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2016-09-22晓惠
晓惠
铁窗高墙,80年前的月光洒进了南京老虎桥模范监狱的囚室。一个明眸皓齿的短发姑娘,就着斑驳的月光,悠悠地扯着丝线,一针针一线线地在一方白布上绣啊绣……
一只大雁,羽毛乌亮亮的大雁,振翅欲飞的大雁,如此完美地呈现出来,呈现在了1936年那个春日夜晚的月光下。
她微笑了,这是为他绣的;她想好了,等全部绣好,要想办法带给关押在南京军人监狱的他。而在此刻,她抚着伤痕累累的肩膊和因上老虎凳肿胀疼痛的双腿,靠着墙壁从地铺上顽强地站起。双手抓着一尺见方的铁窗栏杆,她那秀美的双眸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凝视着那株月色中挺立的白杨。夜风拂过高墙的铁网,耳边传来的竟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浑厚又执着,遥远又清晰,这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泪水盈满了眼眶,扑簌簌地濡湿了她的面庞衣襟……
外滩公园的相见
柳正绿,花正红,上海外滩公园的行人三三两两。握着一卷《申报》的她在长椅上看似安静,心中却很是不安:地下党联络站通知她今日来此接头,海关的大钟就要到十点了,怎么还没有人到?按地下党组织接头的铁规矩:到时间无人到此,不是出了意外就是情况有变,她必须立即撤退。
当——当,外滩大钟敲响的同时,身着豆绿色旗袍、白帆布鞋的她从长椅上款款而起。一个声音从身后在回荡的钟声中骤然响起:小姐,请问您手中的是今天的《申报》吗?不,我手中的是昨天的报纸。那个声音继续说:我就是想找昨日的报纸呢!她转过身来,巧笑嫣然:侬要昨日报纸做啥?
眼前,是个儿高高身着深蓝色西装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疏朗有致:我要查一查租房子的信息。长椅北侧,几个便衣东张西望。他接过她手中的报纸,伸出了左臂,她会意地将右手挽了上去。两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向树丛中走去。她听到长椅上那两位老人笑:这小两口多么般配。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相见。那年,她二十二,他二十。他叫李丰平,她叫郭纲琳。
他是她的上线,也是她的领导,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江苏省团省委巡视员,重庆铜梁人。她是上海中国公学的大学生,句容大户人家的小姐,“一·二八”淞沪抗战时就读的学校被炸,在学联运动和战地服务团中表现出色的她,按照组织的要求,走上了职业革命者的道路。
她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送取情报的过程。南京路与云南路交汇路口的小巷,她身着灰色薄呢连衣裙,将红色的围巾前后一搭,走进了那家门面窄窄的“知春”烟铺。伙计殷勤地笑脸相迎:小姐,侬要啥牌子的香烟?她摇摇头:谢谢侬!阿拉勿是要香烟哦!阿拉是想要香烟牌子哦!她翘起兰花指,食指轻点墙壁上巧笑倩兮的古装女子图:这个牌子的哦!伙计顺着这位摩登小姐的指向回头一看,是古代仕女的香烟牌子。伙计朝她上下再度打量,收敛了笑容:小姐,柜台上没有了,请您跟我到后面来找。
当她手捧着一盒古代仕女的香烟牌子走出了这家烟铺,内衣的口袋里已放着上级党组织的指示。走在繁华的南京路上,她的心中竟有几分开心和喜悦:做这样的地下工作,这样的联系与接头方式,和自己以前参加的学联活动,战火中为抗日将士送食品、包扎伤口等工作是截然不同的,冒险、刺激还真有点意思。她将取来的文件送到了他的住处。
