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教学:文本解读的知识框架与路径
2016-09-21钱雯
钱 雯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阅读教学:文本解读的知识框架与路径
钱雯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文本的概念改变了我们过去对于“文”“文章”“文学”“作品”的理解,并向我们展开了阅读理解的新框架、新视野。文本解读包括三个要素,也可说包括三个方面的工作:工夫、悟性、文字分析。其中悟性是灵魂,工夫是基础,文字分析则是文本解读的中心工作。悟性不可求,工夫则可为。
文本解读;悟性;工夫;文字分析
语文教师关注文本解读,不外乎三个原因:其一,文本解读描画语文教师形象,体现语文教师职业特征。从常识上说,人们与语文教师谈《红楼梦》,谈鲁迅、莫言、马尔克斯,总是很亲切的,如果谈勾股定理、高斯、无理数,会给人选错对象的感觉。其二,文本解读是一项专门技术和能力,体现语文教师的专业性,就如数学教师之解题。其三,从语文课程和学生角度说,教学生“学会阅读”,依赖文本解读知识支持。“学会阅读”四个字,点明语文课程中的阅读与其他阅读活动不同,说明阅读作为一项能力,需要通过集中、专门的语文训练获得。这显出文本解读知识的重要性。
一、文本的概念与文本解读的知识框架
“文本”是一个外来词,一个新词。这个词的意思过去我们用“文”、“文章”、“文学”、“作品”等词表达。现在用“文本”,加进了一些新的意思,理解这些新的意思,我们才有做好文本解读工作的知识准备。
文本的英文表达是text。(version指版本,与“文本”不完全对应)text原意指“编织物”,后来引申作“上下文”、“课文”等。这个词的词义发生变化,主要在上世纪中叶前后。当时在西方思想文化界,形成一种影响几乎所有领域的思潮,哲学上称为“后现代”。后现代中的符号学,把从语言符号中研究的成果运用到其他符号领域,如图像、声音等,又为这些具有符号特征的记号找到一个共同的名称——text,这样,text的词义就扩大了,不仅指语言编织物,而且指图像编织物、声音编织物,各种编织物统一在符号概念下,相互之间也可以互相解释。现在讲图文关系,有这样一个符号学背景。另一方面,后现代中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又为text灌注了新的内涵。主要是,它们认为符号具有自组织、自生产的功能,text具有相对独立性,这是非常重要的意义上的演变。
文本的概念改变了我们过去对于“文”、“文章”、“文学”、“作品”的理解,并向我们展开了阅读理解的新框架、新视野。讲文本解读,最重要的知识基础便在于此。
第一点,“文本”外延的扩大为文本解读打开了一个比较大的知识格局。
过去我们讲阅读理解,主要指的是对作品的理解,作品就象海洋中的孤岛,它有硬度,有深度,有分段,有段落大意,有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但它与其他岛屿之间相互隔绝,我们主要就作品讲作品。支持这样的阅读理解的主要是文章学、文体学知识。文本的概念突出了作品与其他符号系统之间的关联性,比如在媒介上,语言符号系统可以与图像系统、声音系统相互关联,这才有多媒体的使用。又比如在内容上,文学作品系统可以与文化领域中其他符号系统相互关联,比如政治、经济、法律、科学技术、工艺、习俗、哲学、历史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哲学和历史。在统一的符号概念下,各种符号系统之间相互解释,这从技术上打开了从一种文本向另一种文本过渡的渠道,为从相互联系中确定文本的意义提供了可能。正是在这个背景上,文本解读的形态被改变了,它所依托的知识背景大大也超出狭隘的文章学、文体学范畴。可以说,今天要做文本解读的事,仅仅掌握有关作品的知识,已经远远不够了。当前,语文课程信息量低,是就作品讲作品产生的弊端。
第二点,文本内涵的改变要求文本解读者高度尊重文本本身,建立与文本的对话关系。
文本具有自组织、自生产的特性,具有相对独立性,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文本的作者、读者及产生文本的世界都不能决定文本的存在,都不能代表文本、代替文本,文本自己发出自己的声音,环绕在文本周围的人和世界,都需要尊重文本,他们与文本之间,不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而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基础上的对话关系。文本解读者尤需如此。
