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身份焦虑下的选择性阅读
——以富士康工人的文学生活为例
2016-09-18国家玮孔庆东
国家玮 孔庆东
阶层身份焦虑下的选择性阅读
——以富士康工人的文学生活为例
国家玮孔庆东
农民工对所读书籍经过了精心选择,这种选择性阅读呈现出两个特点:第一,具有非常强的功利性;第二,与农民工自身的阶层焦虑有关。这种选择性阅读,从积极方面看,它使得那些来自农村的年轻人雄心勃勃,为焦虑中的自己造梦;从消极方面看,它使得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农民工借助阅读认同了城市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丧失了自身的主体性。
文学生活; 富士康; 农民工; 阶层身份焦虑; 选择性阅读
1990年代以降的中国社会经历了太多深刻的变化,如汪晖所说,“一个历史时代中形成的工人阶级的自主性和勇气”渐渐衰落,工人成为打工者*汪晖:《改制与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命运——江苏通裕集团公司改制的调查报告》,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16-317页。。面对这种变化,打工者在市场经济中失去了明确的属于自身的文化谱系,以个体性的文化活动取代了集体/社会性的活动。本文选择以在大城市工厂谋生的农民工作为研究对象,正是考虑到农民工阅读行为这一话题有着非常复杂的社会背景,如当代中国城乡结构解体、人在社会不同阶层中的流动性等。他们在阅读时对书目的选择以及背后的心态等,都值得深入研究。
一、富士康工人的阅读现状
为了避免陷入“范文化”研究的困境,我们采取“小题大做”的方法,以富士康集团深圳(约30万人)及郑州(约20万人)工厂中的部分农民工*主要是职级为员一及员二的农民工。富士康工厂员工级别分为“员”及“师”,前者为一般打工者(操作工、班组长以及部分技术工),后者为管理者。“员”分三级,即员一、员二、员三,员一无论学历或资历都是最低级别的打工者。“师”分为十五级。为对象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文学生活调查。同时,借助互联网技术以较为可靠的抽样调查方法对生活在城市中的一般读者群体进行了网络调查。经过多次调查、访谈以及为期两年的文学阅读干预,我们深入了解了富士康工厂农民工的文学阅读情况,也了解了其阅读行为背后折射出的复杂心态。这可以简要概括为以下三点:
首先,相比于一般群体受访者,富士康工厂的农民工在对待同一问题时,意见分歧往往更大。相反,构成更为复杂的一般群体受访者在大部分情况下往往有着相对集中的意见。例如“你觉得你所属的社会阶层或你的职业等与你所选择阅读的文学书籍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有三个选择:一是“不会依据自己所属社会阶层来决定自己的读书范围,我更多依照自己的兴趣”;二是“倾向于依据自己所属阶层选择让我更加认同我所属阶层的书籍。比如作为常年打工者的我更倾向于选择大众刊物如《故事会》、《读者》进行阅读;再比如作为白领的我更倾向于阅读《三联生活周刊》等杂志”;三是“阅读文学书籍的目的是为了想象另一种与我目下所属阶层或职业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不认同人的阶层或职业会一成不变,我希望通过阅读以及其他方式改变我目下的阶层属性或职业”。对这个问题,一般群体受访者选一的比例达到总人数的79.8%,选后两项的分别占到总人数的5.6%和14.6%;而富士康工厂的农民工,对三个选项的占比则分别是43.8%、20.8%、35.4%。可以看出,农民工群体并不是那样“铁板一块”,内部情况是相当复杂的。
其次,一般群体受访者更愿意从自身兴趣出发选择图书,对阅读改变命运持谨慎态度,而仅有43.8%的农民工认同这个观点。80%的一般群体受访者认为,自己是从兴趣而不是提升自身社会竞争力的角度选择阅读书目,而仅有43.8%的农民工认同这个观点。另外,14.6%的一般群体受访者把增长知识、提升社会竞争力当作阅读的目的,而农民工群体受访者的这一比例是43.8%。可以看出,农民工的阅读更多出于实用目的。他们对知识改变命运、阅读提升能力等说法抱有更为强烈的信念。比如我们的调研中曾选定一部分畅销书,让受访者根据其内容介绍选择是否愿意阅读。当知道《人性的弱点》这本书可以“帮助您解决所面临的问题,让您在日常生活、商务活动与社会交往中学会与人打交道”之后,愿意阅读此书的农民工群体受访者比一般读者群体受访者多出一倍。
