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鲨鱼

2016-09-21

读者·校园版 2016年19期
关键词:足球赛菜鸟踢球

韦跃,1985年生。“ONE·一个”“简书”“知乎”“十五言”超人气作者,代表作《一个糖水爱情故事》。

在没有梦想的年代,年轻人也许并不奢求有一天能成为盖世英雄。大人们已经成功说服我们生活不是热血漫画,我们能够偶尔做做梦,就已经足够快活了。然而,有时候做梦也是不被允许的。

参加同学会时跟同学聊到的一件小事,让我产生了上面的想法。上高二那年,班上的肥坤有一个周末去看了鲨鱼。星期一到校后,他逢人便讲:“好大好长的一条鱼,游个不停!”他开始立志要养一条鲨鱼,每天陪它游泳。那一个礼拜,没有人跟肥坤说话,大家都暗笑他在做梦。

我们还聊起那一周的星期五,阿杜穿着一双新球鞋到处吹嘘:“这是从日本带回来的限量版球鞋,很厉害!我在今年的校内足球赛上要‘大杀四方!”于是,大家忘掉了鲨鱼的事儿,转而开始讨厌阿杜,打游戏时没有人愿意跟他组队,踢球时也不传球给他。

即便如此,在当天放学后的练习赛上,阿杜仍然“大杀四方”。阿杜从初中起就入选市少年队,而对手高三(6)班的同学们又是菜鸟中的菜鸟,所以,阿杜可能早就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队友,一个人就能赢球。

在这所以学业繁重著称的高级中学,一面倒的球赛很常见。但是,对于高三(6)班的“菜鸟”们而言,即便输得丢脸,踢球也是他们不可多得的消遣。那场练习赛是他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球赛,因为在比赛结束后,他们就宣布退出今年的校内足球赛了。

校内足球赛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不成文的传统,每个班的男生组织一支球队参赛,依照“世界杯”的比赛规则设置赛程,一代代口耳相传,既没有组织,也没有经费,更像高年级的学长们带着学弟们踢球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足球赛在男生们中间那么受欢迎,在大人眼里这有点儿不可理喻,他们经常念叨:“既没有奖金,又踢不成球星,你们鼓捣这些有什么用?上一所好大学才是正经事。”

然而,有一些年轻人却把校内足球赛看得比考试还重要,比如我们班的男生。

高一那年,阿杜带领我们班大出风头,我们作为一支新生队伍,居然凭着一股蛮力踢进了决赛,最后以0比1败给高三(9)班。过了一年,“老球棍”们都毕业离校了,我们班的男生更是摩拳擦掌,憋足力气要拿当年的冠军。

傍晚,踢完球后,肥坤约我一起骑车回家。

“我们这届高三学生踢球的水平也太low了!一群书呆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我没说话,只等他进入正题。

后来,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几个想再组织一支球队。我觉得没有问题,没有规定不让一个班出两支球队,我们的人也很厉害。”他接着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

“这几个人好像打篮球比较多吧?”我问他。

肥坤仰起胖脸望了望天,说:“阿杜太爱吃独食了,每次比赛时我们都好像围着他转一样。我们已经认真考虑过了,即使没有他,我们也一样能赢。”

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肥坤又说:“况且,你老踢后卫,难道不觉得太憋屈了吗?我知道因为你和阿杜都是左撇子,他踢了左前锋,而你只能踢左后卫。其实你要是踢前锋,球技并不比他差,只不过他的名气比你大。”

“反正只要能赢球,我怎么都可以。”我含糊地说。

第二天,阿杜也为同样的事情私下里找我。他对我说:“肥坤那些人根本不懂足球!他们平时就在篮球场上大呼小叫,想要引起女生们的注意。我们今年不要他们踢比赛!把那些高个子换下来,你踢右前锋,我们双剑合璧。”

我问:“就咱俩吗?人够吗?”

