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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审与杀戮

2016-09-22周新天

雨花 2016年9期
关键词:扒皮老子老虎

周新天

赵虎臣又开始让手下算账,这回是一笔大账目。

作为侦缉队长,赵虎臣不喜欢跟手下讲道理,小道理都懒得讲,大道理就不用提了。他常说的一句是:“二糊,你阿会算账?”

当然这是针对下属而言,对上级他可不敢这样讲。对上司,赵虎臣最喜欢说的一句是:“老总,跟着你发达。”

赵虎臣让手下算账:“去五十个人,要多少钱?约是约的价,请是请的价,要弄清,不要弄糊了。”

今晚的行动,是个大行动,办好了,连薪水加赏金,账目很大,算得上日进斗金。

本是一场风暴,在赵虎臣嘴里变成了这样:“听好了,这可不是日糊的事,日糊不得。老总说了,办好了,谁都亏待不了,想亏待谁都难。这么发达的场子,是专门给我们弟兄留的。这种好事,要是办糊日了,到手的大洋可就飞了,那才叫一塌大糊。打起十分精神来,拿出十二分杀心来!这种大家发财的事,谁要敢糊他马皮,别怪老子不客气。逮你二糊下号子,算是轻的,小心你的水牛卵子!”

赵虎臣常说的一个字是“糊”。称呼手下,叫“二糊”;粗心、胡混、和稀泥,叫“日糊”;弄错了叫“糊日”,跟日糊容易搞混了,但意思并不同,糊日的程度要深得多;骗人不叫糊弄,叫“糊他马皮”,这是句脏话;事情砸了,争斗输了,叫“一塌大糊”。

至于水牛卵子,虽属脏词,却有实指。侦缉队成员,为了打斗方便,怕人薅头发,也为了出门威风,吓唬市民,个个剃光头。列队从街面上一走,那阵势,乖乖!够吓人。赵虎臣用“水牛卵子”这个鲜活生动的村话,来指代成员的光脑袋。作为头领,他不用剃光头,头上常年油光水滑。这是他的特权,队员们不敢有丝毫怨言。

约是约的价,请是请的价。约的,指的是侦缉队正式成员;请的,指的是雇来的恶棍打手。

有大行动,人手不够,就得请人。请来的比正式的还卖力,不是赵虎臣有威信,而是白花花的大洋诱惑力太大。

雇来的打手,每人每天发大洋四块。而正式队员,平时出工没有一分钱补助,只是每月拿薪水。只有碰上大行动,才发外块,每人每天五角钱。

为此,也有手下抱怨,自家人还不如外人,人家干八天,就抵得上自己干一个月。赵虎臣听了,瞪着眼睛训斥部下:“二糊,你阿会算账?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晴天雨天,天天有饭吃;一年十二个月,不分月大月小,月月有钱拿;大街到小巷,大行业到小商店,人人都怕你。你个二糊,还不知足?人家卖一天命,拿一天钱。算算看,哪个划算?你要是不服气,你跟他换换。”

手下马上赔笑脸:“我们说着玩呢。队长,我们跟你混,亏不了,跟着你发达。”

账目很快就算清楚了,这次行动所需经费,最少也得一百五十大洋。说到大洋,那些手下个个来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想起即将到手的银元,谁都不觉得累,谁都不怕熬夜,就怕不熬夜,就怕没行动,就怕不抓人。

“只要敢抓,马上发家。”抓对、抓错无所谓,都能发家。抓对了发赏金,发补助,抓错了拿赎金。就算被抓的找出头面人物来说情,不用支付赎金,那么一顿酒席是断断少不了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酒席的诱惑力也很大。这是因为,钱一到手,就变成自己的家私,老婆孩子都指望着这点钱呢,谁舍得去坐豪华馆子?羊倌请客就不同了,食客反正不用掏腰包,只管甩开腮帮吃肉,撑开喉管灌酒。

羊倌是他们这行的暗语之一,就是来保释肥羊的人。至于肥羊,就不用解释了。

每次行动的打手不固定,每次行动前,赵虎臣都要让手下汇账,然后,他去向老总报账。报账当然是报整数,比方说一百零三大洋,就报一百一,那多出的七个大洋,他和老总分,老总得四块,他得三块。加上这一天的行动补助,他这天的额外进账就是三块半。

不过,这些都是小钱,真正称得上大钱的,是赏金。赏金的数目不固定,按照肥羊的级别、名气来定,机动性很大,不确定性也很大。

就是这糊他马皮的机动性、不确定性,让赵虎臣十分恼火。每次行动成功之后,回到家中,他都要发一通火。在警察署里,他可不敢发火,被老总听去那还了得,想不想混了?还想不想拿补贴赚外快了?