最后,选择性阅读是否与农民工的阶层焦虑相关?对于这个问题,调查结果显得有些“吊诡”。面对我们的直接发问,农民工群体中70.8%、一般人群中73.6%的受访者都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性阅读与阶层焦虑有关,他们都更希望在文学阅读中获得必备的知识,认为文学阅读会丰富他们的人生阅历,提升自我的人文修养。当具体到“何种小说更能引起你的兴趣”这个选项时,一般读者群体与农民工群体出现了相当大的差异。八成以上的农民工群体受访者倾向于选择那种想象力丰富,能够使其暂时脱离目下生活情境,憧憬一种另外的生活、找到归属感的作品,而有这种选择性阅读倾向的一般读者群体不到五成。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在未对受访者进行文学阅读干预的前提下,我们刻意选择了4部提及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小说对一般群体与富士康农民工群体受访者进行访谈。结果是读过或听说过六六及其小说《蜗居》的农民工占群体总数的43.8%,而对这部小说有所了解的一般人群仅占其群体总数的21.8%。完全没有听过或读过上述4部小说的读者占比,一般群体为31%,农民工群体为20.8%。
通过对富士康工厂农民工与一般群体受访者阅读情况的调查,可以看出农民工群体在阶层身份焦虑下的选择性阅读是一个非常值得探究的问题。
二、选择性阅读与阶层身份认同
一个颇值得思考的现象是,国家文化主管部门往往讳言底层生活的焦虑,却并不禁止制作以高度物欲化与阶层优越感为基调的艺术作品。同为青春电影,《十七岁的单车》戏谑地改写了《骆驼祥子》的故事,进城追梦的年轻人在备受欺凌后最终达成了与城市平民家庭出身青年的和解,但至今被禁止在国内公映;《小时代》不乏疾驰的宝马车、奢华的LV和一群乳臭未干却早已厌倦生活的富二代间的多角恋爱,却可以公映且因此获得不俗票房。同为畅销书,金宇澄小说《繁花》中出身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家庭的主人公可以成为朋友,以地域/城市文化景观涂抹上海显而易见的阶层分化的事实;而《小时代》这样号称“拜金”的小说却恰恰相反,它借助对日常生活与少女多变心绪的深度开掘,尽可能地满足一般青年读者对都市新贵阶层的荒谬想象,同时也不忘加入适当的幽默及暗害他人或暴力犯罪情节。面对如此多样的阅读选择,我们试图探究:农民工究竟是以阅读作为繁重生活中的消遣还是希望在阅读中想象别样的人生?
无论是农民工群体还是随机抽取的、能够代表一般人群阅读情况的受访者都声言,文学阅读不能使自己的阶层归属感更为强烈,其文学阅读目的在于提高人文素养,获得必备知识,丰富人生阅历。不过,美国学者李普曼曾提醒我们,对于调查问卷中的很多问题,受访者“亲身经历之前就可以对绝大多数事物进行想象”*沃尔特·李普曼:《公众舆论》,阎克文、江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7页。。在受到“学习改变命运”这样的价值观影响多年之后,受访者们至少在表面上不愿意挑战这一具有广泛影响的社会共识。至于受访者内心的真实想法,需要在进一步的测试中给定更多的具体情境,从而进行深入探究。以受访者对小说类型的偏好度设问,能够使受访者忽略问题之间的逻辑联系,较好反映其真实态度。从全国各省随机抽取的一般人群与农民工群体都有30%左右拒绝主动选择,而宁愿在时下流行作品中择取与自己目下生活状态相关的作品。虽然两者都有通过小说阅读寻求跨越自身阶层、获得想象快感的要求,但农民工更强调借助对阶层跨越的想象以纾解、慰疗自身的生存现状;而一般人群则更多是追求暂时的逃离感,希望获得另外的生活体验。无论在工厂访谈所获得的印象还是问卷定量分析得到的数据都支持如下判断:农民工群体表现出对个体生存状态更为敏感的倾向,一种对融入城市生活的隐秘愿望。
