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
2016-09-20◎闫岩
◎闫 岩
歌唱
◎闫岩
闫岩,女。出版过小小说集、故事集,在《青春》《雨花》《鹿鸣》等刊发表过短篇小说若干。担任过国企内刊主编,当地电视台少儿微电影栏目总编剧。
买票的时候,陈蕊恍惚间听到一声叹息,她立即回头去看,回头回得猛了一点,把自己和后面买票的中年男人都吓了一跳。陈蕊赶快给人家补上一个笑脸,男人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她,陈蕊脖子上遂红了一大片。一直到她买了票,离开,到了月台,她还不时地四处看着,好像父亲佝偻的身子就隐没在她身边的人群里,然后从背后看着她,小心地长叹一声。
父亲真是越老越糊涂。他竟然真跟我们兄妹俩斗气。
起始父亲不接我们的电话,一看是我们的号码就挂。后来我们从北京奔到家里却被他赶了出来。再之后父亲为了阻止我们对他无休止的电话骚扰,做了个彻底地了断,把电话号码换了。我们只有借助邻居黄叔叔的电话了解并获悉父亲的状况。每次,黄叔叔都会说,你爸哪,开心,健壮,你们就放心吧。
说是我们,实际上只有我,我哥自被父亲赶出来后也跟父亲较上了劲儿,很有那种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的死犟样。但是每给黄叔叔打一回电话我都会给我哥汇报一回,他在电话那头也不问别的,我说我的,他只嗯嗯嗯。当我说完了,他才问一句,没别的事儿了吧?我说没了。他似乎很失望,把电话挂得迫不及待,犹如我给黄叔叔打完电话一样的失望。但我是极尊重黄叔叔的,临了还要额外补上一句,谢谢你黄叔叔,我爸还得拜托您多照看。
我们是父亲嫡亲的儿女,我们不盼望父亲能出什么状况。但同时,我们又期待着他出点什么状况。母亲极早过世,父亲含辛茹苦抚养我们,谆谆不倦教诲我们,我们岂能对他有半点虚情假意,我们是爱他。可父亲是老糊涂了,他不懂我们对他的爱,他硬是在与儿女之间竖起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再也不是那个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才思敏捷的中学语文老师了。
要说父亲糊涂了,他是真糊涂了。他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当成了收容所,收容了老中少一家三口祖孙三代。父亲当初是给我哥打的电话。父亲一般不主动打电话给我们,主动打电话那保准有事儿。我哥问:“爸,什么事儿?”
父亲嗔怪着我哥:“怎么?烦我了?没事儿我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
我哥赶紧赔笑:“能能能,太能了,但我可以保证你有事儿。”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有事儿,是有点事儿,我嘛,我近段时间身体不是太好,不是太好。”
听父亲说身体不太好,说话也吭吭哧哧,我哥的心猛地往上一吊,赶紧问:“你身体怎么了?到医院检查过没?”
父亲说:“不用去医院,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就是,也没什么,就是,我想找个人给我做做饭,收拾收拾家什么的。”
我哥的心还吊在嗓子眼儿,又问了一遍:“真没病?”
父亲急了,我记得他以前脾气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和风细雨的。他冲我哥大发雷霆:“你是不是盼我得个癌症什么的早点死,我还不想死,我正活得有滋味呢。”
我哥当时没弄明白父亲这样的雷霆之怒是早已蓄谋好的一种先发制人的手段,还担惊受怕着小心翼翼地赔不是:“爸,是我口误你别生气,你老子不计小子过,你老人家想找个保姆就找吧,我和小越都没意见。”小越是我。
父亲的语调即时有了柔顺感:“那我可就真找了啊,是咱们邻小区的,女的,比我要小那么几岁,身体还算硬朗,能伺候我。”
我哥这才明白父亲这个电话的意图,他是早已选定了目标,说不定还是先斩后奏的。想想父亲孤单了那么些年,找个阿姨来家里做做伴照顾照顾他也不错,兄妹俩还可以省点心呢。于是这场父与子的对话就这样愉悦地结束了。
我哥并没有立刻把这件事情传递给我,因为就在当晚,我们两家约好了在一家烤鸭店聚餐。我们一家三口先到,我哥他们一家三口到来时,我正在接黄叔叔的电话。黄叔叔问我:“你爸打算找个老伴的事儿对你们说了没?”