我们过去讲作品,有一种说法:“言为心声。”《文心雕龙》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这句话不仅在讲“言”与“心”的联系,也在讲“言”与“心”的区分,但在实际操作中,语文教师常常忽略后者,把读作品简化为“读”人,“读”人自然不仅仅有读作品这一条路。再比如“知人论世”,语文课堂常常着重于“知人”和“论世”,在分析作品时,大讲作者和时代背景,讲完了,作品的意义就出来了,好象作品的意义不是被作品讲出来的,而是被作者、被时代背景讲出来的。这些都没有认识到作品的相对独立性,缺乏对作品本身真正的尊重。文本的概念把作品与作者的存在、与时代背景区隔开来了,它要求文本解读者尊重作品的存在,倾听文本自己的声音。这就是课标所说的建立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
我把这种对话关系理解为一个对话域,区隔为两个层面四种关系(见图1)。
图1
先有文本内部对话、文本与作者的对话、文本与世界的对话,然后才有以文本为中心的三个方面与文本解读者的对话,这就是两个层面、四种关系。文本解读的具体工作,就是建立这两个层次、四种关系,它们构成文本解读的知识框架。
二、文本解读的路径:悟性与文字分析
文本解读包括三个要素,也可说包括三个方面的工作:工夫、悟性、文字分析。其中悟性是灵魂,工夫是基础,文字分析则是文本解读的中心工作。从教学上说,这里又可以区分出可教的和不可教的。悟性方面不可教,工夫和文字分析则是教师可教的领域。
先说悟性和文字分析。
解读者与文本碰面,读出什么,从哪个地方进入文本世界,怎么做解读的工夫,按什么路线来论证和说明读出来的意味,这都要靠悟性指引。悟性可从两方面说,从解读者方面,指解读者对文本的发现,从文本方面,指文本世界与解读者的契合点。其中,前者具有主动性,后者是对前者的约束。
不同的解读者,经历和人生体验不同,循此发现与文本世界的契合点,会出现言人人殊的情况,此外,同一个解读者,在不同的情境中,有不同的牵挂,他对文本的关注,也会出现焦点上的错位。这些都是不可说,不可教的。但有两点共同的要求,需要解读者遵守。
第一,解读工作依赖解读者的悟性(“发现”)展开,此“发现”犹如一篇论文的中心论点。解读必须有中心。(解读什么?——解读者的“发现”)
第二,解读者的“发现”需要获得文本的支持,循着文本的脉络提出来,这就是“解读”二字的意思(怎么解读?——论证、阐释和说明解读者的“发现”:文字分析)。
[案例一]鲁迅《故乡》解读
我从这篇小说读出来的是“隔膜”。(中心论点——解读者的“发现”)从三个方面阐释。(论证、阐释和说明解读者的“发现”——文字分析)
第一个方面:小说是怎么导出“隔膜”的?这包括两层——
第一层,写“豆腐西施”杨二嫂,为见闰土作铺垫和准备。
杨二嫂一共说了六句话。
第一句话:“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这句话言简意赅。“这模样了”显出“我”的陌生,(潜台词:“我”都不认识了。)“胡子这么长了”呢,又显出“我”似曾相识,(潜台词:原来胡子长了。)完全陌生无从说起,完全熟悉没有必要这样说,“我”是熟悉的陌生人,这才引起杨二嫂的谈兴。
第二句话:“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这句话的涵义更加丰富,提醒“我”注意,“故乡”人和事与“我”有关。在“我”打量“故乡”之外,还有“故乡”打量“我”的眼光。在客观上,这句话把“故乡”的存在独立出来,并把它对于“我”生命的意义——记得的、不记得的,全部包含进去了:“故乡”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是在“故乡”、在“故乡”的人群中长大的。
第三句话:“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从这一句话开始,杨二嫂受到了打击,把一种亲近感收敛起来了,于是我们看到她对“迅哥儿”的巴结,和巴结不成恼羞成怒、夹枪带棒的讽刺,这是第四、第五、第六句话。
第四句话:“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这是巴结,核心是“你阔了”。
第五句话:“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围绕“你阔了”说。这是自许见多识广,也代表“故乡”人对“我”的认识。问题是,杨二嫂说“什么都瞒不过我”,她从哪里知道“我”“阔了”呢?从哪里知道“我”“放了道台”、“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呢?谁告诉她的?“我”没有,“母亲”没有,没有任何人告诉她。那么她从何而知的呢?是猜想?然而这猜想似乎很有根据,所以杨二嫂很自信地在说,“我”呢,似乎也无以否定,无可辩驳,所以“无话可说”。
第六句话:“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杨二嫂真的相信“我”“阔了”,“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在她这边,是气愤而不是讽刺,她这句话带有论证和加强的意味,但是,我们知道,她所相信的“事实”事实上没有发生,她的气愤在“我”这边,便变成尖利的嘲讽了。