为进一步证实这点,我们又选择了与上海有关的4部小说进行调研。这4部小说分别是:《长恨歌》、《繁花》、《陆犯焉识》、《蜗居》。对作为摩登都市象征的上海,农民工较一般人群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在完全没有听过或读过上述4部小说的读者中,一般人群也比农民工群体多出10%左右。读过或听说过六六及其小说《蜗居》的农民工占群体总数的43.8%,而对这部小说有所了解的一般人群仅占群体总数的21.8%。《蜗居》所获得的关注,无论是从小说情节还是后期营销,均来自对文学创作市场化这一理念最为热切的呼应。小说其实告诉读者,如女主人公那样行事也许是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小市民获得权利、金钱、享乐风险最小的途径。与另一部个人奋斗史的《杜拉拉升职记》相比,《蜗居》指明了一条捷径。值得注意的是,两部小说的主人公其实都是打工者,为外企打工、为国企打工、为私企打工。虽然通向成功的路径各不相同,但类似作品都为打工者描绘出了个人奋斗的线路图,这不仅让我们想起了《平凡的世界》。在路遥那里,有尊严的劳动者被理解为“嵌入固定经济结构之中”的工作者,主人公的奋斗精神被作者理解为个人奋斗式的自我实现*黄平:《从“劳动者”到“劳动力”——“励志型”读法、改革文学与〈平凡的世界〉》,程光炜、杨庆泽编:《重读路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5-95页。黄平臆想道:“某种程度上,孙少平被读成了来自黄土高原的‘外省青年’,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堕落’的拉斯蒂涅。”很遗憾,没有证据表明读者如今以这种方式曲解孙少平。类似批评根本不能拓宽视阈,将文学问题平和地置于经济、政治、社会、历史中,而是抽象出一个自认为高明的文学性或1980年代理想。那些以适应环境的方式、历经各种考试磨砺、成功蜕变的“学者”,反过来对那些在社会底层逼仄的生存空间中希望通过适应环境以完成自身蜕变的后来者充满不屑。作者推重的伊格尔顿以为,文学研究最终致力于实际的社会问题而非单纯的文本知识,当如何将“改革”准确地“文学化”仍然是这类批评家热切关心的问题,文学就注定如其所说“甘心成为特定的政治经济关系的一部分”。依我看,文学或文学研究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世界,它的限度最多也就是反映世界,不过反映谁的世界恐怕更为重要。至于路遥,他从未希求借助对时代的摹写上达对人性的复杂或是命运悲剧的高度,路遥的目标是“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这不是什么宏阔的理想,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路遥越到后来越表现得明显所谓“体制化”倾向颇不得一些批评家之心,不过这恰是路遥的时代他所能触碰的高度,于他的理想无损。。
每周读几次或是读了多长时间固然重要,但谁在读、读什么恐怕更重要。柏林在分辨两种自由概念的时候曾提醒人们警惕以“真实”自我之名代替其他人的真实愿望,以此说明“自由的概念直接源自于什么东西构成自我、人格与人的观念”*以赛亚·柏林:《两种自由概念》,《自由论》,胡传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67-221页。。问题在于,自我意识形成于人们无法选择的环境之中。这种无法选择的环境,既包括一个人接触到的各种讯息,也包括一个人日常的阅读对其价值观产生的影响。开卷信息公司对一年内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图书监控分析表明,最受欢迎的图书有:大众科技类,建立在有闲和较好的教育背景基础之上,代表作品有《数学之美》等;纯爱小说类,建立在有闲或有过高中或大学校园生活基础上,代表作品有《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等;青春阅读类,代表作品有《谁的青春不迷茫》等;小资文化类,建立在有闲及较好的教育背景这一基础之上,代表作品有《谢谢你离开我》、《漫漫古典情》、《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等;职场励志类,建立在有一份体面的白领工作这个基础之上,代表作品有《正能量》等*北京开卷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中国超级畅销书大解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总之,对一般群体受访者来说,纯美爱情也好,古典情怀也罢,当人们选择沉醉其中时,自然就放弃了对社会的批判,在阅读中寻找另一种优雅人生的需求消解了其面对复杂社会矛盾时的抱怨情绪。对农民工群体来说,虽然他们有更为清晰的阶层身份意识,但市场经济使这种意识转化为逃离自身阶层、在不改变现状的前提下憧憬更好生活的愿望。“正能量”意味着减少抱怨,意味着融入;失败意味着自己还不够努力,与社会分配机制不甚公平无关。陈映芳在研究农民工身份问题时敏锐地发现,社会类别越是被强化,作为农民工而不是乡村迁移到城市应当获得市民权的普通公民的身份越是确定。在他看来,“一方面,他们的权益状况可能获得更多的关注,但另一方面,他们的特殊的身份也一再被社会和他们自己确认,有关他们的特殊的制度设置也可能得以继续维持”*陈映芳:《城市中国的逻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59-60页。。
