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舟
2016-09-21何尤之
何尤之
李琳的爱情像彩票中奖那么突然,令我们措手不及。其实这与我们无关。爱情是她的,她想怎么陶醉就怎么陶醉,即便她呵出口浓浓的爱情气息来,也不会陶醉我们。我们不看好这段爱情,就像不信会中奖一样。两人年龄相差大了,整整一轮。李琳总是用甜如蜜饯的笑靥溶解我们的情绪,说大点好,懂得疼我。
李琳说对了,许白云很疼她。想吃什么,去高档酒店。想穿什么,去品牌专卖店。想用什么,除了国产的都好。不高兴了,购物,看海,想怎么都行。李琳从没享受过这样的爱情待遇,仿佛一双上帝之手将她高高擎起,她的双手如翼在云雾里展翅。李琳感觉不太真实,可爱情不都是不真实的么?
许白云是真实的,他一直稳稳地站在地上,像个巨人擎起李琳。他很庄重,给了李琳不同的满足,就像大人陪小孩,却不陪着李琳疯。尤其白天,许白云从不陪李琳外出。
爱情不是这个样子的。爱情是两个人的游戏,谁都不能置身事外。我们觉得他们不似爱情,许白云像个父亲。许白云四十了,日子雁过留声地划过他的脸,眼角的鱼尾纹倾露着和蔼与慈祥。许白云高而清瘦,给我们的感觉有些孱弱,像被劲风压迫的竹竿。李琳二十八,一米六二,生得丰满,胖而鲜活。两人走在一起,就像电线杆上挂了个变压器,风景别样。
这样的风景持续两个多月了。他们是在我们金店邂逅的。这种邂逅在金店很平常,天天都在发生,却很少擦出火花的。许白云第一次来店里买项链,是在夏天的晚上。街上灯火昏黄,金店金碧辉煌。夏天天长,我们八点半才下班。这时没有顾客,我们仍猎狩着,陪着时光虚度。因而许白云这时出现便有些唐突,不该来的时候来了。当时李琳不当班。许白云没看饰品,只是在每人脸上匆匆一瞥就走了。第二天晚上许白云又来了。李琳当班。许白云头发显然吹了风,像雕塑镌刻在头顶上,和他的表情一样古板。他穿了件黑色西装,打鲜红领带,看上去优雅,沉稳,不像大款像大官。李琳在给顾客打包,玉器柜的信彤马上过来接待许白云。许白云心不在焉,有边看边等的意思。等李琳过来,许白云才进入状态。李琳刚介绍了三款项链,许白云就买了。李琳暗自吃惊。一般客人买项链都要左挑右捡,挑得自己都累了才掏钱。许白云不是。许白云买了项链后,还向李琳要了名片。即使他不要李琳也会给的。营业员都这样,指望回头客呢。至于回不回头,谁知道呢。
许白云真就成了回头客。他没有来店里,而是给李琳打了电话,想买个三四千的钻戒自己戴。李琳当时还犯了迷糊,不知对方是谁。许白云介绍了自己,说你明晚把项链送到凌州公园的拱桥上,我在那儿等你。李琳到了拱桥才认出许白云来,并用心记住了这个男人。两人在公园里走了走,沿着小径走着聊着。聊的都是金店的事。许白云问得仔细,连李琳入职多久月薪多少籍贯何处有无恋爱都问了,跟警察似的。这是个细心入微的男人,李琳喜欢。公园里有路灯,还有成片成片的树林,夜风中影影绰绰。灯黑处有情侣,吞噬着彼此。走出公园时,李琳芳心萌动,说不清为男神还是为财神。
就这样,李琳和许白云踏上了货真价实的爱情征程,显得迫不及待,仿佛在抢购,生怕错过。大龄男女嘛,我们理解。听信彤说,是许白云追李琳的。我们不怀疑许白云的诚意,他没必要骗李琳的色。李琳算不得美女,身材不占优势。许白云似乎早中意李琳了,像有预谋似的,两次生意后,开始频繁约请,吃得李琳该胖不该胖的地方都胖了。