我惊愕地问:“怎么?我爸要找老伴?”
黄叔叔说:“要说你爸找个老伴也算正常,不是太意外的事儿,这么多年他一个人熬,不容易,可他找那么一家人,我让他跟你们商量商量的。”
我有点听不大明白黄叔叔的话,我爸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找个老伴还一家人,难道他是有了艳遇,要娶个年轻的寡妇拖儿带女?我有点茫然地问:“怎么样的一家人?”
黄叔叔却唉声一叹:“是个老环卫工,也不是正式工,带着个傻儿子,还有个八岁的小孙子。”
“啊?”我惊悸地叫一声。刚到的我哥一家和我老公儿子都直愣愣盯着我,见我如此地愕然,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
我用手制止他们出声,对黄叔叔说:“黄叔叔,麻烦你先劝劝我爸别做傻事儿,我和我哥商量一下看该怎么办。”
挂断电话,我哥就疾速地问:“是不是老爸找保姆的事儿?”
我极其悲愤地说:“不是保姆是老伴,一个扫大街的老太太外带一个傻儿子和一个八岁的小孙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惊悸而又疑惑地“啊”了一声。紧接着是一番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只有两个尚小的孩子不懂我们辩论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小侄子问:“我爷爷他怎么了?”
“他老年痴呆了。”我哥愤怒地说。然后用手拿起一块鸭肉塞进了嘴里咀嚼起来,只听他嘴里“咯嘣咯嘣”的声响,他连骨头都嚼碎了,谁知道他嚼碎没嚼碎呢,反正他没把骨头吐出来,脖子一伸就咽了下去。
我和我哥开始请假,我哥请下来了我请不下来,好不容易我也请下来了我哥那儿又出了点问题。这一折腾,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期间我们只要有半点空闲就给父亲打电话,劝他不要做傻事儿,要是真想找个老伴我们也支持,但要找个适合的,不拖家带口的。父亲像变了性格,他显示出极不耐烦的暴躁不安,我哥形容他的话像被工厂排放到野沟里的污水,七淌八拐又臭又没个规矩。以前那种为了孩子高兴他怎么都行的性格彻底颠覆。
父亲见我们号码就挂已经在一个星期之后。我哥和领导有点鱼死网破地吵了一架,我哥对他领导说,要是你爸老年痴呆了是不是你也不能回去看看他?我哥急领导不急,领导说他爸已经在阎王殿住了二十多年,和阎王爷称兄道弟逍遥得很。我打电话催我哥,我真怕那祖孙三代已经被糊涂的父亲请回了家里。家乡有句俗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想赶也就没那么容易赶走了。领导还是准了我哥的假,只三天。我也是三天。
然而,“神”真的早已被父亲请到了家里。我们赶到家时正是中午,我哥掏钥匙打开了家里的门,父亲和那祖孙三代正在其乐融融地一起吃饺子。那老太太倒还干净,眼里透着惊慌,那个青年人果真傻,头上缠着一条花毛巾,毛巾和发间插着一朵花,是真是假难以辨认。小孩子嘴动着,目光聚焦在电视上,光头强正在怒追熊兄弟,大肆咆哮着:熊大熊二,你们有本事别跑——
我们兄妹俩的出现让这种欢乐的场面戛然而止,他们一定有种被惊吓的感觉,看似紧张而又不知所措。首先开口的是父亲,他一个饺子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索性不嚼了,整个地往下压,像我哥在烤鸭店吃那口带骨头的鸭肉一样。脖子一伸,“咕咚”一声掉进了肚里。他上前伸出了两只胳膊,一只胳膊推一个:“走走走,去你黄叔叔家说去。”看来父亲很顾及这一家三口的脸面。