开始,是她从他那儿接到指示,再送往接头点,再将情报送回他处。后来组织上考虑她这样来回跑,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于是让她搬到他的住处,以“夫妻”的身份开展地下工作。石库门里的邻居也常看着这对小夫妻成双入对地走进走出,男的在银行做事女的在绸厂做职员,常常笑着说:看人家小两口多般配!她和他总是相视一笑:看样子,我们装得挺像的。
刀尖上行走的默契
工作上,她服从他的领导,他的安排。关起门来,她总是指挥着小自己两岁的他:不要将手帕团成抹布嘛!衣服要换了,再不换你就不像银行职员了。他总是感激地一笑,按她的要求将衣服换下再将手帕叠整齐,但过半日手帕又变回了抹布的模样。她负责清洁卫生,他负责一日两餐,中午那一顿两人都不回来吃。他住阁楼,她住卧室,相处得挺和谐,工作上更方便。
和谐也好,方便也罢,难得的是那份默契。她和他在一起,工作上如此默契,交流中也是彼此相契。常常是一个人说了上半句话,另一个人就会接上下半句话。一个微笑一个皱眉一个眼神,彼此的喜怒哀乐就能感觉得到。就那次在小天井里,为那株竹子浇水,他说,我喜欢这竹子,这竹子温不增华,她接了上去说我也喜欢,这竹子寒不改叶,做人当如此。两人相视而笑。
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那一日,天气炎热,她身带重要文件准备去“知春”传送。这一次,她是从福州路那边走进狭窄的弄堂再拐进云南路。为了安全起见,每次去知春烟店,她总是采取从不同路道、巷口走过去,以免引起特务的注意,且服饰也经常变换。
这次,她身着短衫长裤带着顶草帽似一名女工,从福州路拐进一条弄堂,正遇上特务在前面的巷子口盘查行人,她立即警觉到知春烟店可能出了问题或是遭到破坏。弄堂人不多,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的她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四处张望往前慢慢走,她一侧身闪进了右手石库门内的居民家。门内两个小孩正在天井里玩水,陌生地朝她看,外面不远处人声嘈杂。
囡囡,你妈妈在家吗?她从衣袋里掏出几块糖。姆妈去买菜了,我们不吃生人的东西。那七八岁的女孩认真地说。阿姨哪是生人啊!小阿妹,想想看哦,我见过你和小阿弟的。女孩歪过头来想了想:你是张孃孃?男孩说不对,是电影院的李孃孃,对吧?真聪明!我是李孃孃哎,你们妈妈带你们到电影院去看过电影的呢!
纲琳抱起五六岁的小男孩:孃孃跑累了,想喝点水呢!好吗?小女孩说李孃孃好的好的!哦哟,小阿弟长高了吗!她边喝着水,边将水果糖剥了给孩子吃,趁机将藏着情报的糖块,转移到了条台上放鸡毛掸子的大花瓶内。藏好了情报的她带着孩子,用糖纸折起了跳舞的小纸人。
嘈杂声越来越近了,脚步声似乎就在门外了。当三个特务踢开大门冲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青年女子怀中抱着小男孩,两只手将糖纸左一下右一下叠着,桌上已放着折好的两个小糖纸人。
可看到有一个女共产党从家门口走来?那持枪的巡捕和几个便衣,眼睛在屋中在她的脸上贼溜溜地转。小男孩直往她怀里缩,女孩则躲到了她的身后。紧搂着孩子的她神态自若:哦,阿囡别怕别怕啊!他们是来抓小偷的。特务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一转身就走了。她将糖果分给了孩子,背着身从花瓶中取出了情报。
从石库门那家出来,她还是不放心,绕到西藏路口再向南京路向东走,将草帽压低慢慢地向着云南路口走去。知春烟店门口始终有几个男人停在那儿,一个拉黄包车的,多出来一个擦鞋的摊子,低着头的她瞥见坐在那擦鞋摊后,正在擦皮鞋的男人手腕上竟然戴着一只手表!不远处邮筒边,那两个男人抖晃着抽着烟,东张张西望望,是特务张着网在等呢。
晚上回去,他已知道那个地下联络站被特务破坏,两位同志当场牺牲。他一把攥紧她的手,攥得她好疼:我们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是万一,我说是万一,我如何面对没有你的日子?!她一惊,这可不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的话!