信彤不反对李琳的爱情。信彤是李琳闺蜜,闺蜜自然会向着闺蜜。她说许白云是凌州本地人,还是个老板。何况他对李琳那么好,只是年龄大了点,但也没大到无法接受的地步。这让我们心服口服。打工妹嫁老板便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即使不是老板,能嫁个凌州土著,在凌州便有了靠山。打工者就是这么悲催,都期望有一天能像株植物在凌州成活。李琳的根须已然植入凌州大地,而我们只是过客,像浪打浮萍。
我们统统哑了声,羡慕,嫉妒,恨。别样的眼光像电波在金店无声穿梭。
那些日子,李琳在爱情里狂飙。她的笑容渗出了蜜,像塑料花永恒盛开。爱情从来都是美好的,即使是不真实的爱情。女人需要爱情,与虚实无关。爱情来临,她们就像淋了场细雨。她们喜欢这样的感觉,头发湿漉漉的,衣服湿漉漉的,却清新浪漫,世界一片洁净。李琳被细雨淋湿了翅膀,却越飞越高,越飞越忘情。
许白云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接李琳,他坐在枫树湾茶社,品茶,抽烟,静等,或思考。枫树湾茶社在金店对面,隔着街道能看到许白云的窗影。下了班李琳像只小鸟直扑枫树湾,她现在更丰满了,但飞往枫树湾的体态是轻盈的,像小白兔欢快地横穿街道。我们怀疑许白云肯定和李琳开房了,至少车震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许白云的陆虎车很宽敞,足够两人排山倒海摇旗呐喊。李琳酝酿了二十八年的性欲以及被欲望膨胀了的浑圆体态足以催化许白云储蓄四十年的荷尔蒙,唤醒火山喷发且燃起不分昼夜的熊熊烈火。但信彤说没有,连车震都没有。许白云是个谦谦君子,从不带李琳去开房或回家。除了亲吻,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李琳都心揣撞鹿有那意思了,许白云仍不越雷池一步。我们不信,这怎么可能呢?四十年的干柴,二十八年的烈火,吹口气都能点燃。我们直接问李琳,引火烧身了吧?没烧坏你吧?李琳说你们脑子烧坏了吧?尽想歪事。除了牵手,我们什么都没有。
李琳一反常态地郁郁寡欢了。
许白云都是晚上约李琳。他是老板,白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而李琳是半天班,另个半天只能窝在床上思念郎君,如皇上的三千宠妃,翘望皇上宠幸,是何等煎熬。
但这不妨碍爱情的茁壮成长。李琳喜欢许白云,喜欢他的持重,喜欢他的真诚,喜欢他对她的珍惜。做爱于李琳算不了什么,甚至渴望风的抚摸雨的滋润。许白云也渴望,他的手抚慰过李琳的动感地带,却从不亮出荷枪实弹。李琳是他的一瓶佳酿,宁愿守着不舍得打开。这让李琳幸福得落泪。
二十八岁的李琳已不是处女,否则就太没阅历了。李琳谈过两次恋爱,都是外来工。第一个是江西男孩,两人在网上认识,很快同居。江西男孩在破落的出租屋里拓垦了李琳的处女地。后来李琳怀孕,男孩拔腿溜了,顺手带走了他出资购买的电视和空调。第二个男孩安徽的,在酒店做厨师。他们在海边认识,很快陷入热恋。同居半年后男孩去英国做厨师,年薪十五万,一年后音讯全无。李琳哭了几回,从此把男人踩在脚底,也把自己拖成了剩女。
许白云如何铁马金戈撞开李琳锈迹斑斑的心扉,我们认为除却厚实的钞票再没别的。钱比男人可靠,这是无数女人嚼透甜枣苦核的男人后的普遍共识。许白云钱有多厚李琳未必知情,但两人自牵了手就没放开。许白云舍得在李琳身上投资,两个月就把李琳彻底时尚了,投足间贵妃再世,回眸时百媚顿生。我们眼花缭乱地目睹着李琳一点点时尚,一点点有了上等人的狂猥气息。
裙子好几百吧?