农民工强烈的超越阶层的愿望与纾解自身当下阶层身份焦虑的希望相互支撑。在一般人群中,仅有35.6%的受访者表示能够接受互联网中格调不高的小说,而农民工群体中有51%的受访者觉得这些粗制滥造的作品好读。以网络小说为例,仙剑修真及电子竞技这类主题的网络小说*这里对网络小说的界定有两个标准:第一,首先通过互联网媒介以连载方式传播的小说,之后也可“超链接”至纸质出版或通过收购版权改编成影视作品或电子游戏等;第二,连载周期较长,叙事以线性为主,在写作过程中受到读者较大影响,根据读者要求设置人物、改编故事情节等。在移动客户端普及的今天成为最受欢迎的网络小说主题。这类小说往往将个人奋斗史融入到传统的类型小说叙事结构之中。据统计,市场偏好度及购买率最高的一般为言情、武侠两种类型的作品*参考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全国国民阅读调查课题组:《2011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第88-94页。据2011年数据,言情及武侠的偏好度当年分别为28.9%和27.8%,购买率分别为17.9%及14.5%,消费人数分别为0.27亿人及0.22亿人,而当年文学类图书市场占图书市场整体的34%,在所有分类中最高。。网络小说体量庞大但整体构思有意“去复杂化”。仙剑修真及电子竞技类网络小说最基本的模式,就是以个人经验值增长为线索叙事,言情或打斗等情节仅仅成为延宕文本长度的手段。这类小说的常用结构是主人公从底层逐渐成长、攀登高峰。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说动辄连载千章以上,很多读者将阅读这些小说看成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当然,主人公也可以置换成女性,成为《甄嬛传》这样的网络小说。后者的文字质地较一般电子竞技类小说明显干净,不过流转笔端最多的往往是中学语文教科书中为数不多且需要记诵的古诗词。在网络小说中,个人奋斗或成长不再以孙少平锻铸自我钢铁般坚强意志的精神追求为动力,而是改换为积累尽可能多的“灵石”或是如甄嬛般积累攀登权利巅峰的技能和资本。2011年开始在网络上连载、近千万言的修真小说《通天之路》,即是这方面的典型例证。男主人公一级级向巅峰冲刺,如游戏中累计积分一样收集更多的“灵石”。虽有千万言,但格局却是短篇小说的格局。
三、选择性阅读与超越自身阶层的愿望
当人们讨论农民工文学阅读现状时,容易以一种同质化的思维方式消解群体内部的差异。对富士康工厂农民工的文学阅读调查表明,面对同一个问题,农民工意见的分散程度远高于一般人群。如果要更好地理解这个群体的文学阅读状况,十分有必要将其内在的差异性考虑在内。消费社会的文化景观使人们不经意间默认了阶层差异,从而使之合法化。不过,新技术的发展使这一现状多少有了改观。在大型购物中心附设的书店长时间阅读而不消费会暴露读者的经济/阶层状况,而在互联网电子商务平台购书却可以将挑选时间无限延长。这种购物体验并不使人默认阶层差异而是使之被淡化以致短暂遗忘。新技术使一般被认为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工在想象中摆脱了现实生活中对自身阶层属性的焦虑,建立了自尊与自信。他们较一般人更早更快地接受新技术的影响而改变“各种感知的比率”*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85页。。对新技术发展带来的碎片化阅读体验,占受访总数47.9%的农民工表示,非常适应通过手机客户端随时关注微信/微博更新的即时信息,而这一数字在一般群体中仅为28.1%。对碎片化信息保持较高警惕性,很少投入注意力的农民工占受访总数19.8%,而这一数字在一般群体中则是41.6%。两组统计结果恰好相反。
