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明诗评选》的根本义与批评展开思路
2016-09-21张兆勇陆楠楠
张兆勇,陆楠楠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王船山《明诗评选》的根本义与批评展开思路
张兆勇,陆楠楠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明诗评选》是王船山几种古诗评选与诗话所结成终端成果。在此,一代明诗,船山倾心于聚焦古诗,其倾情与刻意处在于指出中华古诗传承着一个以《古诗十九首》为高潮亮点的古风真脉。魏晋以至于唐宋以来,此真脉时隐时现,时强劲时黯弱。明代以刘基等代表的诗人以自己特有的魅力传承着此诗性,呈现“一片俊伟之气”。与之相比,无论是茶陵派、前后七子还是公安派、竟陵派,他们或以“恢复”为己任,或以正统为归趣,或以个性标举,均失以偏颇,行行欲远。船山从宏观与个案两个角度表现出对此的清算。
圣证;古诗;刻意;清算
众所周知,王船山作为一个思想家,对文艺亦是很自信且有相当见识的。若将各种资料汇集一处会发现,显然他文艺观应是其关于思想的验证,是他思想的延伸。
他的文艺观集中保留在三本对前人诗的评选及一本《薑斋诗话》上。学人亦比较关注他的三本诗歌评选,即《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的确《古诗评选》、《唐诗评选》及《薑斋诗话》各以其见识与优势赢得世人。而相比之下,《明诗评选》自然亦有它的优势。
在笔者看来,上述几书中《明诗评选》从文理上说形成于最后。显然,它应是在其它几书总结的基础上的终端成果。笔者下这种断语理由是:它是继续以全面宏观思维开辟出来的,该书明确以《古诗十九首》为核心性情与表达方式的诗歌传统来作为衡量明诗的标准。而这个思路显然是船山考察汉魏六朝的最卓有价值的成果。
它以自己明确的唐宋诗观来对应、反思、梳理有明一代诗坛的得失。尤其是深入考评了复古之实,从而指责复古的实质。
它从更宏观的角度来指出自唐以来,诗人没有心证性情、神行气畅,明代诗人更是以其标举“唐、宋纆棘”[1]102以至于“将下半截道理衍说,则有议论而无风雅。”[1]103
这就不仅是一些明诗之败,而是中华诗风中的一种更深刻败馁。王船山就此以为明诗中的胜与败者应当从此领取。
由此一部《明诗评选》其明确观点及思路在于:1.赞前期,贬后期;2.赞神行,反标举;3.赞格调,反刻意;4.赞理密情深,反矫情酸馅。
船山于其诠释中以为明诗亦存有自《十九首》以来中华诗歌,绵绵一脉的圣证。它接续正统,但盘居不易,因为它遭受着来自于自己复杂意念的干预。
又其以为,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诗体,均有神行气畅的正法眼藏。就此,唐宋时代各自均经历了太艰难的进取,因而自有自己的魅力。然明人习唐其弊在于“自为其是”,此正好套裁了李、杜,乃至宋代苏轼的气粗,因而使此气不以神行,此种恶习作为一代诗歌之弊在有明一代诗中时而隐现时而蹒跚。
事实上王船山亦并不想在评选中将这些说得多么神秘。
在他看来,一首好诗究其实“风华不必一取之《毛诗》,要已得其神理;无他,下笔处不犯本色而已。”[1]72否则虽“作伪云雷伪翡翠者”,也只会“苦铜腥铁涩耳。”[1]73
至于什么叫成功,他评朱器封《均州乐》以歌行为例,云:“一色用兴写成,藏锋不露,歌行虽尽意排宕,然吃紧处亦不可一丝触犯,如禅家普说相似,正使横说竖说,皆绣出鸳鸯耳。金针不度,一度即非金针也。”[1]55
可以说一部《明诗评选》,船山即是以此为最基本审美心态挑选他心目中的明人成功,痛惜他视野中的不成功,从而表现出其历历心迹和良苦用心。
船山的用心大致上可以促成本文以下几个看点:
一、有明一代诗船山是以不同心态聚焦的
仔细阅读会发现船山选明诗其思路在于:
1.全书以刘基为核心,可以说他是放声称誉刘基诗的,尤其是从找寻汉源角度定位刘基的,其云:“亦饰亦朴,真黄初遗响。”[1]78
又云:“明洁示人,深弘自处。真汉人第一乘。”[1]79
2.以刘基为核心,一代明诗在他视野中,可浓缩为如下几种:首先是遗老诗。对这一类人物船山怀有深情。明代稳定后诗在他的视野中可分成四类:第一类,前后七子及与其瓜葛人物。在此,船山接受世俗划分但表现出自己看法。所谓瓜葛还应指船山将思维以前后七子为核心,向前回溯评估了茶陵派;向后穿越了公安派、竟陵派,定位这些人的邪正、深浅,一依前后七子为标准,深刻体现着前后七子的公案性。
如果说,文学史家习惯于将他们纳到同一个思维链条来评估,诸如前后七子的得失、复古的真因、公安三袁与竟陵派的企图变革等,那么船山也持这个思维惯性,船山也应当说是在此问题域上表现自己卓识的。
