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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18宁治

火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少爷百合

宁治

宁治

1947年晴

他推开那扇和纸屏门的时候想必不曾料到,门后的人是她。正如她在染上桃红胭脂水时也不会想到要见的人会是他。然而他们终是重逢了。

她没有名字。或许曾经是有的,但已经不重要了。她姓何,便叫她阿何。其实这声阿何她也许久未听人唤起了。在她宛若鲜荔枝般透亮丰润的年纪,她叫小百合,后来是百合,再后来日本人来了,成了百合子。如今她又是百合了。

阿何十五岁的时候在“新世界”跟了陆姐。陆姐那时候风头正盛,是圈子里响当当的人物,手里好几位红角儿。阿何听人说起过陆姐,说是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滩一等一的美人,尖俏的鹅蛋脸,眉毛又黑又细长,微丰的唇染着水红,是用风流做的人儿。陆姐喜欢阿何,阿何知道原因,阿何美得像是十几年前的陆蝶梦。陆姐的一场蝶梦。阿何与陆蝶梦容貌虽像,却不若她美得咄咄逼人,那种美是谁见了都要被逼着赞叹一句的,那种美是身侧容不得不美的,即使这不美也美得令人心惊了。阿何的美是缄默而娇婉的。男人更喜欢后者的谦逊。

陆姐让瑟瑟带阿何。瑟瑟年轻漂亮,亮汪汪的眼儿,纤丽的樱色菱唇,登台时总是穿艳色,阿何记得她有一件石榴红长裙,露出玉莹莹的肩,腰际往下用金线串了珠片叠缝,她走动的时候,流动着粼粼的光。瑟瑟的歌唱得不好,但讨人喜欢,生客成了熟客,熟客又带了生客。瑟瑟在台上唱歌,蔻色的指尖掐着一朵墨绿细茎的白玫瑰,她用手腕挽了个花,别在耳侧。她快活起来就笑,极快地打一个旋儿,洋红薄绸的裙子飞溅起来。阿何站在幕帘昏黑处看着瑟瑟,台上的灯光令她炫目,恍惚间她看到了一只染着蔻色指甲的纤手掐在瑟瑟细窄腰际,将瑟瑟挽成一朵花。瑟瑟真好看,她这朵花又要别在谁的耳侧呢?阿何想。瑟瑟打旋的时候,白玫瑰贴面飞了出去,台下的人先是一惊,又都乐生生地去看花落谁家。瑟瑟显然也发现了,发出一声羞恼的惊呼,当然这羞恼中到底含着几分羞恼也只有瑟瑟知道了。但无疑这惊呼是恰到好处的。接到小姐绣球的不是落难书生,是一位阿何也不知叫什么的富商,玫瑰落在他不远处,他迅猛而矫健地侧身弯腰,椅子也倾斜过大半边,像是杂耍,他拉长身子极力地探手将花攒在手心,腿一撑又弹回原位,极其得意地瞟了一圈邻座暗恨手迟的人,向台上的瑟瑟高高扬起了花,美中不足的是,玫瑰揉残了花叶,蔫蔫地垂着头。阿何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露出一个笑,两颊浅浅的甜窝。瑟瑟挑眉,娇嗔斜了一眼,故意不去看他,富商更是得意了。阿何看着觉得无趣,去了后台等。

她收拾完瑟瑟的化妆台。给身首分离的口红配上盖;将数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们一溜排开,按大小个站;镜面总是混浊的,仿佛不是瑟瑟对着镜子化妆而是她俩对调个个儿,好不容易才擦净照得清人影;又从座位下抽出一块香帕,揣了去,想着要和瑟瑟那件翠色流苏浴袍一道洗了。墙边是一溜衣服架子挂得满满当当,红的夺目,绿的喧嚣,自成一个世界。阿何总是觉得瑟瑟冷,一年到头也不过是两尺宽的布。瑟瑟则笑她是北方佬,不经冻。也是,这上海的冬天啊,阴得让人发怵。她坐在白漆软凳上支着头,想起那个富商又笑了起来。