“糊他马皮!钱呢?说好的赏钱呢?这次没有?糊他马皮!肥羊头衔不够?糊他马皮!钱呢?大扒皮吞了,二扒皮吞了,被狗吃了!”

越是当面不敢说,心里就越窝火,赵虎臣是这样,他那些手下也是这样。

别以为每天能拿补助,做下属的就会死心塌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天下没有称心如意的人。不称心,往往是因为,总觉得自己吃了亏。

赵虎臣不服气的是,不分给我那些手下也就算了,老子是侦缉队长,恶事都是我做,恶名都是我担,凭什么我都分不到?大扒皮,二扒皮,你俩的良心呢?也叫狗吃了?

侦缉队正式队员想的是,不分给那些雇来的青皮也就算了,他们每天有四块钱进账,不少了。老子一个月才拿几个钱?那么大一笔赏金下来,怎么老子听个响儿的权利都没有?大扒皮,二扒皮,三扒皮,都是一路货色,贪心不足,狼心狗肺。

那些雇来的打手想的是,你们都捧着铁饭碗,月月有进账,过年过节有人进贡,老子可是泥饭碗,每天拿你四块钱,你以为是白得的?自从跟着你们混日子,市民们再也不把老子当人看,见了老子就像见了恶鬼、阎罗王。伤天害理的事都是老子做,抓人打人都让老子打头阵,出生入死的场合都让老子当炮灰。等我们抓到肥羊了,肥羊是合什么等级、值什么价钱,却成了高度机密。糊他马皮!什么高度机密?不就是高额赏钱吗?大扒皮,二扒皮,三扒皮,还有乌龟皮,都不是东西,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

乌龟皮,是黑制服的别称,用来指代穿黑制服的人。

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的执法者,表面看去,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拿外块,耍威风,不可一世,其实,暗地里人人一肚子怨气。

执法者一肚子怨气,老百姓可就遭殃了。南京市民都知道,侦缉队那帮强盗,个个心狠手辣,动酷刑简直上了瘾,杀人不眨眼。街坊邻居有时候聊天声音大了,或者某个人发牢骚了,马上有人吓唬他:“嘘——你再嚷,再嚷,侦缉队来了,赵虎臣来了!”

在这个非常时期,在这座江边古城,人人自危,谈虎色变。

这个非常时期,指的是1927年春天。这座江边古城,就是南京城。

人们所说的吃人老虎,不止一只,是两只。高高在上的老虎是南京市公安局长温建刚,虎视眈眈,坐镇指挥。四处扑咬的老虎是下关警察署侦缉队长赵虎臣,贪财嗜血,无恶不作。

说起温建刚,并非等闲人物。

温建刚(1900—1934),广东大埔县百侯人。其父为邑内宿儒,家境殷实。温建刚年少时就相貌堂堂,胆识超群。十四岁读中学时,学友邀其到山村度假,有猛虎进村,众人登木楼躲避。第二天黎明前虎又来,众人又登楼,老虎盘桓于楼梯木盖下方,久久不去。温建刚分析,虎是饿急了才贸然进村,叫人拿熟番薯投喂,果然连投数次均吞食。于是又叫人把秤砣烧红,填于熟番薯中。饿虎此时已无疑心,再投食时,虎口大张,温将裹着番薯的秤砣投进。老虎吞服后,狂叫蹿出,声震山谷,奔出五六里倒毙。此事轰动一时。十七岁赴南洋谋生,第二年归国入云南陆军讲武学校(云南讲武堂)学习,毕业后任黄埔军校第一、二期军事教官兼学生区队长。讨伐陈炯明时,曾率突击队夜间泅水渡江突袭敌人。北伐战争时期,曾设计助蒋介石脱险,受蒋赏识,被任命为北伐军总司令部代副官长,授陆军中将衔。北伐军到达南昌,任南浔铁路(南昌至九江)警备司令,后又任山东烟台警备司令。1927年3月26日任南京市公安局长,为蒋介石扫除异己,杀人如麻。北伐结束,4月18日蒋介石在南京另立政府,温被任命为南京首都公安厅厅长。后赴日本士官学校攻读军事专业。1933年,时任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官长的温建刚,因毒品利益与杜月笙交恶,又因捧交际花得罪陈果夫。陈遂派中统特务搜集其种种罪证,向蒋介石控告。蒋令戴笠调查。温被捕后,桀骜不驯,触怒蒋介石。1934年被处决。温建刚才情不俗,“九·一八”事变后,曾作《过长城有感》一首,尾联为:“山河半壁谁抛却?吹雨天风有怨声。”批评当局的不抵抗政策。