不贵,八百。
包呢?
一千。李琳伸出小拇指。
化妆品韩国的?
法国的!白云说韩国质量不好。
李琳现在飞黄腾达腾云驾雾了!
不,不是腾云驾雾,是嫁云腾雾,嫁白云了。
不不,不是她驾白云,是白云驾她。
我们笑成一团。李琳举着粉拳乱舞。
许白云仍在投资,决定去李琳老家,给未来岳父母披上金光银辉。这回李琳没有笑。想笑的,泪却止不住了。父母即将跟着她金光闪闪了,从山村走出来时,她就有这样的梦想。贫穷的斗笠在父母头上戴了大半辈子,身子卑微得都弯了。现在,她终于让父母抬头走路了。
金首饰是从我们店里买的,项链,手镯,戒指,耳环,买了六万多,让我们又羡慕妒嫉了一回。可以想像,李琳父母如同进了皇城根做了回京华秋梦,醒来后该是何等的欣喜,像范进中举那样惊动了大半个山村。尽管女婿老了点,毕竟是金龟婿,岳父母抓着女婿的手就像抓着了登天的梯子。
李琳家在湖南,离凌州不远,开陆虎仅十来个小时。山区的贫穷和风景像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锐角那样互补着。李琳依偎着许白云亮相小山村时,和奥巴马夫妇亮相舷梯上一样风光无限。李琳希望这个时刻可以永恒,永恒在山民心里,永恒在山村历史里。气魄非凡的陆虎闪着黑色锃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村。隔壁少年想摸一把陆虎,被爷爷坚决制止。爷爷也想摸,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酷的虎,也只是远远站着。李琳父母灿笑着给乡邻敬烟,许白云的高档烟。乡邻们接了,却不舍得抽,留着找几个老哥们一起分享尼古丁的顶级芬芳。
这回李琳许白云该睡一张床了。不是我们思想不健康,我们是担心他们的爱情不健康。都这个岁数了,狼吞虎咽才是,藏着掖着做给谁看呢?李琳说我们思想肮脏,光关心那事,却不关心她的安危。
湖南归来,水光山色,崇山峻岭间峰回路转。下了高速,离凌州不足六十公里。往凌州是一级公路,四车道。李琳没走过,李琳回家都是坐大巴。许白云说这条路新建的,还没修好,路灯还没安上呢。天色暗下来,一轮弯月悬天际。迷人的夜景,醉人的辰光,许白云难得一见地吹着口哨,张杰的《看月亮爬上来》,车也开得飞-陕。开到一个岔路口时,后面一辆白色轿子眨着远光灯急速超上来,然后转身横在路上。紧急的刹车声像一把寒刀划破了淡淡的月夜。许白云急忙刹车,和李琳愣望着。李琳之前并未发现后面有车跟着,许白云也未在意。白车上下来一高大男人,戴着墨镜,拎着木柄锤,走进陆虎的光柱里。李琳特紧张,紧盯那人。那人一米八多,如一杆木柄,精瘦,走路像奥巴马那么阔步。鼻梁高,尖薄,像东欧一带的人,脸上腾着杀气。许白云淡定地说,他是凌州人,我合作伙伴雇来的杀手。李琳猛一哆嗦,指甲几乎掐到许白云肉里,颤声说,打劫么?许白云说要这样就好办了,可他是杀手,要命不要车。李琳立即成了女神经,触电似地痉挛。美好生活才开始,刚给父母风了光,不想厄运这么快就照头一棒了。莫非自己没享福的命?李琳胡想着,被许白云一双手紧紧箍住。
木柄驰步而至,举手拍窗。许白云没动。拍了几下,木柄嚎叫,口气极为嚣张。许白云松开李琳,一双手在黑暗中蠕动。木柄举起了手中的木柄锤。木柄个高,手中的木柄很长,锤扬至半空再如炸弹投向车窗。情况危急。李琳几近晕厥,感觉那枚炸弹正不偏不倚地向自己飞来。
炸弹并没有落在李琳身上,也没落车窗上。千钧一发之际——李琳学过这个词,此时才真正理解——许白云出手了。他处惊不变,在炸弹快临近车窗时,一踩油门。陆虎虎啸着窜了出去,惊得李琳抱头尖叫。陆虎迅速从岔路口冲出去,像一头归山的虎在漆黑里逃逸。