瑟瑟稍晚些才回来,表情不耐,可步子又轻快得很,镶珠小挎包往镜台上一甩,瓶瓶罐罐便像喝了酒般东倒西歪地摇晃着,叮铃桄榔地四下躺倒不省人事了。“真是烦人,闷好大的火,乡巴佬第一次见花哦!”她斜倒在碎花软塌上精疲力尽般甩了鞋子,愤愤道。不知怎么又高兴起来,变戏法般掏出个信封,笑着招阿何过来,从信封中抽出张崭新的十元塞给阿何:“吶,买糖吃。”阿何不敢接,她有些受宠若惊了。瑟瑟假装生气皱起眉:“你可真没意思!”阿何才慌慌张张接下,一时也不知放哪好。瑟瑟取笑她:“拿去做条裙子,人长得好看,穿得却不像是我瑟瑟的人。当然咯,你要是和朋友看电影,我也拦不住你嘛!”瑟瑟把朋友两字说得阴阳怪气,自己先笑了起来,阿何低着头又去收拾那些瓶瓶罐罐了,她心里也是高兴的。“也不知道遮掩遮掩,一听就是你笑,哪像位名媛小姐?”有人嗔道,陆姐眉眼带笑走了进来。“我倒是想做名媛小姐哩!”瑟瑟也不起身,歪躺着,赌气道。阿何看她们像是有话说,正要出去,被陆姐侧身微微挡了挡。“跑什么跑,陆姐又不吃了你。回来给我补下指甲,都蹭花了。”瑟瑟也叫住阿何。阿何蜷坐在软塌另一侧,双腿支起来,光脚踩在塌上,她没有裹脚,脚背纤细很漂亮。瑟瑟的手轻搭在阿何的膝上,阿何低着头给瑟瑟指甲补色,假装不在意地侧着耳朵。陆姐看她那个样子笑骂道:“听就听,还避着你不成?”阿何心想以前都是避着我的。

“那范先生很喜欢你!说是下周他母亲过寿,邀你去献支寿曲。”

“哪里是范先生?分明呀,是……”瑟瑟在这里住了嘴,做出个狡诈的鬼脸,带着几分天真的嘲弄。“是什么来着,人家英格兰人怎么说的,哦,密斯特艾格雷。”又哧哧笑出声。

陆姐回头看了眼门,见确实关紧了,才皱了皱眉:“怎么说话呢,也不怕叫人听了去!范先生家里干净,就个老母,亡妻生的女儿供到香港读书。你去了……”

还不待陆姐把话说完瑟瑟就打断了:“什么去不去的!怎么?让他把我也供到香港读书呀!那可倒好,我也真成名媛了。”她觉得自己这话有趣,向阿何挤了下眼。阿何憋着笑不敢应。

陆姐看瑟瑟说不动,也没法:“我还会害了你?我才不管你,你自己想好!”

瑟瑟亲昵地拉过陆姐的手,戏谑道:“我的好妈妈哟!我心里有数呢!”陆姐甩开她的手:“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女儿。”向门外走去又怒其不争道:“也不向人家明菱多学学!”

瑟瑟大声在陆姐身后回了一句:“那你去找人家密斯明菱多说说好了!双宿双飞去香港啊!”