船山在评选中关注聚焦的第二类是吴中四才子。
在明代艺术史上,沈周、文征明、祝枝山、唐寅被称为吴中四才子。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身份牌,即活跃在江南苏州,穷极下潦仍以卖艺自立。从许多艺术史资料看,学人对他们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且观点杂出,莫衷一是。
与之相比,非常特殊,船山至少对他们中三位有特别的也是高度的看好。
试读一下卷五中对其三人评语:
“不倚唐人刻画,乃为此体元音。唐且不同,况宋、元乎!又况俗劣如吴宽、沈周者乎!”——唐寅《侠客》评[1]180
“三、四清刚弘远。信阳亦欲学此,一往便成蹭蹬。诗文取材自易,灵钝天成,不可强耳。”——祝允明《循州春雨》评[1]181
“看他起处,于己心物理上承授,翻翩而入,何等天然。言气格者必欲劈顶门着棒,只令人口噤心疼。”——文征明《四月》评[1]182
从上面不难看出,对于四才子船山从宏观气象到微观哲理蕴味;从内容到表达方式,均表现出全方位的肯定。
船山特别强调他们有不同于唐宋人的元音,这种元音使他们以心灵的帅气、自然表达了合于天道的气格,即使在明代亦有别样的风格与价值。
在船山的视界中,汤显祖、徐渭应是第三类。
这两个人物,文学史家经常将其瓜葛于前后七子所谓的复古,即以为他们的创作是反复古的。在船山看来,他的价值在于完全自主于性情,这虽有一点象吴中四士,但显然又不同于他们。船山也正好就此写出了他们的这种特别处。
试读一下卷二中对他们的评语:“天资国色,不因粉黛。”——徐渭《述梦》评[1]56
“仙才侠骨,驰骋烟云。自有醋大以来,能不醋者渭一人而已。”——徐渭《写竹赠李长公歌》评[1]57
“妙处只在叙事处偏着色。搅碎古今,巨细入其兴会。从来无人及此,李太白亦不能然。”——汤显祖《吹笙歌送梅禹金》评[1]60
在《明诗评选》中还有一类诗人,即他们以别样特一的个性而自呈于诗坛的。这一类诗人很难归类,是以不归类而成为诗人群。例如杨维桢、倪瓒、解缙、杨慎、臧懋循、陈继儒、德清、屠隆、戚继光、倪元璐,这些人从元末一直到明末,一直占据着诗坛,他们或不以诗标榜或不去自卷于诗派之争。
《明诗评选》大量入选他们及其作品,评价他们以自己特征挺出,评价他们在诗作中所保留的人格魅力。这即是说,他们以自我特征挺出,船山亦以其特征还原之。
比如,评解缙《怨歌行》即云:“藏吐有风裁。永乐初,大绅(解字)、光大风韵自存。”[1]17
评杨慎《扶南曲》:“才是乐府,才是诗人所作,看他一结平远雍容处。”[1]22评《楚江曲》:“似全无情,正尔含意,浅人必不敢如此休置。”[1]23
评倪元璐:“公才本倜荡,亦为时诗所困,此自拔而有不竭之巧。”[1]292
综合上述,从总体上说,显然被船山入选者:1.前期偏多,后期偏细。在他眼中“国初人诗,一片晴光亮眉,真景龙以前嫡系”[1]160;2.前期多从正面宏观上谈意义,后期多从反面以反思为主谈价值;3.后期的诗人虽也有从正面,但多写其独处,不如前期。从评诗中,我们感到他所勾勒的一部明诗是一个以筚路蓝缕而获得的整一向荣氛围。船山每每在此珍惜他们于明诗中的地位。
例如评刘琏《自武林至丁郭舟中杂兴》云:“国初诗有直接魏、晋者,有直接初唐者;后来苦为伪建安,伪高、岑、李、杜一种粗豪抹杀, 故末流遂以伪元、白,伪郊、岛承之,而泛滥无已,不可方物矣。如孟藻此作,杂之王、骆、沈、宋中,尤觉积薪居上,正使何、李鞭心,不得形似,况历、昌以降吾楚之言诗者乎。”[1]155
又评马治《过西涧》:“必如此,乃可许之清空。今人所云清空者,正似山东老儒,肩骨欲出衣五寸,厓柴逼人。”[1]159
评高启《晚步游褚家竹潭》:“笔笔敛,步步远,初唐人得之以为近体首出,不意得之。”[1]164
评高启《月夜游太湖》:“平适,不作险语、大语、清逼语、诞语,正当如此。”[1]165
船山尤其注意作为一代宗师的刘伯温对此的意义,“较梁武始制,以雅夺郑。雅而不作糨板气,千古唯公独步。”[1]6
“板、腐、理,以如许豪情逸度将之。文成赖此而为王佐。”[1]7
“状景状事易,自状其情难。知状情者,乃可许之绍古。文成起千年后,夺得《三百篇》、汉人精髓矣。”[1]7
不仅如此,船山将这种来之不易穿插在对各类体裁诗的评选中,让你感到船山要描述的明代诗坛景象是:正义潜行,歌者踊跃;正义系脉,歌者自伤;正义精进,歌者涣漫。一部明诗即在此的相依相恃中呈具展开的真实的。而船山于此,有着比勾勒、声讨更真实的目的,即致力于褒扬这种薪荩火传。以为此火不仅不同于明人流派,不同于明火烈焰,不同于唐宋宝藏,甚或不同于王学的晚明流洪。总之,船山是以忧患心直达它的根本义,表现他的拳拳之心。
二、一代明诗倾心于聚焦古诗
不难看出,倾情于古诗和怎样鳞选古诗是一部《明诗评选》最刻意处,亦是最有价值处。