从岔路口出去,是一条蜿蜓的山路。山上杂树丛生,枝蔓交错,在风摇月映中影影绰绰,如无数魑魅向陆虎伸出魔爪。进入山林,月色被枝叶封锁,一柱车灯外,黑漆漆的世界,像深不可测的巨渊。山路坑洼不平,陆虎东摇西摆,摇得李琳尖叫声此起彼伏,乳房更是波涛汹涌。陆虎底盘高,跑山路有优势。后面追来的白轿就不利索了,虽然不断按喇叭,咬着陆虎不放,但还是被甩下一段距离。李琳捏紧拳,哭声嘤嘤泣泣,像怕招来狼似地压抑着。许白云很镇定,紧握方向盘,顺着山路往前开。李琳后来说,那时候他就是男神,很有成熟男人的魅惑。我们敬佩李琳如此惊世骇俗之际仍能梨花带雨地欣赏她的男神。车子渐上半山腰,不时贴着悬崖绝壁。有的路段异常惊险,眼看路没了,却又柳暗花明。公路盘桓在山腰上,像条粗硕的蛇缠着大山。
再往前,山路在一个较为开阔的停车场处戛然而止。许白云说,下车吧。李琳呆滞未动。许白云说,山足够大,容得下我们,快!李琳打着晃,说有扳手么?许白云竟然笑了,说,不用。
那头白色蜗牛顶着雪亮的光柱在山林里时隐时现了十来分钟,才呼哧呼哧赶上来,停在陆虎边上。此时许白云和李琳就潜伏在离陆虎不足百米的丛林里。李琳的心脏快跳出来了,蹲在树丛里打着摆儿,额头上全是汗。许白云很沉着,一手揽着李琳,另一只手捂着李琳的嘴。手指上的烟味熏得李琳想打喷嚏。
木柄下车,提着木柄锤冲到陆虎跟前,然后四周张望。山里黑压压的,有风呼啸,树叶哗哗地响。一只鸟从头顶上突然窜飞,惊得许白云一屁股坐在地上。李琳那个喷嚏终于没憋住,喷出来时被许白云攥在了手里,没落在地上。李琳的手脚像踩在鼓点上,身体疲瘫,还有些尿急。木柄听到点动静,朝这边望了望,却没过来。略略踌躇后,木柄往山顶追去。木柄似乎忽略了凶手应有的基本常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许白云这只狡兔就在他身边。
过了约二十分钟,许白云拉着李琳躬着身摸回车上,然后发动车子,调头往山下跑。那人快到山顶了,闻声返回,边跑边嚎叫,在山林里回荡。陆虎恰似猛虎下山,迅雷不及掩耳,冲上一级公路便如鱼归深渊,飘然而去。
到凌州已是凌晨,李琳紧抱许白云的胳膊,半是惊吓半是甜蜜。别丢下我,我想和你在一起。许白云心照不宣地将车子开到世纪缘大酒店,进了房便是缠绵悱恻。经历了深山老林的惊心动魄后,又一场惊心动魄让两人爱到深处。李琳肌体丰腴,饱满鲜活,许白云像个孜孜不倦的探索者,在山高水低间深入浅出如鱼得水。直至筋疲力尽,两人汗津津地拥着,许白云才开口说,和你说件事。
无须多说李琳也懂,生意场上难免纠纷。木柄便是例证。许白云说何止他一个,还有呢。他们妒嫉他的成功,几欲谋财掠钱。且手段狠辣,用假合同骗财,去政府部门举报,上法院打官司,找黑道来敲诈,或雇凶追杀。许白云坐起来,点上烟,立遗嘱似地对李琳认真地说,保不准哪天我会遇上麻烦,你一定要坚强,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李琳伏在许白云胸前涕泗横流,涓涓而下,倾泻在许白云赤热的胸脯上。李琳紧搂着许白云,生怕一松手这片云会飘走。许白云再度燃烧,吻李琳的泪,脸,唇,乳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二人水到渠成,泛舟在惊涛骇浪中。
激情消退,许白云深沉再现,聊起黄金走势。李琳不懂,说我只是营业员。不过市场行情不好,价格总在三百左右涨落。许白云说能升值么黄金?李琳说升什么呀都跌回两年前了,也不会再跌了。许白云哦了一声,说既如此,便是最低价,购买黄金的最佳时间来了。李琳始明白许白云的用意。许白云托出想法时,把李琳吓了一大跳,说你买那么多金条干嘛?