人们总是容易将图书销量大与图书面向的受众类型多样相提并论,其实不然。销量大不一定就意味着一本书在各个不同阶层都广受欢迎。与学生群体对《小时代》的高认知度相比,农民工群体中从未读过该小说任何一部的人数占总体的50%。以开卷公司统计2013年“非虚构类”图书销售量排名为例。开卷公司依托中国2000家实体书店及天猫平台的主要网店进行统计,结果发现销量最好的社科类图书满足了如下一些读者的需要:政治精英/体制内人员,比如《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闲来笔潭》、《中国梦:后美国时代的大国思维与战略定位》、《中国触动:百国视野下的观察与思考》;商业精英/白领阶层,比如《正能量》及其实践版、《大数据时代》、《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第三次工业革命:新经济模式如何改变世界》、《货币战争》升级版、《史玉柱自述:我的营销心得》;有闲阶层/小资,比如《谢谢你离开我》、《谁的青春不迷茫》、《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眠空》*黄平:《从“劳动者”到“劳动力”——“励志型”读法、改革文学与〈平凡的世界〉》,程光炜、杨庆泽编:《重读路遥》,第179-184页。。
在增加自身竞争力和追逐成功这一点上,农民工群体表现出更高的热情。上面曾提到过,只有14.6%的一般群体受访者将“积累知识从而提升社会竞争力”看成是阅读的目的。对农民工群体来说,认同这一观点的比例是43.8%。80%的一般群体受访者认为自己是从兴趣而不是个体所属社会阶层的角度选择所读书目,而仅有43.8%的农民工认同这个观点。农民工群体更希望通过阅读来改变自身所属阶层。认同这一观念的农民工占受访总人数的35.4%,一般群体中这一数字仅占受访总人数的14.6%。借用“差异文化政治”这一概念,它既强调文化上强势一方的概念是“寄生”在弱势一方概念基础之上的“历史地建构的范畴”——比如男性/女性、白人/黑人、殖民者/被殖民者——但同时却鼓励一种与强势文化主流保持一致同时又肯定和促进亚文化的批评姿态。*科内尔·韦斯特:《新的差异文化政治》,罗岗、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47-163页。阅读成为农民工群体“抵抗”中产阶层文化的手段,但抵抗的最终目的却是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中产阶层的一员。对于类似的“抵抗”,我们真正担心的是,社科类图书下以受教育程度设置的“技术壁垒”与文学类图书隐藏起从中产阶层视角描述世界、结果为底层虚构了一个迷梦。在我们看来,当人们赞赏或批判大众文化实践的时候,大众文化往往意味着中产文化。“唱歌的不是通过歌曲表示什么真实感觉,而是在通过歌曲去寻找感觉”;“读言情小说不是单纯的阅读作品,而是借助作品进入一个由神话和象征构成的‘配方世界’”*徐贲:《当今大众文化批评的审美主义倾向》,徐贲:《文化批评往何处去——八十年代末后的中国文化讨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2011年,第158-166页。。问题在于,这种来自生命本体的真实需求在农民工群体中似乎被压缩掉了。至少,他们的阅读倾向表现出较强的实用追求。较少获得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与这种试图通过阅读或其他方式实现自身阶层流动的愿望之间的矛盾,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当农民工群体因为自身受教育程度无法更好地理解“第三次工业革命”或“货币战争”这类话题时,寻找内心的“正能量”便将其导入抽离具体技术而只谈理想的“成功学”之路。当一位正直的社会学家表明自己的教育观时,他坦率地认为,“一个过度地、向大多数公民诱发梦想的制度不是一个好制度,因为最终是无数人梦想的破碎。中国当代的教育实践是最好的证明”*郑也夫:《吾国教育病例》,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44页。。