船山选五言古诗有一个完整的思路,应是和他的另两种《古诗评选》一致的。
王船山首先赞同了后七子李攀龙“唐无五言古诗”观点。然后痛惜自齐梁以后这种无古的颓唐,而明人尤甚。
其云:“历下谓唐无五言古诗,自是至论。顾唐人之夭椓此体也,莫若李白《经下邳》、杜甫《玉华宫》一类诗为甚。……于唐求古,存十一于千百之中。”——评张元凯《志别》[1]138
又云:“(明)正、嘉以后,五言古体败裂已尽。于鳞云:‘唐无五言古诗。’不知彼党中人更无一字。总由怒气嚣张,傲僻喭绞,假建安为护过之名,标风骨为大雅之迹。百年以还,愈趋愈下。”——评王穉登《古意》[1]138
鉴于这种遗憾,船山是怀着敬意整理明人古诗的。
其云:“五言之制,衰于齐,几绝于梁,而大裂于唐。历下之云,非过激也。顾衰之自生,恒乘乎极盛。以知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非韩退之一流敢以爝火争光矣。国初诸公根科不妄者,唯司丞(张羽)耳。虽才不自摄,偶成烦沓,而当其纯浃,真不知世有谢朓、王融,况俗目所惊之李、杜哉!旷世得师,其知音有独焉者矣。”[1]96
又其评张羽《春初游戴山》:“全从西晋来,抑视二潘、成公、夏侯为有檠括。‘俯仰天地间,微躯良不轻’,是心精语,非口耳人所得。”[1]96
评《初晴登望》:“一字不溢,神勤内守。”[1]97
评《三江口望京阙》:“不一用三谢,尽得其神。季迪之近体,来仪之古诗,双羽凌空,是鹤是凤。”[1]98
评《酒醒闻雨》:“宁平必不嚣,宁浅必不豪,宁委必不厉。古人之决于养气,体也固然。”[1]99
不难看出这些诗人不在名气不在流派而仅以所呈的古意受船山青睐。
船山每每叹息明人古诗“若晨星之一见”,表现出对自中唐以来为韩、苏所桎梏的古诗的挽怀。
例如船山评宋濂诗有云:“太史清资自绝,未免为韩、苏所困,泛滥时不能自已。如此作者,道气雅情、骚肠古韵备矣。”——评《清夜》[1]100
“局约言博,可以千年万里。如此襟次,一为昌黎、眉山所桎梏,便锁入格子里翻筋斗。甚矣,流俗之所谓古学者,损天下之已酷也。”——评《和刘伯温秋怀》[1]100
“宛折无痕。此太史公髫龄作也。静远之度,早已如是;涵泳久之,何古人之足劳其企逮,进追《三百篇》有余矣。一为韩、苏所引,舍其恒度而从之也,遂成荑稗。韩、苏诐淫之词,但以外面浮理浮情诱人乐动之心,而早报之以成功。惮于自守者,不为其蛊,鲜矣。太史隽才深致,且为河间挑许,况未逮太史者乎?”——评《兰花篇》[1]100
从《明诗评选》的思维中,不难看出船山非常明确是从历史上推以《古诗十九首》为古诗之正脉。并因此推出刘基为核心,以为“其韵其情其理,无非《十九首》者”。然后以他为轴心,并因此将思维联贯了杨维桢、张羽、石珤、祝枝山、唐寅等系列人物,从而表现着对这种来自不易的一代正宗的深沉敬重,这无疑是他散在一部评选中的根本义。或者可换言之,更根本义者在于他是以拔本姿态大穿越这些人的。
在此,船山的用意亦非常明确,即借推古诗以传达己志。以为自东汉以来,存在着一个息息命脉,这是船山刻意要寄予表达的。
所谓刻意在于他的三本诗评选几均以此为目的。他尤其重视这种寄予诗脉中的中华传统:雍容优游、不促不迫、密联天人、聚焦忧患、还原人生,船山将《诗经》以外,《古诗十九首》奉为正源,以为自陈平原、陶渊明、韦应物起,中华诗坛有一条既是深刻的又是绵绵一息的传递。
在船山的眼中,古诗十九首以其“密炼缓至”、“幽炼不沉”是其真正源头。他相信自传统以来无限无穷,天流神动全从《十九首》来。
它应当是“全不倚一端,凝神天外”、“无端有绪”,“取意取景,广大中有其微至,广大固难于微至也。”他还以为,十九首以后,自陈平原起,历代以来前赴后继,并不仅是对其的充实,而勿宁更是对此的正宗的传递。这些诗人的特点,更在于他们的灵气与应变性。他本着这种思路考察了明人,尤其推举了刘伯温,以为“其韵其神其理,无非《十九首》者。总以胸中原有此理此神此韵,因与吻合;但从《十九首》索韵索神索理,则必不得。”[1]81
他称颂刘基:“天地一何阔,山川杳茫茫”,以为“大景语极不易构,用何等心光拾取。”[1]77
王船山以为古诗即亡于仿古之手,尤见其思维的苛刻。“遣句落大历以下,时亦渐入宋人。但大历以下必有起落,有回互;能不作起落回互,即有宋句,犹未害神气,所必略句而观全体也。何仲默一派,全体落恶劣中,但于句争唐人,争建安,古诗即亡于仿古者之手。”[1]52
在船山的眼中,古诗这种精神需要人惕习之( 惕、习应指《周易》即规范并导人遵循的两种忧患心态。《易·乾·九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易·坎·初六》“象曰:习坎入坎,失道凶也。”),一不注意,则失其实,既便是李杜大家亦不例外。其云:“李太白‘子房未虎啸’一诗,人钦其豪,我笑其酸。此等处,唐人元无分在。李子鳞言唐无五言古诗,近之矣。”[1]133