杨二嫂代表故乡人说话,这些话的中心,便在营造“我”与故乡人的隔膜。我感慨:“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故乡人也在感慨:“阿!这不是我们二十年前还抱过的迅哥儿?”他们如果真的知道“我”没有放了道台,没有三房姨太太,就更加无法理解“我”了。
第二层,隔膜导致无话可说,这就是“我”和闰土见面的场景,不过描写得更加细微。
一是“出惊”。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二是“兴奋”。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三是“打寒噤”。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
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与写杨二嫂相呼应,点题点在“隔膜”上。
第二个方面:“隔膜”所指。
“隔膜”意味着“故乡”被阻断在“我”之外,核心则是少年闰土的形象和“我”的童年生活被“隔膜”阻断。
少年闰土的形象和“我”的童年生活是连在一起的。小说为此设置了一条明确的线索,呈现“隔膜”之所指。
第一处:一幅神异的图画。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
第二处:再次强化——闪电似的苏生,似乎看到“我”美丽的故乡。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
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这好极!他,——怎样?……”
第三处:童年被阻挡——吐不出口外。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
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第四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第五处:没有小英雄了,童年生活一并被隔断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少年闰土—“我”的童年—故乡:“渐渐远离了我”。这就是“我”回故乡的收获。
第三个方面:被隔膜阻断的“故乡”,对“我”有何意义?
我们把《故乡》与《静夜思》作一个比较。
《静夜思》的主题是“思故乡”,与小说《故乡》相似。“故乡”能被“思”得吗?我们从经验中知道,作为一个具有时间意义的词,“故乡”的意义不止指一个地名,它的意义是被“我”的成长经验所选择和确定的。在“故去”的时间里,“我”有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和体验,它们牵挂到哪些事物,那些事物就被包容在“故乡”里:土地?乡亲?乡音?妈妈做的饭菜?爸爸的唠叨?“郎骑竹马来”的玩伴?村口那棵大槐树?村前小桥流水?中秋节的月饼?……所有这些,被编织成“故乡”。作为具有时间意义的所指,这样的“故乡”我们永远回不去了。那么,“思”的意义何在?
我把“思故乡”意象画成一图(见图2)。
图2
“我”在异乡,“我”通过返回“故乡”确认“我”的存在,“我思故我在。”这就是“思故乡”的意思。
小说《故乡》的逻辑与《静夜思》是一致的,但“我”的处境不同。《故乡》中,童年被“隔膜”阻断,故乡被阻断,“思”无可“思”,然则“我”的存在问题、“我是谁”问题乃成为一悬而未决的问题,“我”的存在不能被确认,则“我向何处去”也成为一无所依托的问题。由此才有《故乡》最后这一段话。: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没有来自过去(故乡、童年)的依托,无法形成对“我在”(我自身)的确认,如此,也便没有发自“我在”(我自身)的朝向未来的期待。所以,《故乡》中,“我”是没有未来的,或者说,没有确定的可预期的未来。这是“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意思,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生存困难。
比较《静夜思》与《故乡》,人生冷暖判然两分。李白还有故乡可以“思”,可以温暖他孤独、失意的异乡生活,《故乡》中的“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这是“五四”那一代人的生存困境,也是从那时到现在,经历现代转换的中国人的生存困境。这就是《故乡》的意义。
以上对《故乡》的解读,围绕“隔膜”,循文本脉络展开。这就是我说的“悟性”与文字分析工作(解读什么?怎么解读?)。
三、文本解读的路径:怎样下工夫?