许白云说,我现在处境危险,财产恐遭仇家暗算。如果变成金条寄存金店,连老鼠都找不到。
李琳没有兴奋,我们却兴奋不已。许白云一下买了三百七十万金条,而且金条全寄存在我们店里,他只拿走了一纸证书。这意味着,金条一件不少,我们白白多了三百七十万的周转资金。这比卖多少饰品都划算啊。而许白云此番行为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们没问李琳,不关心。我们只关心生意。我们想酬谢许白云,可他连脸都没露,这么大的事都交李琳办了。李琳嗲声嗲气地说,当然啦,我是他太太啦。金店里除了李琳是太太,其他女人都是老婆。从老婆到太太,分水岭非富即贵。
我们以为许白云会给支票呢,像电影里的阔少那样。不是。三百七十万分三次付款,每次都是李琳小心翼翼地手提密码箱,像提了件易碎的玻璃鱼缸,由我护送她去隔壁中行。累得中行小姐都嘟嘴,说转帐多好,点得手都发麻。第三次存款时,我才发现陆虎就停在不远处。
之后两三个月,李琳安静了下来。没见许白云来消费,也没见他坐在枫树湾喝咖啡。这样的日子对我们来说还是一样地过,天一样地长,夜一样地短,但对李琳来说日子有点漫长,漫长得没有顾客时她会发呆,也发笑。我们担心她害了严重的相思病。信彤说害相思,没害病。这段日子李琳沉默多了,信彤便成了她的代言人。信彤说许白云出国了,要好多个月呢,或许两人要定居国外吧。信彤只是猜想,我们便对李琳更加刮目相看了。别迷恋姐,姐只是传说。李琳调侃我们。她走狗屎运了。她在金店算不上漂亮。论长相,圆圆的脸在一堆瓜子脸中像豌豆那么不起眼;论身材,水桶腰无法与金蛇腰共舞,论谈吐,大专学历丰富不了一个村姑的才学。要说优势呢也有,一胖三分呆,胖并性感着,容易让男人陷进去。许白云可能就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
凌州的天越来越高,云在淡淡游走,风像把刀一点点磨得锋快。大街上的汽车一晃而过,汽笛声在秋风里尖锐地回荡着。我们不自觉地淡忘了许白云,事实上他在我们的生活里本来就很虚无。有次信彤说,许白云大半个月没音讯了,李琳说的。我讶异,莫非变心了?信彤说,不会,李琳说不会的。我咂嘴,凭什么呢?她又不是绝色佳人。信彤说不知道,李琳相信他,她只是担心许白云在国外别出什么意外。我说他到底去哪了,没去马来西亚乌克兰法国吧。信彤白了我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么久总该来个电话信息吧?我没吭声。但我相信许白云不会消失,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他的金条在我们这儿呢。
我的预感没错,许白云果然出现了。时至中秋,天空湛蓝,寒意阵阵袭向凌州。我缩在被窝里看电视。电视上提到许白云的名字,说某局处长许白云利用职务之便涉嫌受贿,已被检察机关带走。我知道这纯属巧合,仍有些惊愕,惊得我踹了被子就给李琳打电话。李琳笑,说我的白云飘在美国呢。我才安下心来,说此云非彼云,此云是大官,彼云是老板。噢对了,你那白云开的什么公司?李琳说不知道,问过,白云让她别介入他生意。
后来电视上再次提及许白云,说他受贿罪证确凿,案件正在审理中。检察机关搜查了许白云的财产,除藏在煤气罐里的十几万外别无所获。检察机关欢迎知情者举报。
我庆幸这是片乌云,不是李琳的白云。虽然我不看好这桩婚姻,但毕竟李琳付出了全部感情。那两天我脑子里不时浮现两片云,一乌一白,不是白遮住乌,就是乌染了白。二者不断碰撞,逐渐合二为一,合为一片乌云。我预感它们本来就是一片云,面白核乌而已。我没问李琳,也没问信彤,她们会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我的确在胡说八道。但我必须找到有力证据,证明我在胡说八道。