温建刚的崛起与沉沦,恰好是蒋介石派系沉浮的缩影。初有苦心,中有杀心,末有贪心。蒋之派系,初期苦心孤诣,用心专一;中期酷烈嗜血,精英唾弃;后期贪腐成风,民心尽失。四大家族崛起之时,也正是丧钟敲响之时。

赵虎臣,本名赵笏臣。不同于其他警察,他是正牌特务出身。特务出身的警察,和普通警察大不相同。只说一条,警察行事,须得顾及当事人性命,哪怕是犯罪分子,也不能轻易击毙。特务不同,跟军人一样,以完成任务为目的,不必顾及后果。比方说,让警察去击毙一个罪犯,他会投鼠忌器,不能伤及无辜者。特务和军人不同,让他去击毙某个人,哪怕这个人是和婴幼儿在一起,枪手也不会顾忌,只管射击。直至信息时代,现代文明已高度发达,这种做法也没有丝毫改变。特工和军人,奉命去歼灭某个对手,比如恐怖分子头目,得知其藏身之处后,可以直接用导弹攻击,哪怕对方是全家老小住在一起,也照样下手。而警察不能这么干。

在和平时期,像赵虎臣这样的警察没有出风头的机会,相反,会捅出大娄子。然而在非常时期,比如“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赵虎臣这样的鹰犬,就成了主人最好的干将。

一些文章中写到,赵虎臣当时是南京市公安局侦缉队长,其实不是,他只是下关警察署的侦缉队长。正因为他太凶残,太主动,温建刚不得不用他;同时他又太贪心,太自私,温建刚不能不提防他。

为了挑起手下的杀心,赵虎臣再次帮他们算账:“二糊,你阿会算账?跟我干一年,就能去乡下买田,在城里喝酒吃肉,到乡下收租拿钱。现在好了,要共产了,你费心费力,刀头舔血挣来的钱,置下的田,一塌大糊,变成穷人的了。二糊,你算算看,是不是亏大了,要吐血?”

手下当然不答应:“谁动我的钱,我就要他命!”

赵虎臣说:“不能再等了,共党现在还嫩,六岁的孩子,收拾得了,等他长到十七八,糊他马皮,打不过他了。”

那些光头青皮纷纷说:“那还等什么呢?趁早下手,不等他长大成人,斩草除根。”

“不忙杀,先把人抓到手。”赵虎臣冷笑,“剪羊毛不来钱,套出羊群才来钱。”

“四一○”事件,在蒋介石的乐谱里,只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奏中的一段乐章。南京公安局长温建刚,只不过是“四一○”事件的执行者,而小小的侦缉队长赵虎臣,不过是现场刽子手而已。

1927年4月10日晚11时,中共南京地委、国民党省党部、市党部和各革命团体负责人在大纱帽巷10号召开紧急扩大会议。次日凌晨2时,侦缉队长赵虎臣带领便衣警察五十多人破门而入,侯绍裘、谢文锦、刘重民、张应春、许金元、文化震、陈君起、钟天樾、梁永等十人被捕,刘少猷越墙脱险。

审问过程中,赵虎臣领教了中共南京地委书记谢文锦的口才。

赵虎臣问谢文锦:“姓名?”

谢文锦答:“胡文从。”

“胡说!”赵虎臣大声呵斥,“糊他马皮!你叫谢文近,谢师酒的谢,文人的文,远近的近。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谢师酒?你还知道这个?”谢文锦假装诧异,“这样说来,你上过学,拜过师?”

赵虎臣不屑:“那当然,你当我是二糊,不识字?”

谢文锦一本正经问他:“你既然拜过师,识得字,怎么开口就说脏话?老师要是知道,你身为官家人,却如此不懂礼,岂不是很生气?”