我们不能不给父亲面子。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从小教我们背弟子规。可按弟子规《孝篇》的“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来说,我们却已经违背了这个教条,而早年的父亲对我们的溺爱也背叛了这个真理。不管怎样,外人面前我们兄妹俩还是有教养和懂规矩的。
我们坐在黄叔叔的沙发上,黄叔叔倒了三杯水端上来说:“这事儿你们爷仨得好好商量,千万不能动怒,一家人动怒可不好,家和才能万事兴。”然后黄叔叔走开了,他大概不想参与我们的家事纠纷。
“你们不用管我,我死也不要你们埋我。”父亲真是犟到家了,还有点倚老卖老的姿态。但他并不抬头看我们,他一会儿用右手的指甲抠左手上的面疙疤,一会儿用左手指甲抠右手上的面疙疤。毫无疑问,这是父亲和面包过饺子的手。记得我们小时父亲一高兴就给我们包饺子,他包的饺子皮厚馅小很难吃,可我和我哥都假装吃得很香,我们从小就很懂事,懂得父亲的辛苦。后来我们到外地上学去了,他再也没包过饺子,他想吃饺子了就到饭店里去吃,还有黄叔叔家包了饺子总是给他端一碗过去。就是我们偶尔回来一次他也不包,他到超市里买速冻饺子。
我哥盯了半天父亲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手,我看出我哥的脸上明显不悦,果然,他说话了:“爸,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老年痴呆。”没等我哥说完,父亲就急急地顶上一句,就像用一个大钉子钉住了我哥的嘴,让我哥有口难言。
我赶紧插话想打破这种不愉快的开始:“哥你太过分了,咱爸才多大呀,七十还不到,怎么会糊涂呢,他这样做自然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妨听听。”
父亲根本不买账。看得出我再也不是他的小棉袄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手抠完了面疙疤又抠指甲根儿,用这个手拇指的指甲紧扣住那个手的指甲,食指按住往起一拽一拽的,像农民在干完庄稼活后拽里面的泥土。可是父亲一向是不喜欢留指甲的,他说留指甲不卫生,连我们都继承他的这个优良传统,指甲几天不剪就难受。他这样拽来拽去正说明他的不安和焦躁。父亲听完我的话拽得更凶猛了,就像我藏在他的指甲里让他难忍,他头向我这边歪了一下:“你也一样,别管我,不需要你管。”
这一下子真把我哥说急了:“我看你真老年痴呆了,六亲不认,你就让那傻子当你儿子吧,我走,不碍你事儿。”
我哥本来脾气就急,父亲没少说过,一点都不像他,像我妈。我妈脾气一向猴急猴急的,我们要是给她惹了祸,她不问长不问短的,一巴掌扇过去,从来不看地儿,打哪儿算哪儿。我哥的鼻子都被她扇得流过好几次鼻血。父亲说要不是她那猴急脾气,兴许还得不了癌症呢。我哥说完这句话起身抬腿就要走,我把他拦下,硬按在沙发上。
我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哥,很直白地说:“爸,你想找老伴我和我哥都不反对,我们也早对黄叔叔说过给你物色一个,可是你找这么一家子算怎么档子事儿,还有个傻子,外人得用什么眼光看咱家,这不成了人家的笑柄了吗。”
“我就是不怕人笑话,我就是喜欢傻子。”父亲简直像个发犟的孩子,九头牛也难把他拉到正道上去。
父亲成这种状态也怨我哥,我哥给他在电话里说得也挺难听,我哥说养只小狗小猫都比养这么一家子强。他明知道父亲是极不喜欢狗猫的,我家从来没养过此类小动物。当时父亲就给我哥挂了电话,从那儿以后他才不接电话的。
我哥不肯再说话。紧接着我变换了策略开导父亲:“爸,咱们暂且把傻子和孩子放在一边不说,单说你和那老太太,你一个堂堂语文退休老师,为人师表,而那个老太太她是一个扫大街的,你们怎么会有共同语言呢?”