又:“微以古诗意度行之,即必不落钱、刘下。五言近体,源流本自 《十九首》来, ……何仲默、谢茂秦自许古人,至此卑弱不堪。”——评皇甫濂[1]206
虽然船山并没有把此问题胶著于一处,他仅是就自十九首以来的形形色色的现象具体论之,统而指责。船山在此无心于指责,他更是以拳拳之心守护着从《十九首》开出的圣证,表现出《十九首》的开出性、开示性。
因此在船山看来,累代以来最要紧在于应从认识《十九首》入手,全面铺开五言正宗的找寻:
1.首先,不必拘于方式,但必拘于时代。即“必不入齐、梁以下,亦不强效汉人,正令唐、宋区区者望洋侧目。”[1]112
2.什么叫真古诗,船山有明确的看法。
其评石珤《拟古》云:“文不弱,质不沉,韬束不迫,骀宕不奔,真古诗也。”[1]116
又其评黄佐《咏志》:“远不以句,深不以字,转折不以段落,收合不以钩锁,才是古诗。”[1]130
3.而一个人若认识了真古诗,其所达到的效果应是“一结真古法。愈直愈曲,愈促愈缓。”[1]129
同时他坚信“天地间常有此种诗,自然恶道不侵。一往苍苍莽莽者,自然不敢搦三寸管挥汗而吟也。”[1]128
从这里不难推知,船山所谓的古法亦只是一个璩头。而他的真实目的是期望借诗平台能以性情应天。这里除了在于它是自然的、平适的,更主要在于以性情真正应天,从而让天人宇宙、主体客体,真正还原一处。
三、评价明诗刻意与唐宋分开
大约说起来,船山于唐宋之比不赞成宋;于唐代诗歌不赞同矫情刻促;于李杜相较有所区别;于杜甫推其即兴,于李白推其古味;于中唐推韦应物而抨击韩白。这应是唐宋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和价值评品标准。从《唐诗评选》中我们不难知道船山于唐宋最推崇韦应物,船山所以推韦应物,又是和他在总体上推《古诗十九首》思路一致的。(此处可参阅王船山《唐诗评选》中对韦应物五古诗的选取与评述。亦可参阅《船山学刊》2012年第二期张兆勇《船山选韦应物五古评释》一文对此的论述。)
如果说在《唐诗评选》中他认为从初唐时起到韦应物绵绵一息存在着一个远绍汉风十九首圣证,那么在他的思维中,他认为明人的精华在于能穿越唐宋,继续传承此风。
因此,若要正确地把握此思路,在于能侦破唐人,洞彻理解明人的成功。在船山看来,明人的重新崛起,在于在许多处所刻意的与唐人不同。不难看出,在《明诗评选》中,船山特别重视这一点,这也是他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大胆识。
例如评刘基《思春》:“悲而不伤,雅人之悲故尔。古人胜人,定在此许,终不如杜子美愁贫怯死,双眉作层峦色像。”[1]84
评周砥《对春雪》:“体制自矜,迂回思路,必不使唐人五言一相凌籍。”[1]88
评高启《陈氏秋容轩》:“时一轻脱,要不失为陈、隋杰作,未入唐人魔界。”[1]93
在唐代诗人中,船山尤其厌弃孟浩然、李颀、元白,以为他们要么就是使意刻促;要么就是形式呆板;要么就是过于矫情,而明人之弊在于以此为标准。这是明诗淹没自己的最直接之因。明人的成功则又是从此对自己的跨越。
例如,评倪瓒《听袁子方弹琴》:“孟浩然诗十九失之褊,褊则满纸皆山人气,学孟者往往蹈此。”[1]87
评吴子孝歌行云:“移换特有古法。自元、白以歌行名天下,世不知有此久矣。”[1]49
评朱阳仲《杨花篇》:“恣笔穿点,不作一篾片穿过,细求之正自井井。元、白傲人以铺序,不知铺序之清顺易,穿点之清顺难也。太白以降,天下几无歌行。”[1]53
评张元凯《新丰主人》:“杜学盛行之日,此公却问道岑嘉州,故于歌行尤宜,不屑作‘老夫清晨梳白头’诗也。”[1]53
评金参《石湖》:“轻安似孟襄阳,犹不学其褊者。山人诗不褊即佳。眼孔小,见钱不得,自然促迫杀人。”[1]212
船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本来自然加以刻促使其自然,自然便不自然;本然气象加以意念以使气,气象则黯弱。
船山曾从形式和性情表达两方面分析过唐诗自杜甫始的不足,边塞诗人李颀的尤为绝恶。
他非常欣赏徐渭《严先生祠》中“不知天子贵,自是故人心。”并由此指出杜甫看似抒情实际是遮蔽性情。
其云:“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尽有天德、王道、事功、节义、礼乐、文章,却分派于《易》、《书》、《礼》、《春秋》去,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决破此疆界,自杜甫始。桎梏人情,以掩性之光辉;风雅罪魁,非杜其谁耶?”[1]219
船山以为杜甫的此流弊,自杜甫时起即源远不断,例如其评潘纬《送友人北游》:“轻爽疑于中唐,而实不然.中唐人必有安排,有开合,有抑扬,不能一片合成。”船山于中唐仅认可了刘长卿的妙处,在于“自知其不尔,亦具知此种诗之有古法矣。”[1]216