赵虎臣火了:“你是不是皮肉痒?急着逼我给你上刑?”

谢文锦说:“你不会急着给我上刑。”

老虎也有好奇心,赵虎臣问:“为什么?”

“如果你是个急性子,早该把我送到温建刚那里,签字拿钱,一手交人一手领钱,岂不更爽快?”

阴险狡诈的赵虎臣,居然被对手抢了先机,这使他一时转不过神来:“依你说,我留着你干什么用?”

谢文锦不慌不忙,提出条件:“你既然问我这个,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赵虎臣愣了一下:“你问。”

谢文锦问:“你是警察吗?”

“废话!”赵虎臣脖子一梗,大声呵斥。

“那么,你有孩子吗?”谢文锦的语气却是平和自然的。

赵虎臣再次愣住了,这个对手所提问题,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有,怎么了?”

谢文锦再次发问:“如果你的孩子问你,这个人,也就是我,犯了什么罪。面对你的孩子,摸着你良心,你怎么回答?孩子都知道,警察抓坏人,那么我问你,我是坏人吗?如果是,做过什么坏事?”

赵虎臣的回答,多少有些勉强:“你是共匪,要干,就干天大的坏事。”

谢文锦说:“天大的坏事,莫过于推翻国家政权。孙中山葬送了清政府,你能说,孙先生是坏人,干下天大的坏事吗?”

赵虎臣恼羞成怒:“你居然敢跟孙先生比?”

“好的,我不跟他比,”谢文锦好像在让步,“我跟你比,行不行?”

赵虎臣口气很傲慢:“跟我比?跟我比什么?”

谢文锦问:“你孩子上学吗?”

“废话,这还用问?”

谢文锦继续问:“那么你是否知道,乡下的孩子,大多数都上不起学?”

赵虎臣不耐烦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跟你没关系,现在你把我抓进来了,就有关系了。”谢文锦步步为营。

“我倒不信了,糊他……”赵虎臣总算把脏话忍住,“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文锦说:“你说我是共匪,匪,就是匪徒,抢人家东西,劫人家钱财,才是匪徒。我抢人家东西了吗?”

“等于是抢!”赵虎臣好不容易抓住个反击机会,“富人招你惹你了?硬要把他的财产分给穷人,这不等于抢吗?”

谢文锦说:“我没干过那样的事,不过如果硬要那样做,也是富人造成的。”

“一派胡言。”

谢文锦不紧不慢地说:“就说我的经历吧。我当过小学教员。有个姓李的孩子,家里很穷,我怕他退学,就把怀表卖了,供他继续上学。他功课很好,后来当了教员。请问,他还需要去分富人的财产吗?”

赵虎臣无言以对。谢文锦继续说:“反过来想一下,如果他上不起学,只能回家,他没有一分土田,只能靠租田糊口。那么,他娶得起老婆吗?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孩子上得起学吗?如此一来,娶不到老婆的只能断代,娶了老婆的,只能越过越穷。穷人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人越来越多,做匪徒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再回过来,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上得起学的孩子就越来越多,有学问人也就越来越多,有了学问,就能有饭吃。当然,你所说的共匪,并不是都像我这样,捐出钱来给穷孩子上学,有的同志本身就是穷人。我们这个组织,最终目标就是,让全中国的农民都有土地耕种,让全中国的孩子都能上得起学。你说说看,像我这样的共匪,是不是越多越好?”

赵虎臣显然被绕进去了,但他又不肯认输,只好狡辩:“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你心中有什么阴谋,旁人怎么看得出来?”

谢文锦笑了:“你这话才没道理。心里想的又不能算罪证,你当警察的不知道这一点?我想把蒋总司令的钱都拿来,买一艘大轮船,把南京的穷孩子都送到苏俄去上学,我做得到吗?你能根据我这个想法给我定罪吗?这是个人方面的。就说我们这个组织吧,最大的阴谋,其实你已经知道了,苏俄不是建成了社会主义吗?你听说他们共产共妻了吗?你听说他们把富人都杀了吗?”

赵虎臣再次哑口无言。

谢文锦追问:“你杀过人吗?杀过我这样的吗?如果你的孩子,将来有一天问你有没有杀过人,那人犯了哪条死罪,你怎么回答他?是不是要说谎?”

谢文锦最后才问他:“你既然已知道我的姓名,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的?”

