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毒银杏
2016-09-20付明君
◎付明君
小毒银杏
◎付明君
付明君,女,系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诗词学会会员。2012年开始写作,陆续在《时代文学》《满族文学》《文汇报》《工人日报》《羊城晚报》等数十家杂志和报纸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有多篇文章被各大报刊和网络转载,并有多篇作品在征文比赛中获得奖项。
小岛来到供暖公司准备交采暖费,在门口的机器上叫了一个号,一看是215号,上面写着您前面还有87人。不禁唏嘘了一声,等吧,人又太多了,不等吧,可是时令已进入十月末了,再不交费,该来不及了,想想还是等吧。于是小岛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等着窗口叫号。
这个时候做点什么呢?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多低头摆弄着手机,她也不自觉地加入了低头族的队伍。她掏出手机,打开移动数据,刷开了微信朋友圈,忽然在一位叫小白的微友发的帖子前停住了。小白发的是一组银杏树叶落满地的照片,那景色黄得有些嚣张,零落得有些凄然。
小白是省里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他们并不熟悉,更没有见过面。所谓的认识,不过是通过文字交流几次。上个月小岛在他所在的杂志发了一篇小说。做为一个写作者,能在省级刊物发文,那是作者的希望和荣幸。特别是像小岛这样一位初学写作者,那是求之不得的事。那篇小说,写得比较糙,但是情感比较细腻,小白舍不得放下那篇小说里的感觉,就按照小岛留的联系方式,把电话拨了过去,征询可不可以改动。这样他们就算是有了文字方面的相识。那篇小说让小白编辑费了不少心思帮着改动。为此,小岛不胜感激,感谢的话也说了多次。小岛觉得那是小白对她的特殊关照。可小白却说,这在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修改的。因为你同意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就是你这个东西里边,我感觉有一些小感觉非常好,既朦胧又暧昧。只是还不知能不能在总编那里通过。
为了一位陌生的作者,你,竟然付出了如此的心力。在强大的现实壁垒面前,这要付出怎样的精力上的磨碾和毅力。但是,在这文字的背后,看到的暗涌的真情,和至诚的友情,做到了这些,就不要在乎文字能否发表了,与真诚的帮助相比,其实文字发表与否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付出和奉献。
如果把生活比作是一本书的话,你我通过这篇文字的交集就是生活一篇章节,这篇章节的执笔者,不仅仅是我,还是你,它粗糙也精致、疲惫也兴奋、有打磨也有欣喜、有零度也有沸点,有理解更有感动……如果我们看着看着都哭了,或者都笑了,那么,我精心的敲打,字句的斟酌这个情谊过程,就有了它全部的意义。小白,你说是吗?心里有一个执着的狂热的愿望,我不想说出来,怕吓到它,会离我越来越远。我也总是在这强大的愿望面前心生惊怯。你懂,我知道。
那天,小岛给小白留下这样的感谢语,就有些感到后悔。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些莫名的话呢?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小岛的感谢还是真心的。为了表达对小白的情谊,小岛特意给小白编辑网购了一款打火机。那天小白编辑接到快递件的时候,给小岛留言道:
“在语言停止的地方,诗前进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前进了……”这是顾城的话。我想说的是在这次改稿结束了,由此建立起来的友谊前进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快递来电话,等我下去取时,人已经走了。包裹在收发室里。回屋来,用剪刀解开包装,出来一个纸壳盒子,打开盒子,就掉出来一堆小玩意在桌子上,计有打火石一袋,火绳一条,汽油一瓶,火机一枚,可重复使用的保健烟嘴一个,万能小工具一把,还有包装小口袋。满桌子都是。火机颜色是我喜欢的,干净,简单,实用。倒上汽油,点一支烟,慢慢看那些说明书,看那些小玩意。想,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这种火机,小时候见到过,也玩过,那时候穿火绳,塞棉花,装火石,倒汽油,倒多了还会淹死,打不着火。挺有意思。又让我想起那一段来了。认真地看了一下说明书的前言。把火机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就又吸了支烟。呵呵,火机很好,精致小巧,夏日本来就热,这一枚火机,握在手中,冰凉舒服,想了很多……
这一“想了很多”,也让小岛想了很多,这“很多”里都包括什么呢?,好感?感谢?暧昧?情意?……似乎有,似乎又没有。不过不管怎样,都过去了,平静了,就像湖面上投去的石子,泛起一层层涟漪花,终归还是会沉下去,慢慢就恢复了平静。
按说,小岛的生活也还是平静的,不算幸福,也不算不幸福,三口之家,为了孩子的学习,小岛几年前就退下来了,做起了全职妈妈,就是那种庸常的日子,琐碎的生活。