“我和她就是有共同语言,我就是爱听她说话。”看来父亲是打算和我们死犟到底了。
我哥语气愤怒但声音很低沉,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你老人家好自为之吧,等你的钱袋子被那老太太搜刮完了,别跳楼就行。”
我也说:“爸,你好好保重你的身体。”
我们不欢而散。黄叔叔把我们送到门口,我说:“黄叔叔,我爸还需要你多照看,你要劝着他点,让他别把自己的老本儿全折腾完了。”
我们回了北京,再打父亲的电话,他已经换了号码,一副要跟我们断交的架势。
家里多出那么三个人,我和我哥都没有再回过家。一年两次给母亲烧纸,我去一次我哥去一次,我们都不进家。说是不进家,每次我都趁黑夜到家门口站上那么一会儿。每次我都本能地想敲门,听到屋里欢歌笑话响成一团,伸出去的手就又缩了回来。是什么样的心情我难已表达,很复杂,有难过有安慰还有心酸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味道。我回到宾馆住上一晚,第二天就往回赶。我不知道我哥有没有我这样的举动,我想他也到过家门口,那必定是我们的家,那里有着保存着我们太多的过去。我去家门口这事儿我没对我哥说过,我也不问我哥到过家门口没有。仿佛这是一块伤疤,影响了生活的美观,我们都不愿意看到。
过年过节,我们都从黄叔叔那里获得父亲的情况。每当黄叔叔说父亲很好,过年在门上贴上了对联,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过节吃的羊肉饺子,晚上老老少少又出去遛弯去了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疼痛感,那种被别人夺走的父爱,那种割舍不掉的亲情,那个装着外人的小家,让我时常泪眼涟涟。虽然我哥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与我一样疼痛。
我们从黄叔叔那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了父亲和那老太太的交往的一些事情。我爸和黄叔叔曾是同事,他们很知己,几乎没什么秘密。
父亲虽是个教师,除了上课平时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每天上午到黄叔叔家里下会儿象棋聊聊天,下午准时到楼下健身区坐着,碰上熟人就聊会儿,碰不上就坐在石桌旁看人。有一天父亲刚坐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掂着个袋子向他跑过来问:“爷爷,你会下象棋吗?”父亲答:“会呀。”小男孩儿高兴地举起袋子:“咱们下象棋吧。”父亲正无聊,回答:“好。”
才走两三步棋,父亲就看出小男孩儿只会下个皮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就指点这个孩子。孩子却聪明,一点就懂。他们边下棋边聊天。父亲问:“你叫啥?”他回答:“小雷。”接着他反问父亲:“爷爷,你有孙子吗?”父亲答:“有。”小雷问:“他们陪你下棋吗?”父亲答:“他们都在北京上学。”小雷不停地问:“平常只有奶奶陪你吗?”父亲这下伤心了,半天才答:“奶奶去世了。”小雷指着一旁打扫小区卫生的老太太说:“那是我奶奶,我爸是个傻子。”父亲问:“你爸傻?”小雷说:“嗯,光会傻笑不会说话,可他会干活儿。”父亲又问:“那你妈呢?”小雷答:“我没妈。”父亲不敢再问了,怕问到不该问的,但他对这一家子有了同情。
这个下午父亲把地下室准备卖掉的废品都拿出来给了他们。小雷还和父亲约定第二天不见不散。第二天父亲早早地来到健身区,一直坐到很晚小雷都没来,父亲感到失落,起身要回家。这时,只见小雷气喘吁吁地向这边跑来,人没到声音先到了:“爷爷,今天的作业太多,我刚写完。”父亲笑着拍着他的小脑袋说:“今天天太晚了,咱们明天下。”小雷把掂的东西交给他说:“我不是来下棋的,是来给你送饺子的,奶奶把你给的废品卖了,用卖的钱买了肉包了饺子,奶奶说让你尝尝她包的饺子。”父亲接过饺子,心里暖暖的。