和杜甫相比,李颀呈另一种性情表达模式,即亦应是另一种矫情,即刻促。船山深恶痛绝他给后人从内容到形式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其云:“千秋以来,作诗者但向李颀坟上酹一滴酒,即终身洗拔不出。”
“子羽(林鸿)以平缓而得沓弱,何大复以壮激而得顽笨,钟伯敬饰之以尖侧而仍其莽淡,钱受之游之以圆活而用其疏梗。总之,要皆李颀一灯所染。”
船山云:“吾于唐诗,深恶李颀,窃附孔子恶乡愿之义。睹其末流,益思始祸。”
由此可见,在船山眼中,表达感情不在刻促而在是否有内涵。
就此,船山在分析了唐人的这种经常被人称颂的特征而实乃致一片诗情黯弱的景况之后,也以非常明晰思路找回明人自开国以来,古诗的发越处与值得肯定之因。
评价陈秀民云:“神闲,不必学陶”[1]92、“本色中自有含吐”[1]91。
评《送强彦栗归吴》云:“流水自远,回风自转,于五言大有邂逅。国初诗体雅正,往往度绝唐、宋,故多得之,其后不能继矣。”[1]92
若再仔细揣摩一下,船山亦并不是一味反对唐人所使英雄气,但英雄以气并不在于气以英雄。即将包括英雄在内的各种气还原到自然的定位上。在他看来:
1.英雄在于以气别不是以气矜。
评徐渭《八月十五日映江楼观潮次黄户部》:“英眉仙掌,全以气别,然亦不以气矜。文长绝技,犹在歌行,袁中郎效之,不得也。”[1]55显然在船山看来,如果说一个人境界在于气别,那么一个人的人格在于是否气矜。
2.一个人的境界与人格往往来自于自身的侠气、逸气。
船山评屠隆即云:“生来自带侠气逸气,以学青莲即得。亦当看其细润高简处。”[1]50他以为这不仅是英雄的滋生原因,还是应雅俗的一大疆界。
3.就此他曾称孙蒉所描述的英雄。
以为“何期令人全无着墨笔处,三百年来,一人而已。英雄蕴藉,不蕴藉而以英雄,屠狗夫耳。北方之为诗者以之。”[1]16显然在此可见,英雄气来以真性情,出自自然坦然,应是船山最要宣明的主张。
他以为这种方式自李白结束,在此之后杜学盛行。
云顾开雍《游天台歌》:“作长行者,舍白则杜,而歌行扫地矣。即欲仿唐人,无亦青莲为胜。青莲、少陵,是古今雅俗一大分界。假青莲以入古,如乘云气,渐与天亲;循少陵以入俗,如瞿塘放舟,顷刻百里,欲捩柁维樯更不得也。”[1]65
云朱阳仲《杨花篇》:“太白以降,天下几无歌行。此篇得青莲之魂,孤映千年矣。”[1]52
船山非常坚定以这种英雄为价值观,肯定了明初诗让世人感到既不沾滞于唐宋又总揽了唐宋的深刻性,船山观点无疑有其深刻性。
评孙蒉《将进酒》云:“一片声情,如秋风动树,未至而先已飒然。仲衍、季迪,开代两大手笔,凌宋争唐,不相为下也。”[1]16
船山经常以此种“英雄”来定位明诗。
例如,评高启乐府,云:“气势在曹瞒之右,沉勇亦不下之。唐以来不见乐府久矣,千年而得季迪,孰谓乐亡哉。”“兴、比、赋顺手恣用,如岳侯将兵,妙在一心。”“惊心夺目,谁不良然。欲问知音,正尔不易。”“季迪乐府起八百余年之衰,得诸昭文之不鼓琴也。”“华赡中有神有骨。”[1]11、12、13
作为一个思想大家,船山在分析了唐人之弊后,并没有停止他的思路,而是以同一思路深刻而痛心地指出唐人之弊在历经宋人时的一挫再挫,从而表现出他思维的驾驭力。
在世人的眼里,宋诗在许多方面表现着和唐人不一样的特征,但不难知道在《明诗评选》中,船山经常以唐宋并列加以指责。
船山尤其指出“遣句落大历以下,时亦渐入宋人。”而他尤其痛惜指出,宋以来士人之败在于越来越是“如新安大贾烹茶对弈,心魂却寄盐绢簿上,雅人固不屑与立谈也”。[1]52这又应是唐诗以外另一种失败,并且这也是明人是否成功的观测点。
如果要找出船山眼中唐人与宋人的不同在于:
不难看出宋人在船山这里被定义为“文人”和“理人”,而他们因为这些恰又成为另一种不同于表达性情的诗人。
在他看来,与他所标举的性情表达相比,宋代人要么是表达方式有问题,所谓“于‘宁遣同宿莽’之下,必捺忍不住,将下半截道理衍说,则有议论而无风雅。”[1]103要么所表达情感的不自然。其评祝允明《和陶》:“如此方得和陶《饮酒》,苏子瞻酸溜杀人,何况余子!”[1]121
其实船山并不是一味反对宋学。他极其赞叹祝枝山即从宋学入手,“思柔手辣,宇旷情密。真英雄,真理学,生不逢康节、横渠,令枝山落酒人中,是乾坤一愧。”[1]121放到道学平台上定位的。即是说他心目中的英雄“从密理生,只此凌太白而上。天下无不密而英雄者。”[1]121这正好才是脉脉一系对宋人的传递。
而宋代的诗人由于过于“文人”和“理人”[1]108,以至于自然尘起,矫情叠加。
所谓过于文人指宋代诗人言理“酸溜杀人”。其以祝允明《和陶饮酒》为例,云“结句非故为深,是他开心动口说出。如此方得和陶《饮酒》。苏子瞻酸溜杀人,何况余子!”