小岛最恨的就是丈夫对家里的大事小情不闻不问,大到买房子置地,小到一袋盐,都是小岛负责操办。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孩子的教育方面丈夫的束之高阁。
儿子正面临中考、这一年里,当事的父母哪一个不为孩子拼尽全力,可是哪一个又没成为了一个可怜且无用的病痛之人,包括一般的诸如出差、娱乐、应酬等等,都在逃避,当然也包括出去打拼、求职之类。小岛自也如是。她不再拼命地琢磨如何挣钱、琢磨如何应酬,每天琢磨的就是如何打理家务,操持一家三口的饮食,特别是孩子的教育,着实让小岛费了一番心思,就像猛地拐上了看不到前程的羊肠小道,这样一来每天丈夫和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小岛反倒觉得空虚无聊又焦灼。每天晨起做完饭,把孩子和丈夫打发走,然后收拾完家里的卫生,一整天便无所事事,偶尔写写文字、看看微信,只求解寂,缓解压力,打发时光。晚上丈夫、孩子回到家里,就上紧发条,嘘着孩子的脸色行事。甚至害怕一声咳嗽,都能影响儿子的注意力。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在一旁带着浅笑作壁上观——这焦虑、紧迫般的悬浮感,以前从未有过,如同气喘在山坡上,上,看不到顶,下,就是万丈深渊。
可是丈夫心里却透了几束光,对儿子的学习不是很关心,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小岛说,你还学习好呢,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惨无人道”的下场。这个时候,他怎能在这样的时候,玩起超脱、悟道来?儿子正该要命地紧着,小岛也拼命地追着呢,三弦之家,有一弦松懈,那就要掉下来。再说,儿子正处在青春期,不是逆反,简直是逆天了,每天进了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翻找妈妈的手机来摆弄,就在写作业期间,也是时时不忘跑到妈妈的房间,找到妈妈的手机。儿子的解释是“查找资料”。包括上卫生间,也要坐在便池上玩一阵手机。每天为手机一事,都要争执几句,小岛说“总玩手机,耽误学习”,儿子会立即顶撞过来“你怎么还总玩手机”。唉,在儿子面前,哪是妈妈啊,简直就是孙子不如。可是丈夫和儿子好像没有听到小岛的喃喃自语,令人担忧的不幸很快发生了——连续两次的月考,儿子的成绩极不理想,总名次整整降了五十七位,照这个排名看,重点高中是完全没有指望了。天啊,这可要出大事了。
小岛满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说,一个笑都挤不出来,可丈夫却撑出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开明风度,对儿子咧着嘴笑,“努力了就不后悔了。”而对妻子山呼海啸般的责难,却倍加顽强回击……真是不忍目睹的艰难时刻。
最别扭的是关于性事。到了近半百的年纪,此事自是渐入冷清之境,就算之前那等饱暖惬意,也难有感觉;而今到了这般情境,局促僵硬,更是彻夜如同多年的老行客、老朋友。也好,算是完全符合小岛的“清苦”哲学了。总之,一家三口,都只保有最低级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觉。除了手机,抽空摆弄一番,任何的情调或享乐,都乃罪大恶极。
也有时候,小岛会耐着性子,让丈夫跟她纠缠。就像昨天。昨天晚上,吃过饭,陪儿子学习完事,看儿子睡了,小岛就冲了澡准备睡觉。她是有些乏了。她丈夫的单位是私企,效益一直不好,都两个月没开工资了,孩子补课费用每月要抽出一半,还有这费那费的,每月已经入不敷出,可是这些对丈夫来说,都不是个事,每天自得其乐,优哉游哉的样子,抽烟、玩乐,好像过着天下最舒服的日子,还有刚刚儿子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很努力了,还总是得到你们的批评,如果你们再这样,我就不给你们学了。”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给你们学了,可是还不敢顶撞儿子,生怕儿子真的懈下劲来,只好哄劝儿子……一想到这,她就身心倦怠,烦躁地把卧室们关上,一头扎到床上。这时就有拖沓声在地板上踩了过来,丈夫推开门,走到她身边,没有前戏,没有绵绵絮语,就一把把她抱住,然后摁倒,小岛像以往那样沉默着,不叫不嚷,机械地承受着,这时,丈夫就抱怨说,你怎么像死人!小岛听了就急了说,你才死人呢。你疯什么疯,我没心情。后来,不知怎么,小岛一个胳膊肘,把他推在床下了。在寂静的夜里,两个人一时都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小岛盯着黑暗中的吊灯,丈夫捧着枕头到沙发上去了,那离去的拖沓声,一点一点撕咬着她的心。压迫着她的心,使她艰于呼吸。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异常的怯懦和迷茫。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生活的全部?快五十岁了,仕途无望,从小就受过很多委屈,内心怎么会不渴望汲取爱的滋润呢?夫妻亲密关系应该是可以获得修复的机会,哪曾想,不仅没有在丈夫那里得到亲密关系的第二次修复,反而这种伤痛愈演愈烈,这个看上去还算平静的家庭,这一推,却在他们之间,藏匿多少年了?
