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工人的奶酪
2016-09-22
周春林
白天,各种交通工具会为珠三角的大小工厂带来大量充满青春活力的劳动者……迷惘、焦躁、激进的复杂情绪也密集交织在一起;晚上,散落在工厂之外的各个村落的桌球台,很早就会被富士康的工人占满。2元一次的练歌房,4元一次的电影,10元一次的按摩,“不夜村”为工人提供了最廉价的娱乐。
这是富士康工人小李的生活日常,也是全球供应链里鲜有人知的一面— 工人在夜生活得到释放,重获返回装配线的动力。
对于处在全球化竞争巨头的世界工厂富士康来说,除了受人瞩目的生产数据和行业独狼的霸道脾性,让“墙外”观众更加好奇的,还是定期上演的人生舞台剧。小李们就是演员,他们在里面的演绎,冷暖自知。
这艘巨大的航母早已变成一个无法停止的永动机,上面的每一颗螺丝钉都被赋予了任重道远的特殊使命,对于富士康工人而言,这无疑是“幸运”的。在这个世界工厂里,任何商业价值观甚至人生观都能被毫无保留地接纳。鸡血励志哥、迷惘小青年、流水线女工……小李们被贴上了“刻板”“迷失”“工业产品”的标签。但是,若以强者价值观统摄一切,则无论于企业还是社会,都非幸事。
小李们的未来是否会牵制富士康的未来不得而知,但富士康的未来,一定会改变他们的“产品属性”,与此同时,在巨轮前行中滋长出的内生矛盾也开始蔓延。
加班与生存的较量
加班?不加班?这是富士康每天都需要回答的问题。身在其中的一百多万名富士康员工,他们的心态也同样矛盾。
由于富士康的固定底薪偏低,工人想要提高收入完全得靠加班。这使得员工对加班普遍抱有一种矛盾的心态。按照富士康的规定,平时加班费是底薪的1.5倍,周六是2倍,节假日是3倍,加班加多了比工资还高,加班费往往能占到月收入的60%以上。
为此,不少员工对加班并不排斥,甚至愿意抢着加班。加班不仅像“家常便饭”,节假日加班还是人人争抢的“香饽饽”,而“不许加班”则是对员工最严格的惩罚措施。
亨利·福特说过,流水线的特点就是严格、高效,甚至缺乏人情味;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可以让工人养活家庭,维持梦想,以及融入社会的工资。
2010年,富士康提出“百万机器人”计划,试图通过不断地IE(工业工程)优化,使员工成为精准化操作的“机器人”,以此提高效率来减少加班时长,达到降低成本的目的。
可以说,机器人战略是时代给富士康和制造业的一个转型机遇,但通往它的道路却十分坎坷,它是难题却又无法拒绝。好像这个世界工厂已经摆好了姿态,也迈开了步子,在它的车间和流水线上,你能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受限于对人口红利的依赖和机器人的巨额成本,富士康遇到的问题要比解决办法多得多。
只是,这样一来,对于有些员工来说,减少了加班就等于减少了工资。
在这极端矛盾的企业管理机制背后,是富士康急需给长期靠底薪维生的工人一个交代——不以生活成本来倒推工人工资,而是以工人为企业创造的价值来为人力定价。富士康的工资难以和严格的生产线以及企业的成长速度保持平衡,也难以完成让员工融入社会的功能。
这种不冒犯行业规则的人力定价,却让它受到了惩罚。“12连跳”也被认为是郭台铭创业30年以来的最大危机。这也让富士康不得不对企业作业员、线长、组长薪资进行调整,只要通过技术考核,员工的薪资水平就提升30%以上。
但是,产品的热销让企业还在不断补充新工人。厂区门外依然挂着大量招聘普工的横幅,每天依旧有新员工不断进入园区。甚至在厂区内的马路边,都可以看到一群群排队等待入职的新员工……
虽然畸形的加班文化暂时找到了突破口,但厂区内的“天罗地网”并没有就此拆除。对于富士康而言,遇到的问题也远不只是加班与生存的较量那么简单。
工人向左,企业向右
如今的互联网对人们各种行为进行了深入改造,人的协同效应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容易。富士康工人可能被越来越互联网化、智能化的机器所取代,但也可能因此更加强大,变成一个个多效变频式插座。
当一批工人成为流水线的复制品,另一批则完全适应游戏规则开始进入管理层,员工的不同出路决定了企业的品相和成色。对于富士康而言,多样化、多元化、智能化,成为其转型发展的方向和救命稻草,对于员工而言同样如此,他们在这个一刻都不停息的永动机轮轴里,衍生和进化出自己的不同技能和角色,相得益彰,又毫不违和。
“每天管理100万员工,头痛得要死。”富士康总裁郭台铭曾在一次年会上诉苦。斥资上千亿元的“百万机器人”计划的实施,使得这些不知疲倦、不惧危险的机器人开始把工人从疲倦和压抑中解放出来,但这时外界却又有了“机器人将引发工人失业潮”的担忧。
厌倦却又依赖,这或许就是当代中国工人之于富士康以及如它一样的中国工厂的复杂感情。
然而,一些打工者对流水线的枯燥和单调却显得不以为意,相比之前的漂泊,富士康则是他们人生规划中,重要的一站。因为不一样的缘由,他们的打工轨迹重合到一起—坐到了富士康的流水线前。不过,不是所有人愿意在此长干。他们想趁青春流逝前,追逐自己并不宏大的梦想,比如找个对象,比如开个小店。但,这可能只是美好的畅想。
或许,对于富士康工人的出路,大致可以展开两种想象:
第一,寻找富士康之外的出路,比如做生意、创业。但不可回避的现实是,农民回乡创业成功率并不高。富士康曾有“万马奔腾”计划,给予工人小额资本支持回家经商,但收效不佳。
第二,留在富士康这样的世界工厂。而这样的工厂究竟是“文明”还是“不文明”,会影响到数以亿计的工人的命运。在世界工厂里,工人争取自己利益的途径就是把工作做好。如果离开了工人,富士康建成文明的世界工厂的梦依然只会是个空想。
这无疑是滑稽的,同时又是矛盾的。留在富士康继续“深造”,似乎成了流水线工人寻找出路的最后一线希望。他们既希望从这样的体制枷锁中挣脱出来,但又害怕外面社会的残酷现实从而退回安全区寻求躲避。
换一个角度,这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激励。因为环境的特殊性和发展空间的局限,让员工不只是机器,也可能是人才管理的好能手。他们的命运在自己手上,当然,也牵动企业的命运走向。至少,对于想要在这个领域获得职业荣誉感和实现个人价值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突破口。
这是中国制造业当下的缩影,更是中国员工在完善自我走向专业化和多样化过程的尴尬之境。刮骨疗伤不是长久之计,对于未来,或许小李们还能有更多期待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