船山亦并不反对理语,其曾举黄佐《咏志》云:“全是理语,夷犹自远,不受缚束,何减曲江《感遇》!”[1]130举孔天胤《春尽将巡永嘉早发钱塘回寄宪府诸公》:“狷洁自裕”。[1]131
而所谓过于理人在于言理过于呆板,在其评胡翰《拟古昔闻昆山来》云:“唐、宋人于‘宁遣同宿莽’之下,必捺忍不住,将下半截道理衍说,则有议论而无风雅。”
船山比较指出本诗“‘杲杲晨出日’逆补上半截,止‘宁遣’句摄尽,神运气中,无涯际也。故知简字不如简意,意简则弘,任其缭绕,皆非枝叶。”[1]103
船山曾赞同杨维桢《杨柳词》:“尽含蓄,尽光辉。诗中元有此广大昌明之气,开荡天下人心目。宋人死罨之齏瓮中,赤紧求人分晓,不亦愚乎?”[1]297
船山以为正因为如此,宋代人在整体上丢掉诗之原韵。
其评宋濂《兰花篇》有云:“宛折无痕。此太史公髫龄作也。静远之度,早已如是;涵泳久之,何古人之足劳其企逮,近追《三百篇》有余矣。一为韩、苏所引,舍其恒度而从之也,遂成荑稗。韩、苏诐淫之词,但以外面浮理浮情诱人乐动之心,而早报之以成功。惮于自守者,不为其蛊,鲜矣。”[1]100
而其原因船山断然以为“文人无此心宇,理人无此心旌也。”[1]108即是说文人、理人本身无此有,刻意去寻觅,非出于自然,亦非自然出。因此,文人、理人看起来出理语,实质上是对理的遮蔽,而真正的理语应是“韶光胜情,引我于寥天之表。”[1]177
四、《明诗评选》对于明人有一个彻底的清算
在本文的前面,笔者曾指出过,船山作《明诗评选》是以非常明辨的思路,将所入选的诗人分成几类。虽这种思路给后来文学史家留有很多方便,但也并不能因此说此即是船山的目的。在笔者看来,船山这样做,其目的是为了能更近距离地侦破明代诗坛,从而对各类诗人以彻底清算。船山用心最多,亦是最忧心的就是清算前后七子。在船山眼里前后七子的弊病至少可有:
1.躁气之病。其评前七子李梦阳杂诗云:“此诗之病,在‘挥袂’‘抚剑’四字,非但恶此四暴横字也,一篇之中,不乏沉思,而使人以躁气当之,正为其胸中有此四字耳。”[1]126
在船山看来,这种躁气来自于自我的缺乏涵养,“北人无礼,将为夷风之久染乎?”[1]126此评语除了对北人的偏见之外显然包含有对前后七子为“正统”观所囿的痛斥与无奈。
2.粗豪之疾。船山特地将七子和国初做了比较,以为国初其实开了一个好头,但七子以其粗豪让明诗等而下之。其评刘琏《自武林至丁郭舟中杂兴》云:“国初诗有直接魏、晋者,有直接初唐者;后来苦为伪建安,伪高、岑、李、杜一种粗豪抹杀, 故末流遂以伪元、白,伪郊、岛承之,而泛滥无已,不可方物矣。”[1]155
船山尤其痛心前七子的何景明。其评何景明《大祀》:“收摄有料理,不全恃其一往。信阳得此,为仅作矣。信阳为‘浑’之一字所误,一往莽撞,以为浑而不恤其他。……何、李同时并驾,何之取材尤劣。于古诗则蔑陶、谢而宗潘尼,近体则舍沈、宋而师罗隐、杜荀鹤,又不得肖,大抵成乎打油钉铰语而已。”[1]185
显然船山这是在指责何景明以恃“浑”而更显躁气。
船山亦分析了前后七子所以至此的原因:在船山看来,前后七子所以有此躁气和粗豪,在于仅以唐为祖,宗杜又不能宗其道,数典忘祖。
其评唐寅《登吴王郊台作》云:“愈弢愈放,愈稚愈古。以唐诗为绝顶者,梦亦不知此篇之妙。七言之制何所始?唐人七言何所祖?人特有目不视,有心不考耳。作七言而忌齐、梁,犹作四言而忌《三百篇》,作五言而忌《十九首》也。”[1]43这是对比着前后七子而指出唐寅的不易。
评郑善夫《即事》云:“继之天才密润,以之学杜,正得杜之佳者。杜有上承必简翁翁正宗诗,有下开卢仝、罗隐魔道诗。自非如继之者,必堕魔道。……善学杜者,正当学杜之所学。吟‘李陵苏武是吾师’‘王杨卢骆当时体’二绝句,犹以枯骨大骼为杜,真不复有人之心矣。”[1]187这是在分析在什么意义上才能传递杜诗,通过杜诗传达真脉。
事实上,船山亦并不是一味指责七子,而是非常理性地指出他们的优缺点。如评李攀龙《寄许殿卿》:“破尽格局,神光独运。于鳞自有此轻微之思、深切之腕,可以天游艺苑;其不幸而以粗豪诞率标魔诗宗派者,正坐为谢榛、宗臣辈牵率耳。”[1]210评王世贞《闺恨》:“弇州记问博,出纳敏,于寻常中自一才士,顾于诗未有所窥耳。古诗率野,似文与可、梅圣俞;律诗较宽衍,而五言捉对排列,直犯许浑卑陋之格;七言斐然可观者,则又苏长公、陆务观之浅者耳。宗、谢、吴、徐皆为历下所误,唯弇州不然。”[1]306
对于后七子梁有誉,船山不顾及七子而去全面肯定之。例如梁有誉的《咏怀》诗大受船山肯定:“神情远,音节舒。公实立七子中,如杜祁公入里社,傩鼓嚣烦,独抒静赏,居然有公辅之度。”“见处真,言之不迫。有真见者自不迫。宗子相辈戟手戟髯,正其无心无目。”“起兴广大深至,唯汉人能之。若不办此胸次,无劳咏怀。”[1]136、137
固此船山感慨云:“须看他转处不粘,句虽苍直,意度自远。”完全摆脱了晚唐罗隐、杜荀鹤家行货。可见船山并不是以偏见视前后七子,而更表现出维护《十九首》以来绵绵圣证的使命意识。
船山对公安派基本上持肯定态度。在对袁宏道《和萃芳馆主人鲁印山韵》一诗中,王船山全面平铺了从前后七子到竟陵派变化过程中公安派的得失。[1]286船山首先指出,中郎诗乃以其才学白、苏,但非从白、苏入。和七子从之入不一样,更和钟、谭无自主,亦无从入,暗靠元、白、孟、贾“婢者之窃”不一样。其次指出,中郎“谋篇天人合用,作句以用天为主”、“言性灵拙涩无状”,全面呈现自己的风采。再次指出,当“王、李笼罩天下,无一好手敢于立异。中郎以天资迥出,不受其弹压,一时俗目骇所未见”,应是“廓清之主”。但是中郎亦有自己的麻烦,在于“不能谋篇,至于作句,固其所长,洒落出卸,如白鸥浴水,才一振羽,即丝毫不挂。”显然船山这里是鉴于《十九首》的真谛,表现出对公安三袁所流露出不足的深挽。
如果说船山对前后七子、对公安派是怀着理性来指出其功过,那么他也是怀着理性而表现出对竟陵派的极力斥责的。
船山首先以为他们之间的瓜葛在于均致力于超越前后七子,然后严格区分了公安与竟陵的瓜葛。其云:“钟、谭全恃用字,即自标以为宗,则钟、谭者亦王、李之童佁,而不足为中郎之长鬣,审矣。无目者犹以公安、竟陵相承而言,公安即以轻俊获不令之报,亦不宜如此之酷也。”[1]286