从文本中发现什么,依赖悟性。悟性不可教,但可以被涵养,被培育。涵养悟性、培育悟性,靠工夫。此外,受悟性引导的文字分析能力,也要靠工夫培养。这是教师可以做、可以教的。
文本解读的工夫指向与文本有关的四个方面:作品、作者、读者、时代。解读者需要研究作品、研究作者、研究读者、研究时代,在这四个方面下足工夫,悟性才能跟上。
对文本的悟性即“发现”,是一个复杂的、类似头脑风暴的过程,一个不断生发、辨认、比较、逐渐确定的过程。这需要持续倾听文本的声音,需要与文本相关的大量的资源来激活。这就要做足工夫。
过去阅读教学,主要依靠作品本身,资源单薄,解读不免呆板、单调,容易脱离生活,走向教条主义。
下工夫的过程就是解读者与文本建立对话关系的过程,如前所述,这是一个对话域,包括两个层面四种关系。
工夫一:研究作者,建立文本与作者的对话,为“发现”准备资源。
在作者方面存在解读文本的资源,通过建立文本与作者的对话,有助于解读者悟出他与文本的契合点。
[案例二] 朱自清《背影》解读
对这篇散文的解读有很多,成功的案例也有很多。这里从文中的“我”与作者的关系讲起。
文章写于1925年,朱自清出生于1898年,写这篇文章时已经27岁。这是一个信息。文章写的是“那年冬天”的事,那年“我”二十岁,即事情发生在写此文之前7年,这是第二个信息。第三个信息,写此文时,“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第四个信息,“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第五个信息,“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北来”在1925年,即写此文当年,他赴清华任教。把这些信息按时间顺序整理成一个坐标(见图3)。
图3
从这个坐标中能够发现很多问题,其中与文本有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为什么作者在7年后,对7年前父亲送“我”上火车这件小事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要专门写下来?7年间,父与子各自都发生了很多变化,父子之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有些事带给父子的震撼都很大,比如“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比如“大去之期不远矣”,这些大事,作者都不写,在文中都把它们拉来给父亲送“我”上火车这件小事作背景、作陪衬,用7年的时间给父子日常生活中一件小事作背景和陪衬,这不能不让人生疑:在7年前的这件小事上,是不是存在什么特别的秘密,它对7年间、甚至对父子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具有解释和穿透作用?
带着这个疑问,我们回到文本中。我们看到三层意思。
第一层,这件小事发生在特殊的家庭境遇中。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
这两段话耐人寻味。朱自清家属于传统封建大家庭,祖母为一家之主,祖母死了,意味着大家庭的解体,所有家庭成员,精神上出现巨大的空白。父亲的差使交卸,经济上失去支持,全家人生计成为问题。这些大变故,笼罩在全家人头上,已到使人无法可想、无路可走的境地。父亲安慰儿子的话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这其实是说,朱家已临绝境。父子关系是在这个境遇中展开的。
第二层,父亲送“我”上火车经历一波三折。
第一个波折:本已说定不送“我”。
“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
第二个波折:终于不放心,还是决定自己送“我”去。
“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第三个波折:欲去还留,买橘子。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这些事非常琐碎,从有用、没有用上讲,做或者不做都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用处。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些琐碎的事?联系前面所述家庭变故,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一、父亲通过这些琐屑、细微、没有用的小事,表达对“我”的精神抚慰和支持,在祖母死了、自己又失业之后,这是父亲此时对儿子唯一能做的事,这体现父亲对儿子的爱,“背影”因此是爱的留影;二、父亲老了,而且又失业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抓住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这些琐屑的事,反映父亲对儿子的依恋,“背影”因此又是父亲苍凉老态的写照。
第三层,“我”读懂父亲经历一波三折。
以读懂背影为归结,儿子对父亲的理解经历了一个过程。
第一处:“我”觉得父亲送“我”是多余的,不解父亲为什么要送“我”?