早上,她照例做好早餐,把儿子叫上一遍又一遍,除了这每天必有的喊叫声,所有的一切活动都是沉默的。待她把丈夫儿子打发出门,上了早市,买回了一些青菜,就来到了这里。此时,看到小白发的那张金黄的银杏树叶落一地的图片,那图片零落得铺张、黄得恣意、凋落得绚烂……她就想,该为这组图说点什么吧,说什么呢,想到自己,想到凋零的命运,她就在图片下方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落叶,它内心的声音你听到了么?然后她继续浏览别的网页,微信等。小岛从不喜欢网聊的,只是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相互点赞或评论一个尴尬的笑脸,就像周遭最常见的那种网络的好友关系。可是这次,戚戚然中,小岛还是希望看到小白能在她的留言下给回复一句什么。小岛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迷茫,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
不失所望,忽而的工夫,小白编辑给小岛回复道:D城春天的樱花,秋天的银杏,是我的最爱,那种轰轰烈烈,像极了一场爱情。
之后,便把那些“轰轰烈烈”的图片发送到小岛的对话框里。小岛看得有些激动,有那么一瞬似乎有点心旌摇曳,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呢?她不敢确定。但还是怀着好奇的心,回复道:真美,这种美让人有点儿心猿意马,让人悸动得不能自持,像极了一种单恋,进行临终前殉死的绽放。
那边立即回复道:看来你肯定单恋过。
是啊!我单恋P城,及P城的银杏。
听了一会儿,小白回复道:所有的风景,只宜远观。银杏有毒。
有毒的植物皆可入药,远观的景却难入心,我想在银杏树下撷一片叶医疾,取一片景入心。如果你去了,会看见我,但别忘了把我遗落的心拾起。
好诗,赞!
你,当诗了?
那怎么看?
如果是诗,就加个题目吧《致,小毒银杏》。
题目更诗,比诗还诗。
是,湿。
一看题目,就湿了,想,一定是被药着了。
此毒,已深入骨髓,求解。求一瓶还魂丹,配以一杯念情水,口服,一日二十四次。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除了自度,他人帮不上。
这时,窗口的扬声器响了:215号请到三号窗口办理业务。可是小岛并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给小白编辑回复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啊!
那,你想将心向谁?
小毒银杏。
小岛为自己的回答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似这般都付与……这残缘外室……小岛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连忙掩饰道,你在工作吧,我先不打扰了。这时,她看了一下窗口上方电子显示牌,已经叫到了219号了。她连忙关掉手机,起身,向窗口走去,向服务员解释,自己错过了叫号。可是对方却不依不饶说,错过了就得重新排号。无奈,小岛又重新来到叫号机上,按了一个号后,又重新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来了。重新打开手机,她读道:心里明白,不胜感激惶恐之至。
我不要感激,不笑话我就行。
那不就剩下惶恐了?我怎么会笑话呢,多美的感觉啊。
内心,无法无天了,难以自度。为什么会这样呢?
银杏吃多了。我理解。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劝君勿生忧,愿君勿生怖,若离于爱者,除非无缘故。
爱与被爱都是幸福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悠然心会。
她的身体一抖,不是因为这个爱,也不是因为情,而是,心里升腾的无边的欲火,像冲开了封印的魔盒,瞬间占领了她全部思想。于是她回复道:只要苍天不老,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在银杏树下,捡拾一枚银杏叶珍藏在我心的扉页里。
谢谢,谢谢!
