来说,恳请清政府开恩,无论如何都是很尴尬的,所以他信尾特意写道:“览竟即火之无留,嘱嘱。”出于对书法的珍爱,魏并没“火之”。即使在傅山下狱时,清廷各级官员乃至狱吏,都向其索买书法。傅山书法之名气,可见一斑。后来索书者之多,令傅山有“何人不识,与鸦噪鲍佐何异”的慨叹。也正是如此,傅山和他们的交往,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中国传统文化中,应酬诗文、应酬书画可以说占据半壁江山,大部分名作也都出自应酬。白谦慎认为,研究傅山应酬书法,进而论及书法的修辞问题,创作态度,艺术理论,观察艺术家的理念与创作是怎样在日常生活中被灌输、被接受、被曲解改造,以适应人们现实中制作文化物品的需要,这些都是饶有趣味和值得探索的话题。事实上,早有人注意到了这个文化现象,例如高居翰、单国霖都曾著述,探讨一般性质的文人书画的人情酬酢、金钱交易,但落实到个案如傅山身上,白谦慎大概是第一个尝试者。他认为傅山与政府官员、社会名流及“俗物面逼”的商人之徒的应酬交往,不仅保障了傅山的物质生活,而且促动了他有意创作一些精品留世。另一方面,由于傅山的缘故,当时在山西形成全国性的学术文化圈,会集了诸如顾炎武、朱彝尊、王弘撰、屈大均、戴廷栻等著名学者。在一定程度上也刺激了傅山对金石、音韵、古文字的学术研究。

与傅山交往的还有一类人值得关注,即僧侣和草头百姓。傅山为僧侣写字作画从不收取任何报酬,对一些百姓也止于象征性地收一点或不收。例如傅山曾为一个拿鞋来换作品的百姓,毫不敷衍地写了一首打油诗。很多时候,傅山亦给买书者写写“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何”的玩笑文字。必须指出,鬻书生涯并未影响傅山对书法艺术的追求。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颜鲁公。正如白谦慎所言,“驱使傅山在鼎革之初转向颜真卿这位历史上著名忠臣的书法的动力,是一个明遗民忠于前朝的情怀。”另一件事也很有说服力。早年傅山看不上赵孟頫,中晚年傅山书法炉火纯青,却对赵由厌烦转为欣赏、学习,说明傅山已跳出政治立场的窠臼,单以艺术而论艺术了。

傅山晚年的社会地位、名声之高,令人瞠目。实论之,其书法不足以当之。傅山的出名,一是“朱衣道人案”树立了他的遗民英雄形象;二是称病拒不参加康熙主持的特科考试,由此被誉为当代陶渊明。而清廷汉族官员的推崇、尊重、珍爱傅山的书法,就是推崇、尊重、珍爱他们自己的文化,这是特殊的历史原因。傅山本人有效地利用自身文化资本,换取立身之地,这是特殊的个体原因。白谦慎对傅山的交往应酬的研究表明,“中国文人艺术家与索买、收藏他的作品的人们之间的互动关系,远比欧美赞助人模式要丰富得多。也促使我们对清初艺术社会史,乃至整个中国文人艺术的社会史研究寻找出新的理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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