“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
第二处:“我”排斥父亲。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第三处:“我”暗笑父亲的“迂”,
“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第四、五处:“我”终于读懂了父亲所为。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我”两次流泪,表明儿子读懂了父亲的“背影”:这是无能的老父以他能做到的琐屑的方式表达对儿子的爱与依恋;这是长大了的儿子在经历隔膜、排拒和嘲笑后突然意识到父子关系的颠倒性转折,由此所发生的对老父的从未有过的心疼和爱惜。
在一个人精神成长史中,他与父亲关系的颠倒性变化及对这种变化的理解构成他精神成长至关重要的节点。精神上长大成人乃以父亲为尺度,以“打倒”父亲为条件,正是在父亲的无能上,确立儿子长大成人的自我意识。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节点。
爱以理解为条件。在经历这个节点并深切地理解这个节点后,父亲在儿子的眼中越走越远,但在儿子的心中却越走越近。这不是儿子从依赖和崇拜发生的对父亲之爱,而是接掌世界的儿子对退出舞台的老父刻骨铭心的心疼和爱惜。
《背影》所述,正处在这个精神节点上。
从这里看过去,“背影”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文中写到的和没有写到的,都会在“我”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同样,“背影”以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虽然文中没有写到,也获得比事发之时更真切、更深刻、更感人的意义。
家庭变故促成父子关系的颠倒性转变,“我”在与最亲近的人的缠斗中心酸地接过主导权,从此,父亲以“背影”的形式从眼前走进心里。从作者与文本的对话上,我们读出《背影》的意义。
对《背影》的解读自然可以取用其他资源,而有其他发现。比如,联系“五四”离家出走的思潮,《背影》执着于父子之爱,主题是“回家”,此可说是对“五四”思潮的反动;联系于鲁迅的《故乡》,一边是离开,一边是归来,主旨也大不相同。从这里可以见出“五四”精神的复杂性。
工夫二:建立文本与社会生活的对话,为“发现”准备资源。
社会生活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它包括我们常说的“时代背景”,但又不止于此。从文本解读的意义上,关键是在文本内部找到文本与社会生活的契合点,循此建立二者之间的对话关系。
[案例三] 安徒生《皇帝的新装》解读。
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已经形成定式:揭露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的奢华、腐朽和愚蠢。有人还说:“这种弄虚作假但极愚蠢的统治者,大概在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因此这篇童话在任何时候也都具有现实意义。”我对这个解读持有异议。这是一个政治论断,下判断者自恃政治正确,没有给予被批判者辩护自己的权利,这是独断式的,这里没有对话。
我们看其中的一个片段:
皇帝派一位诚实、理智、善良的老大臣去骗子那里,看看布料是什么样子的:
这位善良的老大臣来到那两个骗子的屋子里,看见他们正在空织布机上忙碌地工作着。
“愿上帝可怜我吧!”老大臣想。他把眼睛睁得特别大,“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但是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两个骗子请他走近一点,同时指着那两架空织布机问他花纹是不是很美丽,色彩是不是很漂亮。可怜的老大臣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他仍然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的老天爷!”他想,“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自己。这一点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难道我是不称职的吗?不成!我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看不见布料。”
“嗳,您一点意见也没有吗?”一个正在织布的骗子说。
“哎呀,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老大臣一边说,一边从他的眼镜里仔细地看,“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上,我对于这布料非常满意。”
“嗯,我们听了非常高兴。”两个骗子齐声说。于是他们就把这些稀有的色彩和花纹描述了一番,还加上些名词。老大臣注意地听着,以便回到皇帝那儿去的时候,可以照样背出来。事实上他这样做了。
文中写老大臣的心理活动,这些想法是诚实的,也是真实和正确的,这说明老大臣并不愚蠢,并不是只有小孩子才知道织布机上什么也没有.但是,“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另外一位诚实的官员”身上。到皇帝带“一群特别圈定的随员”去看时,事情又在皇帝身上、随员身上一次次重复地发生,最后,皇帝穿上新装游行,骑士、典礼官、内臣、围观的市民们……所有看到的人怎么说:
“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裙是多么美丽!这件衣服真合他的身材!”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样就会显示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称赞。
包括皇帝在内,在新装面前,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有这些想法都是真实和正确的,但是,没有人愿意说出来,没有人敢说出来。这说明,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面对同样的困难。如果说愚蠢,不仅以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是愚蠢的,而且市民们、老百姓们也是愚蠢的.