只是,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不要这么说,我会难过的。
你一定会难过的,因为,除了喜欢,我不能给你所需要的那个什么。
不要这么看我。真的,只愿你岁月静好。但我不值得你如此。
好像这微妙的感觉,又偏离了方向。于是小岛回复道: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要为难,不接受我也没关系,那样,我就会为我的一厢情愿画上一个破折号或省略号,但永远没有句号。可是小白并没有回信。
小岛继续说,爱是无罪的,我只想告诉你,即使我们的关系像以前一样平静,但我也希望你不要怀疑,这里面一定有复杂的难言的成分,那就是爱。就像一锅滚烫的油,看似平静,想让它沸腾起来,只需要一滴水而已。
而后,小岛发了很多条微信信息,小白也没有回复。
.......
关系不知不觉就处在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想起来,小岛就有些后悔。这一生,她谨慎地活着,她在自己的轨道上,一步一步,探试着,每一步都很认真。走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怎能落个轻薄?至于小白,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如今的男人,她清楚得很。她不漂亮,老且不说,甚至有点丑,没有资本,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天地良心,在男女方面,她一向是中规中矩的。就连同丈夫,也没有那么——怎么说呢——那么浪荡过。还有儿子。从小,都是小岛一手把他带大。而今,嘴边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变了,像一只小哑鸭。这才几年。儿子都陌生得令她不敢认了。有时候,看着高大的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就有些恍惚了。她就更不敢有越矩之想了。
小白编辑的冷静,如零落的银杏叶子一样飘落到小岛身上,却似刀子般打在她发烫的脸上,把她带回到现实中的小客厅。回到家里,小岛给丈夫和儿子做饭时,还在想白天的事,是不是自己太放肆了,简直有些冒犯了。但还不时地拿着手机,翻看有没有小白的微信。
儿子吃完饭,已经回到自己房间,她严格执行“噤声”政策,电视机早已经办理了停机。就连做饭、洗碗、上厕所什么的她都蹑手蹑脚,像一个走在别人家的小偷——丈夫迷惑地喟叹,心想大可不必如此,外面楼道、院落及隔壁的动静可都敞亮着呢,车鸣、狗叫、不明人的咳嗽、哪家的孩子在锐叫着。哪一方声音不比屋里的声音大,可小岛却夸张地克制和收敛,她正全力以赴地使整个生活,整个精神足够压抑足够沉闷,如同教徒的苦修,以便在佛陀面前许愿……嘘,不能说。
丈夫有些担心妻子这样,儿子万一考不上重点怎么办?可又暗自欢喜她变得这么安静。天知道,真是领教过她太多的暴风般咆哮啦,还有卷纸般越谈越长的规劝,总是一边做家务一边源源不断。包括对儿子,常有各种精心预谋的所谓谈心,搞得儿子总是一副不耐烦的脸色说,“你可别罗嗦了,你怎么谈什么都能联想到学习。”有时儿子气得就把门一摔回到自己的学习间兼卧室。丈夫这时就会被指定扮演红脸说,“儿子,你妈也是为你好。”儿子说,“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这样,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十分的僵化,像凑巧挤在同一屋檐下的一窝鼠。
小岛现在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刷微信,玩手机。因为担心丈夫和儿子会嘲笑并阻止这一无聊的兴趣,她一直暗中进行,常常是丈夫上班了,儿子上学了,她便不厌其烦地在庞大的信息库中寻求救治,还特意加入了几个家长群、中考群、教育群。而往往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不知怎么做了。不过这正合适消磨时日,抵挡那莫名的焦灼感与无聊感。
然而,今天不同了,今天她拿起手机,对着众多的微友,刷开了小白的这一页,看着昨日自己说的一堆话寂静地贴在那里,又关上手机,关上后,又打开了。如此往复多次,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可是她终究没有落指。是啊!说什么呢?她仔细想了一下,自己喜欢小白吗?回答有些模糊。如果说不喜欢,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好感,真是暧昧又羞涩。
在尘世上的诸多磨难,诸多不顺,让小岛好想有一个可以共鸣的灵魂。不断地在寻找那份炙热的希望。穿梭于城市之间,她甚至常常幻想,若是某一天我走在街上,冥冥之中,有一位男子向她走来,能借她一双臂膀靠靠,让她倾诉内心的苦与乐,压抑和痛苦,那该是多么温馨的感觉啊。可是她苦苦追寻的他,在哪里啊?他是否也在寻找着她?她也曾在心里问过身边的男人——是你吗?一种感知告诉她,不是。都不是,留给她的是无边的惆怅。情感之于她充满着诱惑,让她饥渴,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是她太在乎孤独之后的陪伴了,太需要一个懂她的听众了,可在快节奏的今天,有谁能找到这种人呢?