渐渐地,父亲和老太太也成了熟人,她做啥好吃的都让小雷给父亲送。小雷那傻爹有时也替老太太扫街,要是看到父亲和儿子下棋会过来瞅一会儿,看到爷孙俩笑,他也傻笑,还向父亲挺大拇指。父亲问小雷:“你爸这是夸谁呢?”小雷笑着说:“当然夸你呢。”父亲问:“他能看懂象棋?”小雷说:“他夸你是个好人。”
天热了,老太太问父亲被子几年没拆了?父亲说老伴去世后就没拆洗过。老太太就带着大盆子和搓板到父亲家给他拆洗被子。老太太一边拆洗被子一边和父亲唠嗑。老太太说:“一看你就不是勤快人,这么好的屋子你弄这么乱。”父亲问:“你家人多,房子一定比我的大吧?”老太太叹气说:“我没房子,我家是租的,又小又破。”父亲不再问了,老太太却自己唠开了:“我和他结婚那阵就没房,本想着一起干,攒钱买房子,谁知我命不好,生了个傻儿,他就抛下我们远走高飞了。也是老天有眼,让我扫大街时捡了个大孙子,我那傻儿也老有所依了。我信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那傻儿他爹去年让车撞死了,他活该,抛妻弃子,那是报应……”
父亲没想到老太太的命这么苦。傍晚,父亲说她包的饺子好吃,买了肉让她在家包饺子,一家子都过来吃。老太太说:“这不合适吧。”父亲说:“合适,我就喜欢热闹。”
那晚,父亲高兴,还破例喝了两杯酒。当他醒来,已是清晨,他看到屋里焕然一新:屋内窗明几净,厕所水管不漏了,翘起的地板恢复了原样,凳子腿修好了。桌上还有一张小雷写的字条:“爷爷,奶奶把早饭给你做好放冰箱里了,起来热着吃。”
第二天小雷告诉父亲,他家里的水管、地板和凳子全是他爸修好的。父亲重新认识了傻子,其实他不傻。后来父亲经常弄坏点什么让傻子修,借机把他们一家都叫过来热闹地吃顿饭。
一来二去,寂寞的父亲对老太太有了想法,他想和她凑成一家。他厚着脸皮去和黄叔叔商量这事儿。黄叔叔说:“你和她过,还带傻小子和孙子,这不明摆着是拖累吗?你图个啥?”父亲说:“我不图啥,就图个高兴,我高兴和他们在一起。”黄叔叔说:“你还是和儿女们商量一下吧。”
父亲这才给我哥打的电话,这电话一打,就斗开了气。
黄叔叔说,那老太太其实也拒绝过父亲的。有一天老太太知道父亲病了,叫孙子去叫医生,父亲说:“别叫,烧死完事儿。”老太太笑他:“你这是犯哪门子神经,我看你是享福享的。”父亲说:“我不享福,老伴老早死了,我拉扯两个孩子多不容易,现在他们都出息了,远走高飞了。”老太太让小雷去叫医生,然后洗了把毛巾放父亲额头上说:“你说你现在不缺吃不缺花的,孩子们管你啥,以后有事儿你叫我和傻子,我们帮你。”父亲突然拉住老太太的手说:“我想让你们搬过来住,和你们凑成一家,你看行不?”老太太赶紧抽出手说:“不行不行,这不行,我们可不能拖累你。”父亲伤心地说:“你不来我就绝食。”老太太说:“你真是烧糊涂了。”
医生来了,傻子也跟来了。看着医生给父亲看病,傻子哭了。小雷对傻子说:“爸爸,你别哭了,爷爷会好起来的。”傻子点了点头。
老太太第二天去看父亲,他病更重了。一看,原来他根本没吃药,饭也没吃,急得老太太一直求他。老太太终究妥协。父亲绝食成功,一家子搬过来住了。这以后的日子也是听黄叔叔说的,父亲成天乐呵地像个孩子,到哪儿都领着小雷。傻子每天去打扫卫生,小雷上学,老太太在家收拾家务陪父亲看电视唠嗑,小日子过得还甜甜蜜蜜。
要不是父亲得了重病,这气斗了六年还可能就这样一直斗下去。黄叔叔在电话里说,是肠癌,晚期。我们兄妹俩紧急赶回,直接奔向了医院。父亲看起来并没有我们想象像中的那种憔悴不堪。他问了句多余的话:“回来了?”我们谁也没回答,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了“嗯”的声音。我哭了,我说:“爸,你越活越小了,还和我们斗气。”