其次指出,钟、谭为了避中郎对七子之所斥,又另标新图,“窃师王、李用字之法而别用之”,但从实质上说与前后七子同一套数。船山以为“竟陵不知但用字之即可诋”。[1] 287
船山曾非常明确的列举一些,如王、李有“万里千山”、“雄风浩气”、“中原白雪”、“黄金紫气”,钟、谭“归怀遇觉”、“肃钦澹静”、“之乎其以”,凡此种种。
再次船山尤其痛心“王、李用字,是王、李劣处。王、李犹不全恃用字以立宗;全恃用字者,王、李门下童佁也。钟、谭全恃用字,即自标以为宗。”
在此顺便提示一下,船山并不是对谁试图冲破前后七子而自我标举都表现出反对,这一点最突出地表现在他对汤显祖和徐渭的评价上,例如评徐渭《侠客》云:“故以弇州标伪建安之目笼罩天下士,文长傲岸,不屑入其篱下,矫枉过正。”[1]140
评汤显祖《南旺分泉》:“指事发议诗一入唐、宋人铺序格中,则但一篇陈便宜文字,强令入韵,更不足以感人深念矣。此法至杜而裂,至学杜者而荡尽。含精蓄理,上继变雅,千年以来,若士一人而已。”[1]140
综上看来,船山对明代诗坛上先后出现的诗人流派做了彻底的清算,在思路上宜有如下几个特点:
首先,作为一个儒者,却并没有遵循王学,以王学作为标尺来聚焦有明一代。
不必讳言,自三杨的台阁体始,明代诗坛还是比较热闹的。从茶陵派起,中间历经前后七子,明代诗人总是以变幻思路回应着一个总主题,即找回正统。“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梦阳此语应是标志性语符。到了弘、正间王阳明出,这种情况才有所变化。王学虽以其理论继续起着为时代找寻正统的意义,但毕竟其理论以崭新个性凸显的革新精神,充实着性情内含,使文艺表达转入主体。一批理论家和文艺创作者或在创作中表现,或以理论表达王学对他们影响,或以创作含融着王学精神。在此,公安三袁、汤显祖、徐渭的表达尤为明显。泛览《明诗评选》会发现船山虽对他们独处特立的个性予以了充分的肯定,但并没有自觉将这些人与王学联系起来。凭心来说,船山虽亦很能抓住他们的特点,但故意忽视王学与他们关系,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虽然我们从此能见出他明确清醒的思路,但也必须明白船山这样显然不能切中晚明诗坛的实际。
其次,推想一下船山的用意亦非常明确。
船山是以非常明确与自觉,尤其是船山对此表现他的特一的执拗。侦得三百年诗所存有中华诗所本有绵绵的圣证,从而将有明一代诗统一在此氛围中。船山的努力在于使人承认,此圣证以十九首最为显著。自魏晋以来,或浓厚或稀薄,但不论如何一脉相承,此应是中华真精神。在他看来,以刘基为代表的明人曾以自己特别的魅力,能既不同于唐,亦不同于宋,而直以自己的特征,直达着汉人,突显着这种精神。船山赞叹刘基“看他用气处,破尽一切虚实起落之陋”,[1]235以此为基础。在此,船山是想在更宏观的背景上,更理性地指出明诗的得失。船山特别强调一个诗人的价值在于“以千古为期”、“公共与千秋同感”,以为此乃汉魏正法眼也。[1]145船山每每称颂明诗的“远不以句,深不以字,转折不以段落,收合不以钩锁”,[1]130并以此达于古诗的真精神。他说“天地间常有此种诗,自然恶道不侵,一往苍苍莽莽,自然不敢搦三寸管挥汗而吟也。”在船山眼里,明诗有真正获正法眼藏者正在于此。
再次,船山还自觉将自己的思维放回到诗教中聚焦、定位。试举一些例证:
评高启《采茶词》:“平情说出,群怨皆宜。”[1]37
评徐渭《淮阴侯祠》:“本色起兴,真《国风》嫡系。”[1]57
评许继《夜宿净土寺》:“但从一切怀抱函摄处细密缭绕,此外一丝不犯,故曰‘诗可以兴’,言其无不可兴也。”[1]109
评蔡羽《晓起》:“古今之间,莫妄与安位置。上自《三百篇》来,直至今日,但如此则为诗耳。”[1]184
应该说这与他的《十九首》情结相互呼应的,它们携手搭建了船山对明诗的评估系。
五、神行的效果与圣证的目的
在《明诗评选》中,船山亦有更深刻的正面立论,即是倡导追求神行的效果和圣证的目的。
所谓神行效果是从艺术角度就总体效果说的。在船山看来,大要在于“愈直愈曲,愈促愈缓,大要不肯动丝毫盐酱耳。”[1]129以至于不着相,不沾滞,心自有。在整体上呈“一片俊伟之气”。[1]128
细玩“一片俊伟之气”,首先应是一个开放的意念。虽船山多从作品的效果入手,但也从读者阅读对话交流的角度,多方对之进行进一步的把玩。
例如,评蔡羽《暮春》:“一片心理,就空明中纵横漫烂,除取粗人、酸人、糨板人,无不于此得兴观群怨以去。”[1]183
袁凯《送张七西上》:“一往深折,引人正在缥缈间。”[1]162
胡翰《拟古》:“通体陈王,乃不落陈王排设中。……一以从容见神力,非吞剥古人者得十里外闲香也。”[1]102
杨慎《扶南曲》:“才是乐府,才是诗人所作,看他一结平远雍容处。”[1]22
刘基《大墙上蒿行》:“一直九折,竟以舒为敛,天授,非人力也。”[1]6
张宇初《腊月望夜》:“子璿诗一以郑重其心魂为至,近体亦挟古意,正可夐绝一代。”[1]176
综上,“一片俊伟之气”在他看来,即指一个诗人、诗作超越“板腐理”而能以“如许豪情逸度将之”。它可以是同一种神行能在创作、内容、形式、欣赏美感与效果等多个方面多样呈其风彩,有着充分的开放性。
其次,它应是一个缜密的意念。船山特别赞叹祝允明五古诗,即是称誉他以缜密直近汉晋五古。试读他的一些评语:[1]119、120、121
如《述行言情诗》:“结语一句总一篇,又止半句。其宛缛密藻则自颜延年出,其命意养局又非延年所逮,直从《十九首》来。”“空千年,横万里,仅有此作,要一一皆与汉、魏人同条共线。”[1]119
《和陶饮酒》:“思柔手辣,宇旷情密。真英雄、真理学。”[1]120
《春日醉卧戏效太白》:“英雄气从密理生,只此凌太白而上。天下无不密而英雄者。”[1]121
由上可见,“一片俊伟之气”,它的前提应指情以密理为背景。这个所谓密理又是指其理能“空千年,横万里”,而表现方式则是“思柔手辣,宇旷情密”。从而“一片俊伟之气”在总体上呈英雄气。