来自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组的数据与我们的调查都显示,农民工平均阅读时间与一般群体相比偏少——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组2011数据表明,农民及农民工群体的图书阅读率排在所有职业的最后一位,只有33.3%,全国平均数据为52.3%*陈映芳:《城市中国的逻辑》,第65页。。而在我们的调查中,明确表示很少阅读者占一般群体受访者的1.1%,这一数据在农民工群体中是16.7%。但在对待文学阅读之高雅与低俗的判断上,农民工群体并没有格外表现出批判性的眼光。虽然只有不到一成的农民工群体受访者成功地在4个句子中选出了《百年孤独》的首句,且有近一半的受访者明确表示因没有读过原作而弃选,不过农民工群体中多达64.8%的读者仍然表示愿意购买这部文学经典,与之类似一般群体中有68.5%的读者愿意购买。在分析愿意购买此书的原因时,两群体中有几乎相同数量的读者都认为,《百年孤独》较《小时代》或《狼图腾》更有文学价值。具体数据是一般群体29.1%,农民工群体28.2%。这里,大众文化表现出自身的局限性,它为中产阶层价值观摇旗呐喊,却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以类型化风格迎合尽可能多受众而不断降低自己门槛的文化形态。电视选秀节目常常为那些身处底层却有执着梦想的人造梦,但他们必须符合中产阶层趣味这一标准。“知识就是力量”这种观点使阅读被视为学校教育的补充,为人们提供增长知识的另外渠道,成为改变生存现状的手段。有意思的是,受教育程度越高且阅读范围及阅读量越大的人更容易以批判的眼光看待这一观点。一般群体中22.5%的读者倾向于拒绝阅读的功利目的,能够接受非类型化文学作品,而这一数字在农民工群体中仅有3.1%。相反,阅读的功利目的使农民工群体更易接受情节线索与人物设置相对简单的文学作品。有此一倾向者占农民工总人数的53.1%,这一数字在一般群体中为22.5%。
必须说明,当我们这样分析农民工群体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武断地将其彼此间的差异抹平。即便下面我们对此作一些说明,因为所作调查的深度限制,这种差异仍然难以完整地呈现。我们的研究视野目前集中在进入城市并获得较为稳定工作的农民工群体上,这既包括在像富士康这样的大型工厂中的农民工,也包括某一地区的农民集中进入城市从事大致相同工作这一情况*如河南省固始县大量农民来到北京,经过较长时间的发展在昌平区东小口地区形成了规模较大的城市垃圾回收分拣基地。。虽然像富士康这样的工厂更倾向于从当地招工*如郑州富士康的受访者大都来自河南兰考、禹州、周口、沈丘、博爱、叶县、荥阳、新郑、西华、长葛等地区的农村。,但农民工之间并未形成坚固的阶层/地域文化壁垒。这使来自工厂的企业文化或城市中产阶层价值观更易对其形成较大影响。与之相反,集中迁徙到城市的农民工因其在城市居住空间集中,从事工作性质相同,重新在城乡结合部形成了与其迁出地相同的文化体系,如大城市中的新疆村、浙江村、河南村等。自身文化系统得以完整保存,较少受到城市中产阶层趣味的影响。一项对1990年代中后期北京南郊南苑乡附近浙江村的出色研究,有力反击了那种认为市场经济会涤荡中国传统社会固有文化的观点。这项研究表明,京郊浙江村的“温州人所从事的小型资本主义(petty capitalism)恰恰是从构筑在传统社会网络和与社会主义官僚体系联系密切的庇护主义之上的本土实践当中成长起来”*张鹂:《城市里的陌生人:中国流动人口的空间、权力与社会网络的重构》,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0页。。不过,这种在监管上脱离当地政府视线范围,同时在伴随其成长过程中经常出现的类似乡土世界族长身份的农民工群体代表或名之曰“大院老板”更使当地政府担心其成为一个单独的权力体系。这使以拆除违建或维护社会秩序为名对类似城乡结合部的清理从1990年代后期延续到今天*2014年,北京市昌平区政府以清退低端产业、加快昌平区转型升级为名,对全区外来人口居住集中区域展开拆违行动,重点整治外来人口与户籍人口倒挂村。地处城乡结合部的东小口、沙河、北七家等地区成为被重点整治的地区。。这些来自相同地区的城市务工者因为固有文化传统得到较好保护,仍然生活在世俗世界中的熟人社会里,较少或几乎没有任何阅读行为。如果再盘及同样生活在城乡结合部逼仄空间中的非农业户籍打工者,比如被整治之前的北京海淀唐家岭地区,将其与农民工作一简单比较,人们将会发现,这些被戏谑地称之为“蚁族”的打工者有着较农民工更好的教育背景,从事的工作也往往被视为更加体面,在阅读选择上有更明确的功利需求。大多数人虽然在经济地位上与中产阶层差距甚大,但都与富士康工厂的农民工在阅读选择上表现出相似的倾向,即接受并主动以中产阶层视点作为其阅读选择的依据。与对商业社会娱乐精神的普遍追求相反,城市中的农民工——包括在大型企业打工的农民工以及“蚁族”——持续表现出一种与城市更“先进”文化的沟通愿望。
四、结语