我哥转身出去了,他心没那么狠,他也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就得了这种病。
父亲却笑了,伸手想拉我够不着,我凑近他,坐在了床边,攥住了他的手。父亲说:“闺女,别赶他们走。”
我知道父亲说的他们是谁。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父亲还在维护着那祖孙三口。我想我哥要是听到父亲这句话该有怎样的想法?我哥一直怀念母亲,母亲死时他八岁,我五岁。尽管我哥经常被母亲打得流鼻血,但他却不记得疼了,只想那才是亲妈,亲妈是一个会计,漂亮能干。而父亲却把一个扫大街的弄到家里替代了母亲的位置,他的傻儿子无疑也替代了我哥的位置,那个孩子连孙子的位置都替代了,这是对母亲怎样的一种亵渎。我哥近来经常用亵渎这个词评价父亲。相对于我来说,我不太记得母亲的样子,甚至连一件完整的事情都记不下来。
我却不知如何去回复父亲,半天我才敢问:“爸,我妈不好吗?”
父亲一定料不到我会问出这么一句话,他拍了拍我的手,眼里却滚下一滴水珠,他说:“好,你妈漂亮泼辣,人见人夸,就是脾气太坏,我什么都得听她的,我要不听,她就拿你们撒气。”
马上,我的大脑里闪出一个妈妈打我哥和我的场景,模糊不清的。我脑子里没有我妈的模样,尽管我在照片里看到过,我还是无法完整地把我妈的面容记下来。我哥也承认我妈脾气非常坏,我哥说我妈还经常打我,没认为我是个小丫头就手下留情,那脾气一上来谁也挡不住她的火。我完全不记得。
父亲看我没接话的意思,又接着说:“你康阿姨随和,什么事都依着我,只要我高兴她就高兴。还有那傻子,其实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我一干活他就抢过去干,也不知道怎么地,倒觉得家里有他在我心里既踏实又安全。那孩子也懂事,一口一个爷爷,从不舍得买零食,把省下来的钱给我买陀螺买棉鞋,买这买那的,都让人觉得疼的慌。”
父亲的眼里又滚下几颗水珠。我拿纸为他拭去,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父亲戳到了我的脊梁骨,我的脊梁骨麻辣辣凉飕飕地疼。如果我哥在,肯定比我疼得还厉害。我哥是外表蛮横内心柔软的男人,他不柔软那是没有触到他那根柔软的神经,要是触到了,他比女人还柔情。我在他们家住时亲眼看到他在看电视剧时抹过眼睛,他说他眼睛干涩,我知道他是在抹泪。他是我哥,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我懂他,但我不说穿他,说穿了就没意思了,我在心里笑话他。
我想到父亲为我们包饺子的时候,他先和好面放在茶几上,洗一块笼布盖在面上,然后开始调馅。他调两种馅,一种是肉的,一种是素的。肉的多半是韭菜肉,我哥爱吃肉和韭菜,素的是鸡蛋西葫芦粉条,我不爱吃肉和韭菜。他调好后把馅端到茶几上,拿来案板、补面、擀面杖、菜刀和高粱杆盖帘,之后就开始包起饺子来。我虽是女孩儿,但由于没了母亲也因为经常和我哥一起,性格不太女性,对于包饺子我是毫无兴趣的。父亲说过几次让我学,还说要不嫁不出去,可我就是不肯学,更多的时候我是弄块面玩儿捏小人捏小狗。我每捏一个就拿着让父亲看,父亲边包饺子边笑着说“像”或者是“不像”。就这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包过一次饺子。
我哥呢,更懒,只要写完作业他就不着家,他跑出去和小一些哥们儿在小区篮球场打篮球,每次不叫不回家吃饭。我们兄妹俩结婚后带着另一口回家来从不在家里吃饭,一是我和我哥都不会做饭,二是我们心疼父亲,也想让他享受一下,所以都是去外面吃。父亲也不反对,他说只要你们高兴怎么都行,你们去哪我去哪儿。直到我们都有孩子后,我们还是父亲的宝贝孩子,只要我们高兴他怎么都行。想想父亲为什么突然就变性格了,为那么一家人六亲不认了,那大概是他内心的孤独吧。人老了心弱了,也像个孩子一样需要牵引吧。我们不曾考虑过父亲的内心。