那次,她被派往无锡工作,负责恢复被破坏了的共青团组织。他送她去火车站,他注视着她:小心小心千万要小心!她调皮地接过他的眼神:谨慎谨慎千万要谨慎!自幼在富裕家庭中长大,性情耿直又有些任性的她有点急躁,偶尔也会发点小脾气。他总是要敲打敲打:我们做地下工作的,一定要沉得住气!不然既暴露了自己又贻误了工作,会坏大事的!我记住了!她凝重地点头。是的,风雨如晦中的地下工作,真的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下一步明天又是什么。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是天意,是上苍的眷顾,让我们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相逢、相识、相知、相契!我们同心、同气、同质、同感,一同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想起他的这些话,她总是从心底感到温暖甜蜜,这些话啊说到她的心中去了。
我欲与君相知
鞭炮声在远处啪一下砰一下,零星起落为这1934年初黑黑的夜空平添了几分生机。她今天回来得早,去买了他喜欢吃的排骨年糕、生煎包子,想着再烧碗蛋花汤,就算迎接新年了。
门吱呀一声,他挟着几个包包进了家门。快,帮个忙啊!她接过丰平手中的大包小包,嗬!糖炒栗子,芝麻糕团,糯米烧卖,竟然还有一瓶桂花酒!嗅着桂花米酒的芳香,她很是感动。也是一次无意与他谈及家事,谈起自家老宅花园中的大桂花树,谈起自己喜欢的桂花米酒。恋爱中的人们总是心细如发,总是想着让对方开心甜蜜。他的眼底眉梢都是喜色,她笑: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啊!
第一,新的一年又到了!你看这上海的形势,我们地下组织近期几个大活动开展得都很顺利,你负责的闸北区工作也打开了新局面,不值得高兴庆祝一下吗?碰一下!
第二,他还是笑,欲言又止:你闭上眼,听话!闭上眼睛!纲琳闭上了眼睛。睁开!一条鲜红的羊毛围巾捧到了她的眼前,眩目的红深情的红,纲琳惊喜:这红多好看啊!他轻轻地替她围上:嫁给我,嫁给我好吗?!
围上红围巾的她更显俏丽妩媚,她脸红了,快和这围巾一样地红了。面对眼前的战友、同志、生死搭档直白的求婚,尽管两人倾心相爱,但她还是有点猝不及防:我们、我们,这个事情我们是要请示组织的吧!
喝了一点酒的他笑意深浓:就是要告诉你,组织上批准我俩正式结为夫妻啦!团省委朱书记今天找我谈话的!怪不得这家伙一直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的!谁请示的?谁同意你请示的?她幸福地倚在他的怀中,用后脑勺轻轻撞着他。
她走到三个抽屉的书桌边,取出一丝绒锦盒:你打开!他轻轻地打开,一枚心形的鲜红的小石头。她双手捧着送到他胸前:这是雨花石呀!送给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站了起来凝视着她,双手隆重地合在胸前,凝重深情:这是我对你说的,你一定要记着!
她也站起了身:“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眼含泪花她也将双手合在了胸前,将汉乐府民歌中的这首《上邪》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这是山盟,这是海誓,这是彼此永远的承诺。这天是1934年1月11日。
妈妈,你放心!
1934年1月12日下午,她将去海麟路联络点。趁着上午太阳好,她将换下的衣服洗干净,被褥晾晒在了小天井内,家中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又从巷口杂货店买来几张红双喜,细心地剪好放在了桌子上。临走时,她将晾晒的衣物收了回来叠好。她想了想,没有将他的被褥搬到阁楼上,而是放到了卧室的床上,整齐地叠了两个被窝筒。临走时她还对着脸盆架上的镜子,看着镜中梳着短发红着脸的自己笑了。
在海麟路祥瑞里1338号的阁楼上,她传达了近期上级党组织对地下工作的几点要求,对组织闸北区几个工厂的工人为提高待遇、示威请愿的工作进行了部署,又为一位新入党的同志举行了入党仪式。忽然,楼下吼声四起,放风同志在下面又哭又骂。纲琳急令同志们带着党旗和文件从后窗撤退,巡捕房的巡捕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未来得及撤退的她却被堵在了房中。
被推上囚车的纲琳身一转,电闪雷击般愣住了,人群中那高高的身影那浓眉下急切的目光,不是他是谁!
原来他回家后没见着她,只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见到卧室并排放的整整齐齐的两个被窝筒,桌上是四个剪好了的大红的双喜!心中甜蜜的他想着海麟路离这儿不算远,干脆去接她吧。他一路脚步轻快,才到巷子口就听到人声嘈杂,又见巡捕的囚车停在了路口,他的心顿时一沉,此时,穿着紫红旗袍,一派平静坚毅的她被押了出来!