但是,她坚信会有这么一个男子,不在乎我的体貌,不在乎所有不解的目光,会满怀深情和信任款款而来。从他那里她将获得满足与自信,这男子便是我苦苦寻觅的人。没有性,只有灵魂的相伴。
正如许多擦肩而过的男子一样,她与小白相遇了,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平常的相遇而已,或许是被他吸引,她没能走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徘徊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与他说话。在网上关注他的每一条信息,渐渐地她发现小白是那么有男人味、仁慈、睿智、有担当。当“喜欢”一词已不再够用的时侯,她不得不问自己:我爱上他了吗?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爱的不是小白,而是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情感和自己孤独的内心。可今天她不想执着了,不是因为改变了那份钟爱,只是这样的继续会让自己难过。走就走吧,毕竟尘缘路上我们曾相遇过。
天黑了,愁近了。“泪弹不尽临窗滴”。
留不住,看不清,算不到,躲不开。没有笑,没有恨。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嘲弄。
想到此,她拿起手机给小白发微信道:对不起,昨天特殊的原因,说了些醉话——是自嘲,也是掩饰。
很快对方回复道:我昨天也醉了,没事,谁不说些醉话呢?觉得咱们不必解释。不是吗?
不过不管是失言,还是醉语,请相信我的心是良善的。真的,很难过,一宿没怎么睡。算是对自己轻浮的惩罚。
好好补一觉。
你的话,让我止不住眼泪……小岛说的是真的,她哭了,哭的是自己的无助、无力。
对不起,伤了你了,不知怎样才能让你不哭。
如果说,这件事到此为止,都保持沉默,可能慢慢也就过去了。就像湖面上投去的石子,涟漪过后渐渐的会恢复平静。可是第二天清晨,小白却发来关切的问候。好点了吗?
一句关切的话语,又激起尚未平复的心湖。小岛说,我真是自作多情,自惭形秽、自不量力、自取其辱、自以为是、自作自受啊。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我非常尊重这份感情。这份感情很真,我很感动。
小岛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发出一连串这样的问话:爱有错吗?爱错了吗?错爱了吗?爱了错么?错了爱吗?她像是问对方,也像是问自己。
小岛,你知我心。你让我放不下。我最近就去看你,行吗?
你说呢?
那好。你让我情难自禁。
第二天,丈夫和孩子刚出门,小岛就歪倚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给小白编辑发出这样我问候。早安!
不安。
谁让你不安了?
自己是自己的心魔,诸般闲愁皆自惹。
夜来情醉,一宿磨辗,晨起头晕,光阴还暖?
夜来酒醉,一宿好睡。晨起不安,愧对光阴。
你后悔了?
能不能就这样?这样不是也挺好吗?有个人惦记着。这份惦记一直温暖着,每一想起心中有万般美好。见面是残酷的。缘分常在,自有见时。小白总是这样,沉静,节制,永远知道收放进退。小岛爱这一点,也恨这一点。
小岛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总之,她知道,在这件事上,每一个点都不对,于是她说到:好了,我明白了,你不要说了.......
我不去,会一直美好下去。你不可以哭,不可以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大凡这样的感情善始善终的不多,又都留下薄幸的名,何苦呢。心中万般念想,也只能冷静处之,于彼此都有好处,何必要打破呢?玻璃一样的心,碎了就受伤。
什么都不说,我不哭,我不会哭的,我要对着山谷喊,我不哭,对着高山喊,我不哭,对着江河喊,我不哭,我要在银杏树下喊,我不哭,我不哭……小岛打出这些字时,其实已经泣不成声了。
小岛,这世上有诸多无可奈何之事,又怎么会尽如人意,任性为之呢!