阻止他们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是什么呢?
“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这样就会显示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
这才是这部作品真正的主角,它指向由皇帝、大小官员、老百姓们结成的社会制度网络、权力网络。
在这个网络中,不同身份的人相互牵制,并从中获得和确认自己的身份。说出真实的想法,即意味着被这个网络抛弃,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作品的结构,类似套盒(见图4)。
图4
从皇帝到大小官员,到市民们,结成一级一级的社会权力关系,所有人都生活在这个秩序中,被这个秩序所制约,但权力秩序本身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皇帝的新装以其一无所有,醒目地映现出制度网络的存在,并把它翻转为社会生活的主角。
但是,这个故事又告诉我们,束缚和制约所有人的这个权力网络,包裹着令人吃惊的虚空,里面一无所有。所有行动的发源地上,耸立着巨大的虚空.故事里的人,被空无吓倒了,其实是被真相吓倒了.这是何等的讽刺!
看破真相、刺破虚空的,是骗子.他们设计了一个骗局翻转出事实,抵达真相,这是高度的智慧。骗子便是安徒生.
撕破假面、回到真相的,是孩子,因为孩子还没有进入这个网络,童话便借孩子之口,发出对全部成人世界、权力世界的嘲弄。
从《皇帝的新装》内部发生文本与社会生活的对话。这部作品所写的,不止是统治阶级的愚蠢,主要指向权力的空虚和身陷权力网络的所有人被权力所制约的困境。你我都是其中的一员,不比皇帝高明。
工夫三:研究文本与读者的对话,为“发现”准备资源.
文本解读者需要关注其他读者对文本的解读,这一点极端重要。解读者与文本的对话,很多时候是被其他类似的对话激活的。
[案例四] 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解读
侯琳在《〈我的叔叔于勒〉多元解读与教学设计研究》*侯琳为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师范)2014届本科生,《〈我的叔叔于勒〉多元解读与教学设计研究》是侯琳的本科毕业论文。一文中,梳理出关于《我的叔叔于勒》多种解读视角。
1.人教版语文教材参考书:“1.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人和人的关系。这是比较流行的认识,主要是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论述:‘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2.小人物生活的心酸。”
2.张伟忠《不该删去的开头和结尾——对〈我的叔叔于勒〉的一种解读》:“其实从‘我的叔叔于勒’这个小说题目中,我们就能感受到其中蕴涵的温情。这个题目除了揭示出小说所用的儿童视角外,还暗示了作者的一种同情倾向”。
3.黎颜《〈我的叔叔于勒〉浅析》:“《我的叔叔于勒》通过一个小市民家庭内部之间所发生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反映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在金钱支配下可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有力地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丑恶现实”。
4.钱理群《〈我的叔叔于勒〉略说》:“作者的用心,并不只是在‘于勒叔叔’是怎样一个人,更在于人们‘怎样看待于勒叔叔’这样的人”。围绕着怎么看于勒叔叔,就形成了两种视角,一种是儿童视角,一种是父母的成年视角。但是作者选择的是作为儿童的“我”的儿童视角,这也正是作者的意图所在,在“我”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希望。
5、其他观点,如《我的叔叔于勒》中的主人公是于勒,“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下层人物于勒被整社会遗弃的悲惨命运的描述,寄予了作者最深切的同情与怜悯。”
6、又有观点,《我的叔叔于勒》中的主人公是若瑟夫。课文节选部分的视角是儿童若瑟夫的视角,原文的结尾是成年若瑟夫的视角。这种视角的变化,能使读者以未成年儿童的视角来看待成人世界的丑恶。最重要的是,虽然若瑟夫的年龄变了,但是他对待于勒的感情,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的,这种做法和菲利普夫妇形成了鲜明对此,这正显现了作者的写作意图。
按侯琳的整理,截止2014年4月,期刊网有55篇论《我的叔叔于勒》的文章。为读懂这部作品,我们要下工夫研究这些文章。
工夫四:下工夫研究文字叙述,在文本内部构建对话关系。