阿杜摆了摆手,说:“没事,总有几个人会听我的话的。如果实在人不够,我在其他学校有的是朋友,比肥坤他们强多了。我们都是高中生,请外援也不算犯规。”

我说:“我怎么都行,只要能赢球。”

肥坤和阿杜要各自组织球队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天,他们就已分成两拨人,每拨都宣称自己是“班级正统”,对方是“异端”,见面时互相翻白眼,连招呼都懒得打。当然,大家暗地里都很用功:早上天还没亮,一群男生就跟着阿杜在学校球场的跑道上跑步;而下了晚自习,篮球场就被肥坤那一伙人霸占了。

与此同时,我偷练得比谁都勤,因为我太想踢前锋了。一旦升入高三,就算再怎么努力,父母也不会允许我把宝贵的时间投入到校内足球赛上。所以,我必须牢牢把握住高中生涯最后的光荣时刻,赢得校内足球赛,然后去用功念书。虽然这只是一点点卑微的企图,但至少比全盘接受生活的禁锢令人振奋一些。

有一天晚上,当我练完球准备离开时,球场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走近一看,原来肥坤和阿杜两伙人正在争执。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其中有高年级的学长,还有几个外校学生——他们中有人把头发染成了黄色,我们学校是禁止染发的。

“你们别吵了,我再说一遍,从来没有一个班出两支球队的先例。”一个我见过但叫不出名字的同学大声说。

“这样的话,显然只有我们可以代表我们班参赛。你看你们,全是其他学校的人!”肥坤指着阿杜那边的那个“黄毛”高声说。

“我觉得没问题啊,以前还找外校老师踢过……”话还没说完,阿杜一看到我站在旁边,立马把我拉过去,“再加上他,我们就一个外援,有什么问题?!”

“他是我们队的!”肥坤大声说。

“你平时和我踢球的时间多,肯定是跟我一队的,对吗?”阿杜虽然在问我,眼睛却瞪着肥坤。

“跟他踢什么呀!你给他捡球还是给他传球?”肥坤指着阿杜的鼻子冷嘲热讽地说。

阿杜冲过去抓住肥坤的领子骂道:“你懂个屁!”

肥坤揪着阿杜的头发吼道:“你能,你一个人踢啊!”两拨人边喊叫边互相推搡,眼看就要打起来。

“不要打!”那个“黄毛”挤进人群,用力掰开撕扯在一起的阿杜和肥坤。“干吗搞得跟古惑仔一样?踢球的事在球场上解决!”他的这两句话说得颇有气势,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 既然如此,明天放学后我们踢一场,谁赢谁上。”阿杜说。

“喂,你跟谁?”肥坤直接问我。

一时间,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含糊地说了几句“再说吧”,就立马骑车逃离。身后有骂声传来,我听得很清楚,只能继续加速飞奔。

第二天,在早晨的升旗仪式上,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突然宣布:“今年不举办校内足球赛!”很多男生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已经骂起了脏话。接着,教导主任解释说:“有的学生因为校内足球赛,引社会青年入校聚众斗殴。”下面开始有人往主席台上扔水瓶。在我们学校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于是,事情发生不久,校方就通过广播通报批评了30多个人,并且把足球场的球门都拆了。

与“社会青年”有关的阿杜最惨,他背上了留校察看的处分。与此同时,我们班也成为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把责任归到我们起内讧上。很多人还认为,作为“墙头草”的我被逼急了,向校方添油加醋地告状,才导致了校内足球赛的流产。后来,有人在我的椅子上用涂改液写了“大叛徒”3个字。

我觉得这还算客气,毕竟校内足球赛没有了。

一年后,真相大白——这都是高三(6)班的同学们捣的鬼。

参加同学聚会时,我遇到了肥坤。酒到酣处,他搭着我的肩膀问我:“你说句实话,在我和阿杜之间,你当年更愿意跟谁一起踢比赛?”

我对他说:“那时我说‘能赢就行,只是在敷衍你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选。说来也奇怪,在那个年纪,几乎做什么选择都是没有回头路的,不光是选一支球队那么简单。”

肥坤推了推我的肩膀,说:“你现在也还是在敷衍我啊!”

我说:“如果你现在问我,我还是会说‘能赢就行。不过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不像阿杜那样从小就练球,也不像你有那么多事值得期待,我就是喜欢踢球。那其实是高中最后一次踢校内足球赛的机会,我想赢,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

他听完大笑,我也笑了。

陪他笑了一会儿,我突然记起,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在水族馆里第一次看到了鲨鱼。好大好长的一条鲨鱼,它挤在一个狭小的水箱里,却一直游个不停,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似的。据说,鲨鱼的腮并不会吸水,它必须不停地向前游,让水通过口腔流入腮裂里才不会被淹死。它根本没有资格感到疲倦。

我想我理解那种感觉,肥坤和阿杜也一定都理解那种感觉。高三(6)班的同学们说不定也能理解,只是他们不在乎——有些人太需要精力去巧妙地度过这一生了,没有时间做英雄梦。

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水族馆里待了很久,直到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四周渐渐暗了下来。我努力想看清那条鲨鱼,却只能隐约在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然后,我就被大人们赶出了水族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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