试图借助功利性阅读融入城市生活与主流文化想象的愿望,是否一定会抹杀农民工群体的主体性?类似的问题让人联想到关于文化中心问题的大讨论。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实践曾表明,对西方中心论的抵抗至多也只能导向一种虚无的文化民族主义而已。对农民工以功利性阅读想象主流文化或融入城市生活的批判,呼唤的也无非是一种伪“打工文学”。文学阅读可以造就拉斯蒂涅,也可以造就孙少平。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激赏、公正地看待文化先进/落后而非压抑/反抗的同时,又肯定相互主体性的态度。在文化的“东方主义”或“西方主义”论辩中,鲁迅的例子颇能说明问题。一方面,“鲁迅的文化生产自然无法摆脱诸如人道主义、个性主义、进化论等西方现代性理论的‘支配’”;另一方面,“其知识权利机制并非如萨义德所预料的制造了殖民意识,反而完全积极地参与了民族文化的现代主体性建构。……在他看来,理解为文化民族主义所着重的关涉自我身份认证和群体归属感的文化特性(‘国粹’)问题,不能脱离更为根本的人的问题即所谓‘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的内容抽象地论辩,因为只有人的价值接近于绝对价值,而其他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高远东:《未完成的现代性——论启蒙的当代意义并纪念“五四”》,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4页。。与后现代主义者对市场经济主导下的通俗文化寄予的期望不同,近来的情形表明“狂欢化”并没有拆解阶层之间的壁垒。相反,只要稍加注意那些颇受欢迎的职场或婚恋类节目,人们会容易发现其“金钱至上”的观念背后暗藏着一种固化了的阶层优越感。对一般群体的读者而言,《小时代》这样的文学创作正表明了作家对这种物质时代生存法则的认可与对物欲化生活的追求——30%的一般群体受访者认同此点,农民工群体则是15.2%。但更多的农民工却在小说中看到了年轻人的情感纠葛,体味过来人回望青春的苦涩——54.3%的农民工认同此观点,一般群体是30%。这一事实表明,农民工更趋功利的阅读倾向并没有消解其建构自身主体性的努力,较之一般群体,他们对当代社会文化持更为积极的态度。在文学阅读方面,农民工与一般群体对纯文学的趣味相似;而在社科类阅读方面,农民工群体表现出的那种不放弃自身主体基础上的、与主流/城市文化的沟通愿景,似可视为一种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力量。
[责任编辑:以沫]
The “literary life” of Migrant Workers in Foxconn
GUO Jia-weiKONG Qing-d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Chinese Department of Beij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P.R.China)
The books peasant workers read have been selected carefully, which have the following two characteristics: first, a very strong utilitarian; second, to satisfy their imagination of urban life. It appears, from the positive aspect, this selective reading gives them ambition to pursuit a new life. From the negative aspect, through reading the selected books, they try to accept the values of the urban middle class; as a result they may loss the subjectivity.
Literary Life; Foxconn; Migrant Workers; Class Anxiety; Selective Reading
2016-05-0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12&ZD168)。
国家玮,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济南250100);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