文字叙述有自己的规律,解读者需要下工夫研究文字叙述,掌握规律,在文本世界内部构建对话关系。
[案例五] 曹雪芹《红楼梦》解读
从大的格局上说,《红楼梦》有两个世界,一个虚,一个实,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女娲遗石、太虚幻境、绛草还泪都是虚的,写天上的事;贾宝玉、大观园、贾林情爱是实的,写地上的事。有学者说,还有第三个世界,其中有诗词曲赋、瘌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是连接天上和地上、穿行在虚实之间的世界。与这两个或三个世界的结构相应,《红楼梦》的文字叙述也呈现多种声音,所谓“一手也而两牍,一声也而两歌”。(戚蓼生语)用文中的话来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比如甄士隐,唱完《好了歌》,随瘌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飘然而去,所谓“真事从此隐去”;贾雨村,典型的官场人物形象,却被视为“假语村言”。同样的文字叙述,同时说出真假两层意思,同时指向虚实两个世界,这便是文本内部的对话。
《红楼梦》文本内部的对话集中表现在贾宝玉和通灵宝玉之间,它构成小说总体叙述和结构的线索。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块“弃石”,既幻化为荣国府上下宠爱的富贵公子,得以经历人世间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故事,又幻化为与公子一同入世的“通灵宝玉”,与公子形影不离,得以将贾宝玉的人间故事自记在石头上。人、石之间,一真一幻,在文本内部不时展开对话,比如“通灵宝玉”经常自我现身,称贾宝玉为“蠢物”。这种内部对话,既完成对故事的叙述,又实现对叙述的引导。以青埂峰“弃石”为起点和终点,人、石一体的设计,结构出叙述的大圆圈,《红楼梦》的旨趣和艺术,需要立足于这个叙述的大圆圈来理解和阐发。如小说第一回所言:“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这是对小说叙述和内部对话关系的基本定位。
总结一句话:悟性不可求,工夫则可为。文本解读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对志在解读的语文教师来说,除了下工夫,没有其他捷径。
四、结语
解读文本,也是在解读社会,理解他人,最终目的则是理解自己。所以,文本解读课是人生的必修课,没有人能逃课。
文本解读能力是一项专业能力,它确立语文教师的专业品质与职业高度,获取这项能力,既是语文教师的荣耀,也是语文教师的职责。
文本解读有路可循,这条路乃被工夫和汗水照亮。
(责任编辑何旺生)
Reading Teaching: Knowledge Framework and its Route based on TextualInterpretation
QIAN Wen
(SchoolofHumanities,HefeiNormal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The concept of text has changed our previous understanding of “literacy”, “article”, “literature”and “works”, revealing before us the new framework of reading comprehension and the new insight. Textual interpretation includes three elements, or work in three aspects: time you spend, perceptivity and words analysis, among which the perceptivity is the soul, the time is the foundation, while words analysis is the essential work in the textual interpretation. Perceptivity is something we were born with, but the time is something we can afford.
textual interpretation; perceptivity; time; words analysis
2016-05-10
合肥师范学院教师教育研究中心规划项目“语文教育中的文艺学研究——对通行语文教材的文艺学考察”(2014jsjy11)成果之一
钱雯(1969-),男,安徽枞阳人,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语文教育。
G633.33
A
1674-2273(2016)04-00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