围绕着“一片俊伟之气”,船山最终开出一首好诗的特点:首先,其在内容上追求千载之叹、宇宙之思、檃括百代、涵泳宇宙。其评张宇初《野朓》云:“韶光胜情,引我于寥天之表”[1]177;其次,在形式上,讲究远不离句,深不以字,转折不以段落,收合不以钩销;再次,若还原至主体则不滞不迫,命意从来未及狷洁自裕。
船山特别提出此特点的获得在于“冥搜无迹,拣取精纯”,因此它既不同于何、李倡导的雄健,亦不同于钟、谭倡导的浑奥,更不是一种酸楚之语。
在船山看来,此应是隐于古往今来诗中的圣证。它既可以古诗面貌呈出,亦可以近体诗面貌呈出。所谓在古诗中呈现应指其于古诗“文不弱,质不沉,韬束不迫,骀宕不奔。”[1]116终于,在内容上能以微意见广大,在形式上以本色显自然,在风格上以平淡见神行。尤其是以“不作意而自有余情”。[1]94
不难看出船山对这样的诗表现出由衷的欣慰,这是因为船山由衷地感到古诗对传道的执拗性。所谓“宁平必不嚣,宁浅必不豪,宁委必不厉。古人之决于养气,体也固然。”[1]99
深知道传的不易,“五言之制,衰于齐,几绝于梁,而大裂于唐。历下之云,非过激也。顾衰之自生,恒乘乎极盛,以知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非韩退之一流敢以爝火争光矣。”
船山亦以此标准定位了有明一代的近体诗。
他认为一首好的近体诗,首先在于应具有古兴与古法,从而清润脱体。其次,讲究炼字、炼意,但“不作险语、大语、清逼语、诞语,应平适以致于气象风裁,是其大要。”[1]165
船山评贝琼五言绝句《寓翠岩庵》有云:“迎头入景,宛折尽情,兴起意生,意尽言止,四十字打成一片。信阳印板套子,半锭钞不买也。”[1]173
其评杨慎《折杨柳》云:“亭匀。四十字耳,篇首十五字又只作引子起,乃字里含灵,不分宾主,真钧天之奏,非人间思路也。才说到折处便休,无限无穷,天流神动,全从《十九首》来。以古诗为近体者,唯太白间能之,尚有未纯处。至用修而水乳妙合,即谓之千古第一诗人可也。”[1]193
最后,从读者角度说,“悟性以读,读以悟性,不求活法,活法以求”也应是感受一首诗“一片俊伟之气”的关键之处。
船山在评僧德祥《树上花》时云:“全不以针线为缝。吟此二诗,当得其婉,不当以为劲;当得其大,不当以为孤。诗非爰书、史赞,元不容有孤劲一法也。”[1]66
“一片俊伟之气”所最终建立的理论显然是明确的,也是充实的。如果说它的深刻在于深沉贯穿了古、近体的韶光远韵,那么它以开放性、缜密性又启示读者有意识地多方考察文本,在这里学人以他的平适和灵活才能显其重要。
[1] (明)王夫之撰,周柳燕校点.明诗评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On Fundamental Meaning and Criticism Ideas of Wang Chuanshan’sSelectionofPoemsinMingDynasty
ZHANG Zhao-yong, LU Nan-n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Anhui 235000, China)
SelectionofPoemsinMingDynastyis Wang Chuanshan’s terminal achievements of the ancient poetry selection and comments. Here, as a generation of poet in Ming Dynasty, Chuanshan focused on ancient poetry, he pointed out that Chinese ancient poetry inherited a climax ofNineteenAncientPoemswhich highlighted the archaic true pulse. Since Wei and Jin Dynasties even to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is true pulse seemed to come and go, sometimes strong and sometimes weak. In Ming Dynasty, the poets represented by Liu Ji inherited the nature of the poetry with their unique poetic charming and showed a preeminently learned spirit. Compared with this, whether Chaling School, before and after Seven Sub or Public Security School and Jingling School, they took "restore" as their own duty, or took the orthodox as the returning fun, or showed the individual features, but all lost to bias and went furthering away. Chuanshan showed his liquidation from the two angles of macro and individual case.
Saint card; ancient poetry; deliberate; liquidation
2016-03-30
张兆勇(1965—),男,安徽五河人,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
A
1673-0313(2016)04-00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