……
这之后小岛一直沉默着。但不代表她的心里不沸腾。那种羞愧,自辱,伤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想说,又说不出。生命中有太多悲情的事,常常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彰显它的神通。荒唐时候的戏言,谁知道,那却是一语成谶。让小岛不能自拔。惟一不同的,小白始终在矛盾中。想又不想,想的是,终于得到了那久违的被爱的幸福。不想的是这份感情,小岛要的爱他给不了,真的给不了。他不会把目光停留在一个婚外的女人太久。不会放纵自己为某一个人养成某种习惯。而小岛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这不便言说的伤害,不知对谁倾诉,怎么倾诉,她只好通过微信的方式,设置了只小白可见,发了出去。她写到:
走着走着,就散了
就像这秋天的雨,下着下着
就停了,这些细细密密的雨滴
打湿过我的身体,又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
和雨水一起,远远地逃走了
雨停后,阳光下那棵孤傲的树
安静地站立,已没有了
潮湿不堪的表情,已没有了
被我失控的语言淹没下的慌乱和无辜
它开始自己支撑自己,在落叶中滩涂
在有雨水哗哗流过的地方,正把自己
高高地举起来……
面对它我看清了自己,当我无话可说的时候
我的爱情已碎成了齑粉,散落在地
在一些花还没盛开的日子,随风
浪迹……
飘远……
这首诗的下面还附有一副银杏落满地的图片的。然而并没有得到小白的只言片语。正踌躇间,小岛接到儿子的班主任发来的消息:今天你的儿子没交语文作业。小岛看到这条信息后,马上放下手机进了儿子的房间,检查儿子的书桌抽屉等一切,以探寻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迹象。儿子的床、写字桌和小书柜,这些东西,实在令她愕然,无从下手:各种复习资料、打印习题、学习笔记、错题本、练习册、作文指导、中考题库,每门功课都乱作几堆,连成了起伏的小山,另外还有碟片、笔盒、修正带、即时贴、长短不一的笔与尺、各种补课传单与时间表,还有眼药水、风油精、咖啡……如同硝烟连天的战场腹地,一片恶战后的狼藉与惨烈。小岛悼念般地垂下脑袋、双手。儿子的这个小战场,如此之狼藉,遍布奴役与暴力感,哪里有一丝少年气息!
无意中,碰掉一支水性笔,小岛慌忙趴下去捡拾,顺便溜了一眼,瞧见书柜后背板下露出一打小小的纸叠,本以为是便条签之类,艰难地单腿跪下,歪着头用手扒拉出来,不顾灰尘呛咳,她小心地打开层层叠叠的纸张,第一行字,就让她一声惊呼:亲爱的——难道是情书?她继续读到:晚上我妈在家你不要往我妈的手机上发信息,我方便的时候会与你联系的,但是发完了我会删除的,你注意保留就行了。还有,亲,我真的好孤独,每天放学后,就像进入了炼狱般的刑场,真的喜欢上学时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她为发现了问题而欣然,随即又陷入了如何解决问题的新一轮焦虑。
当晚,趁儿子还没放学时,小岛就把儿子的老师发来的信息,以及儿子的情书,包括儿子练习册上涂画着的疑似裸女线条。对丈夫说了,以求解决之道。丈夫敷衍了几句,小岛大感不满,丈夫无奈,又支吾补充说,他爱啥样就啥样吧,你能说得了吗。妻子更加不满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语气忧心忡忡地说起青春期与荷尔蒙,放养、叛逆、反抗、落榜、成绩等等。惹得丈夫摔门而去,同时甩出来的还有一句话——更年期提前啦!