赵虎臣总算能够换上骄傲的表情:“赵虎臣。”

“是老虎的虎,还是持笏上朝的笏?”谢文锦微笑着问他,“你知道持笏上朝吗?”

赵虎臣冷笑:“我五六岁时,祖父就跟我讲过。”

谢文锦说:“这么说,你这个笏,原先是持笏上朝的那个笏。”

赵虎臣不回答。谢文锦说:“现在改成了老虎的虎?”

赵虎臣还是不回答。

“那你完了。”谢文锦下了结论。

“我完了?”看样子赵虎臣很生气,“我完了还是你完了?老子今天就敢毙了你,你信不信?”

“我信,”谢文锦点头说,“所以我才说你完了。原先那个笏臣,是大臣拿着笏板,把要给皇帝提的建议和意见写在上面,怕上朝时给忘了。给皇帝提建议,给不学好的皇帝正式提意见,这是大臣的本分。如今,你居然改成老虎的虎。这有两种解释,一是老虎的大臣,伴君如伴虎,这说得通。不过这也完了,老虎的大臣,老虎说什么就是什么,丝毫不敢有意见,那么这种大臣,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呢?说得好听,是白吃饭,说得不好听,是大草包。”

谢文锦并不理会赵虎臣,自顾说下去:“还有一种解释,像老虎一样的大臣。这更坏,完蛋得更快。一来,一山难容二虎,上边的老虎容不下你。二来,老虎要吃人,老百姓容不下你。就拿你来说吧,你到处招摇,天天抓人,天天拿赏钱,你的手下个个要赏钱。你以为温建刚不提防你吗?你以为他能一再容忍你吗?过了这阵子,也许他会想出馊主意,说有人告你贪污、多吃多占、坑蒙拐骗。然后,把你圈起来,抄你的家,看你到底克扣部下多少赏钱。最后呢,罪名坐实,正式把你拘起来。为了防止你乱说,你说,他会怎么对待你?”

赵虎臣被戳到最隐蔽的软肋,脸色都变了,脊背上直冒冷汗。

谢文锦又向他的痛处插上致命的一刀:“就算他肚量大,不跟你计较。可是,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老百姓能容忍你吗?过了这阵子,蒋总司令见民愤太大,会怪罪温建刚。到那时,他再肚量大,也会把你丢出去,说你自作主张,滥杀无辜,让你当替罪羊……”

“够了!”赵虎臣大吼,“难道老子请你来,是专门让你看笑话?糊他马皮!老子告诉你,不管我明天怎么样,你是看不到了。这一点,老子绝对敢向你保证。”

“我也绝对敢向你保证,”谢文锦义正词严地正告他,“如果你一意孤行,为虎作伥,那么,用不了多少年,你的孩子,你的子孙后代,都会知道,你是一个凶手,杀人恶魔,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糊他马皮!反正你是看不到了。”赵虎臣拍案而起,夺门而去。本已出门好几步,他又折返回来,对手下怒吼,“愣着干什么?上刑!”

手下低声问他:“要他招什么?真名,还是羊群?”

“什么也不问!”赵虎臣气急败坏地说,“老子只想揍他一顿!”

“行,那就不问,揍他一顿。”手下有些泄气,看来,从眼前这只羊身上,他们这些小卒拿不到一分钱赏金。于是,这些气恼的小卒,把怨气全发泄到谢文锦身上。

数日后,温建刚接到蒋介石密令:全部清除,一个不留。

敌人杀害革命者的方式,恰恰证明,再毒辣的手段,也掩饰不了刽子手内心的虚弱。

那些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革命者,被敌人直接杀害,装入麻袋。而像谢文锦那样顽强的,敌人居然不敢与之面对。敌人想出对策,先蒙住他们的头,再塞进盛有石灰的麻袋,用刺刀乱戳。最后,敌人把谢文锦等十位革命者的遗体运至通济门外九龙桥上,投入秦淮河。

敌人以为,夜色能掩盖一切罪恶。他们未曾料到,南京的百姓并没有被刽子手的暴行吓倒。匪徒们刚逃离抛尸现场,附近善良的群众纷纷赶来,将尸首打捞上岸,葬于雨花台。

雨花台,本是一处城市山林,因为掩埋过烈士忠骨,从此添了几分壮美。

秦淮河,本是一道柔美清流,因为洗涤过英雄身躯,从此多了几分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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