再说两个小辈儿,那是在北京长大的孩子,他们受大城市环境的熏陶,任性淘气,以北京人为豪。在父亲面前总我们北京长我们北京短的,回来不了两天就吵吵着不好玩儿睡着不舒服,要回去。实际上我们最多也就住两天,家里地儿太小,就两个卧室,只能分开住,男和男的一个屋,女人和孩子一个屋,一张床上挤三四个人,翻身都不能,哪能睡得好。我们大人都觉得憋屈何况孩子。
两个孩子一叫着想回北京,父亲就把手一挥说:“走吧走吧,快走吧,我还嫌你们烦呢。”
现在想起来,父亲那张挥出来的手该是多么的无助与无力,他再也挽留不住我们了。我和我哥也商量过要把父亲接过去,开始是经济紧张后来忙碌,这事儿就耽搁下了。或许我们觉得父亲还没有老到该我们照顾的年纪,他身体硬朗,能吃能喝,他自己能行。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了,我的泪像泉水似的往外冒。此时,我哥从外面走进来,眼睛红红的,我能看得出来,他听到了我和父亲的谈话。我哥走到父亲床前,跪在了父亲的面前。这是自我记事起看到他第一次跪,我从来没有看到我哥跪过。其实我也从来没跪过父亲。我哥竟然把头趴在床边悲恸地大哭起来,身体一颤一颤的。父亲拍着他的头,也老泪纵横。我们爷仨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哭了一阵儿,还引来了不明怎么回事儿的护士。我对护士说,我们没事儿,回忆从前的日子,感慨万千。护士懂事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我哥、康阿姨我们三人替换着照顾父亲。怕家里不方便住,我和我哥在宾馆开了一间房,谁不在医院就去那里睡。康阿姨在我们面前俯身屈首的样子,这让我和我哥感到难过而愧疚,我和我哥都当着父亲的面郑重且诚恳地表示我们很愧疚,更非常感谢她对父亲的照顾,希望她能把我们兄妹俩当成一家人。但她还是在我们面前显示出她的卑微,我们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态,就任她去。傻子没来看过父亲,我们并没有阻止他来看父亲,可他没来过。父亲倒是经常问康阿姨傻子的近况,康阿姨说,傻子没事儿,在家里好着呢。可是有好几次我却发现,傻子在医院的楼下站着往上看。有一次我下去叫他上楼看父亲,他却又摇头又摆手,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嗫嚅半天,说:“撒。”我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傻”,他在说他自己傻。
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敢上楼,要么是康阿姨不让去,怕让人笑话;要么就是他觉得自己是傻子,怕人笑话。我想起父亲那句话,傻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看他的心,真的跟明镜似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跟我哥说起傻子在楼下的事儿,我哥说他也看到了。我哥说傻子其实不傻。
那小雷跟康阿姨来过几次,他比我们刚见到时长大了许多,见到我们很礼貌地喊我们叔叔阿姨。他在床边亲切地叫着爷爷,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削苹果一会儿拿毛巾给父亲擦脸,没个闲。有一次他在父亲床前说:“爷爷,我要你长命百岁,我长大了还要孝顺你呢,让你当个最幸福的老太爷。”小雷走后我和我哥都给家里的儿子打电话,告诉他们老人的情况,两个孩子只是嗯嗯嗯,好似这个老人跟他们一点也没有关系。这让我和我哥都对小雷多了一份喜爱。