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老季是我朋友。我让老季帮查下许白云。老季不太愿意,说这是公安内网,不能泄露居民资料。我说没别的目的,就核对一下,他和我同事在恋爱呢。老季才查了。凌州只有一个许白云,正是被查处的那个,已婚,儿子十四岁了。我有些失望。我希望有两个三个或更多许白云。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完全证明此云即彼云。李琳的白云不是在国外吗,也许早移民了,或者人在凌州户口落北京上海亦未尝不可。我问档案里有没有照片,有照片我就能认出来,遭到老季婉拒。
我是一根筋,做事爱刨根问底。我迫切地想知道,检察机关带走的到底是哪片云。按理说李琳应该比我迫切,可李琳一点不迫切。可我不行,我要弄个明白,不然我总是云里雾里的。我又去工商局,查有没有法人代表叫许白云的。没有。没有也没什么,谁说老板一定是法人代表呢?我不甘心,再去企业家联合会,也没查到许白云。低调实干的企业家往往不图虚名,企业家联合会对许白云或许没吸引力。
许白云在和我捉迷藏,让我无从下手。叫李琳提供点鳞爪片甲,李琳不愿意,说人都是我的了,还要知道什么呢?她以为我在打听她的隐私。幸好我是男的,无夺爱之嫌。
猜想后来得到证实时,我很无法面对。我是在互联网上证实了乌云即白云。那天我送走一个顾客,站在店外对着天空仰望良久,东边一片白云和西边一团乌云在头顶上交汇。我分不清白云和乌云的层次,乌云像墨汁似地悠悠浸染了白云。白云起初尚能守身如玉,透明地穿行于乌云之间。可没坚持多久,白云就和乌云同流合乌了。我于是想到了许白云,想到在网上搜狗一下。回办公室上网一搜,配了照片的许白云就触目惊心地出来了,正是那个受贿处长。一语成谶,我胸口像重重挨了一拳。李琳倘若得知,怕心都碎了。失去许白云,便失去了荣华富贵,以及依俯于许白云的若干瑰梦。许白云落幕了,李琳的大红大紫亦将落幕,李琳情何以堪?
我悄悄和信彤说了。信彤不信,也上网看了。照片上许白云意气风发,熠熠生辉,有着年少得志的桀骜和傲态,完全不同于我们眼里的许白云。这张脸我们太熟,绝对是他。信彤这么说。继而提了个问题,我也困惑。信彤说既然是处长,为什么说是老板呢?既然在国内,为什么说国外呢?我说当官的脑子九曲回肠,不是我等能想明白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许白云一直在欺骗李琳,从认识之初便是。信彤说他骗李琳意欲何求?我无言以对。显然醉翁之意不在情欲,有权有钱,情欲招之即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李琳谢幕,从乌云中脱身而出。
直言相告,李琳必定崩溃。水中浸纸,李琳或能接受。先把李琳这张纸慢慢浸泡水中,渐渐湿透了,再把她捞起。信彤是实施此方案的最佳人选。
信彤问李琳,他来电话了么?李琳摇头,一声吁叹。信彤说,他不会变心了吧?李琳摇头,说我们有约定的。信彤笑,男人的破嘴你也信?李琳说,不是说的,是写下字据的。信彤捂嘴笑,说怎么写的?李琳像老先生摇头低吟,陶醉在诗意中不管时空跨越多么久远,爱情之光必将照至尽头。
信彤拍手,好浪漫哦。他果然清高儒雅,一点不像老板,更像个斯斯文文的公务员。心里却在暗忖,许白云莫非早知会有今天?这个海誓山盟是有备而来了。信彤说,字据有用么?领了结婚证还离婚呢。
我们还有担保。李琳说。
信彤愕然,说这还有担保?又不是高利贷。
李琳说,金条便是担保。信彤更惊愕。李琳说他如果变心,金条全归我。
信彤说,你又拿什么担保?