这算是报应吗?小岛心中凌乱,甚觉自己龌龊。甚至有些鄙视自己。她想说,想对自己说,也想对儿子说,每个人与生俱来任何情绪永远都不会长久的,只有孤独,能一直陪着自己的。一个人处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往哪个方向移动;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如果发展得友善的话,最终都会归为朋友关系,而朋友,永远是各种关系中,最长久,最真实,最稳定的关系。多数的夫妻关系都不能完成人生磨难的第二次修复。只有一种人能完成,就是自我的成长。这种人需要有旺盛的生长力,百折不挠,坚强勇敢。
这天夜里,小岛机械地承受了丈夫的求欢,硬邦邦的小床,以煤矿工人最粗糙的直接方式。小岛不得不腾出手紧捂嘴巴。仓皇的快感后,小岛闭着眼用她自己也不信的语气呢喃:“儿子最近的成绩一直下滑,学习也不在状态。还早恋了,每天就对玩手机有兴趣,你也不管管。就这么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小岛重新开口,她的声音时高时低有些走调:“你知道吗,我一直失眠,最近总是掉头发,地上一扫一大把,我现在都怕照镜子了。面容憔悴。我真担心,儿子万一上不了重点高中,那我们这些年、儿子这些年,不,他这一辈子,一步不正,步步歪啊……”她把头从他胸口抬起,以便看清他的表情,“讲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路子,找找老同学或业务上的朋友呢?帮着找个好的学校。”
丈夫苦笑了一声,刚要抬手拍拍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只手,以及靠近妻子的这半边身体,如驮着一座大山似的,异常的僵硬。抬在半空中的手又放下了,然后抱着枕头又出了这间卧室。是的,他们夫妻已经习惯了分居,早已不习惯在一起贴着睡了。每次都是例行公事后,就各睡各的了。看着丈夫自如地离去,抛下孤单的她,她更是怒从心生,我在这个家算什么,保姆?老妈?闹钟?厨师?女佣?工具?家教?杂工?侍应?她越想越气,不由得想发出吼声。想到儿子,又把这吼声咽了回去。
现在几点?肯定又快十二点了,依稀可听到儿子的房间里,有手机播放什么声音,好像音乐声——这个熊儿子,总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写作业,真是气煞人了。小岛心中的不快又升腾起来,翻身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制止儿子。儿子的房门边,房门底,隔着两道关不严的门缝,折射出来一道微弱的光——她盯着看,胀痛的凝视中,这光渐渐变得刺眼,并汹涌有力地破缝而出,倾泄过来,小岛神色凄惶……如梦中之初醒,急急推开儿子的房门。老天——手机在一边兀自地响着,但不是音乐声,而是英语诵读声。儿子却在这“天籁”的声音中,正酣睡在学习灯下。掀开一边的黑暗,各种物件所支棱出来的轮廓线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最终亮如白昼。毛毯、内裤、水瓶、拖鞋、地上的卷纸团儿等尽入眼底,一个微型垃圾场。小岛看着那些里三层外三层,上三层下三层,层层叠叠如百万年岩层的试卷和资料。正发愁着从哪里走近儿子,一边往里踏了两步——这个闯入的动作,却像触动机关一般,猛然惊醒埋在书中的儿子,那些书山岩层抖动了一下,即刻发起瑟瑟响动,咄咄逼人,如慢镜头里的雪片,膨胀、飞舞、升腾、坠落,直至撑满整个房间。小岛往后退让着,一直退到门口,跌倒在地。儿子见到小岛说,“你幽灵般,吓着我了。”
半晌,她迟疑了一下,伸手从最外围捡起一本课堂习题集,恭敬地拂去上面的微尘,翻动。每一页都被儿子密密麻麻写满蓝字,黑字,红笔画着特别线条,有的还有清晰的折痕与备忘即时贴,及老师的大大的日期批示,还有她的潦草字迹:“已阅”、“已背”、“磁盘已听三遍”、“已考完”等,以及她的签名与当天的日期。小岛很努力地翻看并辨认了几页,就再也翻不动了。
小岛伸手抹了把脸,脸上现出一道灰痕,很滑稽的样子。小岛想,今夕何时,怎会到了如此境地?儿子在几尺之外灯下苦熬,孤独乏力,她在一方不知羞耻地被一种不明的情感所诱惑,猫一样,嗅着腥味就去了,不知拒绝。然而,小岛也是矛盾的。倘若是另外一种情形呢。倘若小白很斩截地向她走来呢?她多么希望自己脸上能够真正洋溢出温润的微笑,嘴角里吐出的,皆是些儒雅格致的甜言蜜语。因为她情愿以自身的端直秀挺、诙谐睿智及浩然正气,不断地去点缀对方寂寞的生活,去渲染对方黯淡的生命,使它们变得像夕阳下的独立的树木一般,多姿挺拔。而自己,就像表面依然牢靠的一株树,但根脉已布满了虫洞,正在一点点腐蚀溃烂。不但是小白,就是儿子也难以依靠的。
想到这,她合上儿子的本子,重新关上儿子的房门,回到自己的卧室,这时她发现有一滴泪正顺着她的眼角慢慢流下来,小岛用手揩去眼角的泪珠,它们在她的手上模糊成一片、又湿,又咸、又凉,如垂暮之泪。不觉自己责怨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手机,忽然看到小白发来一条信息:明天,我想去看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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