他焦急他心痛也心慌!但他既不能冲上前去,也不能叫出声来,只能原地不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战友、爱人、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她被押上了囚车!
她和他四目对望,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无法表达!慢慢地他将双手合在了胸前!“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人群、嘈杂声远去了,这凶神恶煞的巡捕也远去了,随着他合在胸前的双手,她听见了!她的耳边心中,回荡的只有这首《上邪》!她缓缓地也将双手合在了胸口,看着天空微笑了。她忽地大声喊:妈妈,你回去吧!你放心,女儿永远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这是她喊给他听的,也是喊给党组织听的!他心知肚明又万箭穿心!共同为理想信念奋斗,那么多日子的生死与共,彼此的欣赏与爱恋,情若春江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他们带走?!
这天气瞬息万变,白天还阳光普照的,现在整个儿阴黑了下来。大滴大滴冰凉的雨点重重地砸了下来,地面上积起了水洼。人群早已散去,他却仍然在冷雨中久久地伫立着,无边无际的寒气笼罩着他,他整个人似掉进了冰窖。心真的好痛啊、撕心裂肺地疼痛!
1934年1月到1937年7月,她从上海被捕后被押到南京,先后囚禁在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南京模范监狱、反省院再到号称“等死台”的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甲所11号,拒绝签字悔过保释,严刑拷打受尽折磨,却始终坚贞不屈坚持狱中斗争,面对刽子手她微笑:在我流血的地方,将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她为他绣的那方飞翔大雁的枕套,终究没能送达他的手中。1937年7月的最后一日,她于雨花台英勇就义。苍翠的雨花台记住了她的名字:郭纲琳!
在郭纲琳受酷刑之际,李丰平在上海因叛徒出卖而于1934年4月被捕,被押到南京军人监狱。在狱中,他想方设法打听并托难友寻找她,知道她被关押在模范监狱,又千方百计捎信给她,信中写的就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在监狱中的她接到了爱人的信后,立即托家人为他做了棉衣并让妹妹去狱中探望。一直到1936年西安事变后国民党释放政治犯,他被党组织送往延安。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不曾想到,在她走上刑场的72年后,2009年那个清明节,两位中年女子手捧一枚鲜红的雨花石来到了雨花台烈士纪念馆。
两位中年女子诉说着:
我们是郭纲琳的义女,我们的父亲是李丰平,原浙江省委书记,中顾委委员。我叫李大纲,她叫李大琳。
早在2007年,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到杭州市举办革命先烈事迹展览,我们身患重病的父亲,不顾刚做完结肠癌手术的虚弱身体,坐在轮椅上一定要到现场观看。在郭纲琳烈士的展台前,我父亲久久停留,看着纲琳阿姨的照片,他泪水长流:纲琳,纲琳!我来看你来了!你听到见吗?你听到了吗!
我父亲一直将纲琳阿姨放在心底;我们家的影集中,一直有着纲琳阿姨的照片;我父母常对我们讲,纲琳阿姨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永远是我们的亲人;父亲更对我们说,给你们姐妹分别取名为纲、琳,就是纪念你们的纲琳阿姨,你们就是郭纲琳的义女,纲琳阿姨永远珍藏在父亲心中。
这枚鲜红的雨花石,是我父亲宝贵的珍藏。父亲得到这枚鲜红的雨花石,一直放在身边,即使在病榻上,也经常看着雨花石,对着雨花石喃喃自语。去年父亲弥留之际,他叮嘱我们:请你们将这枚雨花石,送到你纲琳阿姨的身边,告诉纲琳,我永远怀念她!她永远在我的心中……
现在,这枚红红的雨花石,上面镌刻着“尊敬的郭纲琳烈士英勇就义七十周年。战友李丰平、文芸及义女大纲、大琳”。就在我的眼前,在雨花台郭纲琳烈士的展台间,纲琳,你看到了吗,这字迹你是熟悉的,就是李丰平的笔迹啊!展台的橱窗里,还有你为他绣的但没能送到李丰平手中的那方有着飞翔大雁的枕套。
隔着大半个世纪的风霜雨雪,纲琳,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可能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与丰平的深情相爱,对丰平的绝对信任,以你的冰雪聪明,以你与李丰平的相知相契,你肯定能看到能听到的。不是吗?这份情这份爱,一如长江之水,一如泰山之石,就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