李琳笑笑,不说。信彤说信不过我不是?
李琳说不是。李琳支吾半天,红着脸套在信彤耳朵上说,他拍了我的裸照。如果我毁约,他会公布出去。
信彤大笑,说这个也能做担保啊,闻所未闻。
李琳说除了这身肉,我还能拿什么担保?
信彤说这个约定很有意思,我想看看。李琳说,字据在他那儿,我没有。
那便是不平等条约了。既然是协议,就应各执一份。李琳却没有。我和信彤以此为切入点,开始说教李琳,让她明白被骗了,莫再抱幻想了。如此,便让李琳的双脚先泡在水里了。
晚上,我们和李琳去枫树湾喝茶。虽然和枫树湾毗邻而居,但我们没坐这儿消费过。为了拯救李琳不得不出点血了。
我说,以前许白云天天坐这儿接你,我们好生羡慕。现在你形单影只像折翅的鸟儿,我们又好生心疼。
触景生情,李琳眼眶变得潮湿。
信彤说,他若爱你,何以数月失联?除非他出事了。
我说,爱情协议本来就是儿戏,没有法律效力,奠拿它当圣旨。你以为许白云变心,金条就归你了?他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呢。金条归你了,许白云捧着证书来,我们拿什么给他?何况你手中也没有爱情协议,告都没凭据。
李琳莞笑,说你们不懂的。莞笑得神秘。
我说他都失联了,你还藏着掖着?我几想说破,又恐她心碎崩溃。
我和信彤轮番轰炸,李琳告饶,说亲们,别再折磨我了,我们的事他不让我说出去,那份协议里都明明白白写着呢。按理我都不该和你们说协议的事。
我看信彤,信彤看我,还能说什么呢?信彤说好吧,不问了。不过我们分析,许白云一定藏有阴谋,甚至他根本没出国,就在国内或凌州。
李琳如无缝的汤圆,汤都渗不进去。我很着急,像卓别林吃汤圆,无处下口。信彤镇定自若地说,我会撬开她的嘴。
信彤如影随形地跟着李琳,天天来去同行。信彤要在李琳身上找到缝。秋雨来了,信彤给李琳撑伞。天气冷了,信彤陪李琳逛街。闺蜜替代恋人,友情淹没爱情。李琳感动,果然招了,说许白云的三百七十万金条证书其实就握在她手里呢。
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许白云有招,但没料到如此高招。他何以修炼得如此精到,连检察机关都无计可施呢。钞票换成金条,金条证书交李琳保管,他落了一身清净。许白云以爱情的名义遥控着李琳,让她在甜蜜而光鲜的幌子下成为他看家守舍的忠犬。
天气干燥,秋风劲吹,纸片枯叶打着卷儿幽灵般在街道回旋。我和信彤商量得举报此事,岂料检察机关忽然传唤了我,说我和许白云案件有关。清者自清,我没什么紧张的。只是怪哉,他们从哪根线索扯出我了呢?迷茫不解,恍如一梦。哦,有了,他们一定搜到了爱情协议,顺藤摸瓜而来。协议?检察官反生诧异。随即提审许白云,许白云说撕了,协议当晚就撕了。许白云交待说,这场恋爱本来就是移花接木,阴谋而已。
许白云的移花接木怎么连我也中枪了呢?我苦苦冥思,最后想到了老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