本来我和我哥商量好了替换着回去上班,可是父亲说不行就不行了,一天晚上睡着睡着就再也叫不醒了。医生急促促地赶来,又是检查又是抢救,父亲还是没能醒过来。医生到最后也没查出父亲到底为什么会睡着睡着就过世了。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父亲不是因癌而死,医生说有可能是脑部的问题。
不管是什么问题,父亲还是走了。他走得并不痛苦,他的表情很安详,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过这么安详的面容。我们小时,他把日子过得像打仗,清晨早早起床,给我们做饭送我们上学。之后他去上班,上完班又接我们放学,甚至没下班就偷溜出来接我们放学,没课时溜出来还轻松,要是赶上他的课他就让别的任课老师先替着。中午把我们接到学校,在食堂里吃完饭他还是不能休息,因为我们不休息他也休息不了,他得紧紧地看着我们尤其我哥,不看着我哥一会儿就跑远了,甚至连上学的点都不记得。傍晚又是这一套。多少年,父亲过着这种忙碌地脚不着地儿的生活,连睡觉都是疲惫的。
我们有了工作成了家后,也没见父亲这样安详过。他担心我们在大城市过不好,又要买房子又要供孩子上学,他敬仰毛主席,把北京当成天宫,他总担心我们有一天会从北京这个天上掉下来,会摔得粉身碎骨。直到我们过得相当平稳了,他也退休了,看起来他才安详一点了。六年下来,尤其是康阿姨一家来了以后,他倒安稳了也安详了。康阿姨一家确实给他带来了欢乐。而我们,在他需要我们的时候却没有给他一点陪伴。
按一切的程序我们葬了父亲,把他和母亲葬在了一起。我和我哥到家里去看康阿姨,却见她们一家人正在默默地收拾东西。我问:“康阿姨,你这是干什么?”
我哥也紧跟着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康阿姨仍然对我们怯怯地似看非看地抬了一下头,还在收拾着说:“我们这就搬走,搬完后给你们钥匙。”
我哥忍不了了,夺下康阿姨手里的衣服扔到床上说:“搬什么搬,你们搬到哪儿去,我爸没了,可家还有,你在,我们就有家,这儿是我们的根,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妈。”
我被从我哥嘴里吐出来的话震撼了。我哥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煽情的话,我保证他和我嫂子谈恋爱都没说过。我嫂子经常在我面前埋怨他不会说话,不会逗人开心,还经常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竟然在父亲刚刚去世就从狗变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我又被震哭了,我说:“阿姨,不要走,我们是一家人。”
傻子笑了。过来拉我哥的手,又拉我的手,他一手拉一个,把我们往阳台上拉。阳台上,繁花锦簇,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都开满鲜花。我知道,这一定不是父亲种的,父亲也喜爱种花,但他除了仙人掌什么也养不活。小雷跑过来说:“爷爷喜欢花,这都是我爸给爷爷种的,爷爷每天都要给这些花唱歌。”
“唱歌?”我和我哥同声问起。父亲从来不唱歌,我们几乎没听到过父亲唱歌,我们不知道父亲还会唱歌。
“是呀,爷爷看到这些花就会唱起来,像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幸福像花儿一样,还有兰花草和桃花朵朵开什么的,爷爷都会唱。”
父亲竟然还会唱歌,我们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呢?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