阿何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菱也是个陆姐带的大红角。长得不漂亮,顶多算得上清丽。可她一身段尽是风流,她的娇媚反而因姿色的平淡而越发惑人。瑟瑟顶不喜欢明菱,说她是八大胡同的货色。阿何倒不觉得,她只是觉得明菱声音好听极了,像是春夜里沉醉的风,柔软而妩媚。她喜欢偷跑去听明菱和客人说话,内容她倒是无意,但那吴侬软语在她心湖拂起涟漪。有一次偷听被陆姐抓个正着儿,挨了板子,她一边哭一边求陆姐别和瑟瑟说。陆姐问她为什么偷听,她说了实话。陆姐没说话,良久叹了一句:“那孩子是个狐狸精。”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慰,也不知是对阿何还是自己说。很久很久以后阿何想起陆姐的那句话,她总觉得那话中是无尽的怜惜与哀叹。明菱喜欢男人,有钱的男人。就连阿何也知道,明菱是想跟有钱男人走的。她之所以还留在这花红柳绿处不过是还没有人应下她罢了。她在等。喜欢明菱的人不比瑟瑟少,可喜欢是这世界上顶无用的东西,喜欢意味着是可以轻言放弃的,它从萌生起就注定会在某一天加上否定的前缀,即使是没有原因的。而爱,即使恨也是爱。这个道理,明菱,阿何,瑟瑟都不懂,但陆姐明白。明菱一心想从这里脱离出去,她不想再对这千千万万的男人笑了,她累了。她想着要嫁得高高,只对一个人笑,而其他人是要看她的脸色的。明菱对阿何不错,时常给她些小玩意儿。但阿何知道这好不是对自己的,是对陆姐的。陆姐喜欢自己。阿何不清楚陆姐是否有那个通天的神力能把明菱嫁得高高,毕竟陆姐即使是这行的红人,这么多年来不也还是整日从心底的枯井中榨取着一点一滴的笑陪予别人?但明菱终究是有个盼头的。

阿何听瑟瑟说明菱新傍上一个姓陆的男人,在政府坐得很大。阿何也不问大到什么程度,具体到什么位置,反正这对她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只要知道“坐得很大”就足以给这段情笼上几分传奇了。

最终瑟瑟还是去了那位富商的宴席,献了几支准备多日的曲儿,哄得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瑟瑟”“瑟瑟”地唤个不停。富商又送了好些东西来,阿何也沾了光。阿何不怪瑟瑟虚伪,她本就知道瑟瑟定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去得漂亮。瑟瑟就是这样,要谁都喜欢她,即使她从不回以情谊。瑟瑟回来说,在宴会上看到了明菱,倚着那个“坐得很大”的男人。阿何追问那个男人的长相,她想着是不是像张恨水小说中的人物。瑟瑟皱着眉看向天花板,似是回忆又像在斟酌,回答:“很气派,也蛮俊朗的。”末了大概是觉得长了他人志气又加了句“但不年轻了”,仿佛怕阿何不信又重复了一遍“真的!都能做你爸爸了!”瑟瑟看起来有些不快,好像阿何的不信任令她受了天大的委屈。阿何不愿触她霉头把话题转开了。

阿何要在元旦的时候登台了。这是件大事,陆姐上上下下地打点着,瑟瑟更是忙手忙脚准备着,像是在嫁女儿,只是依着瑟瑟的性子,这帮忙总像是在添乱。但也没人敢劝她,阿何只好跟在后面收拾,她在这荒谬的忙乱中放松了下来。其实她早就从陆姐那句“还避着你不成”中嗅出了风,如今只不过是雨来了。瑟瑟这么殷切也有几分要一分高下的意味。与阿何同时登台的还有个名叫莲莲的小姑娘。莲莲是个混血,一直由明菱带着。其实陆姐向来是不喜欢洋妞的,她觉得那都是“不正经的坏女人”,只是这话被她说出来,倒像是老鸨子骂爬灰的寡妇不知羞了。瑟瑟和阿何说,陆姐还是陆蝶梦的时候,红得燃了整个上海的半边天,另一半的火呢是一个名叫艾玛的俄国女人点的。两个人争得不分上下。故事若是到这儿就完了那就太无趣了。后来这艾玛嫁了个英国人做公使夫人去了,说是上海的报纸上也时常有她出访各国的倩影。艾玛成了艾玛夫人,陆蝶梦成了陆姐。陆姐自己的说法是,当时那英国佬先向她求的婚,自己是传统的中国女人,自然是拒绝了,他才娶了艾玛的。但谁信呢?即使信,人人都是看结果的,公使夫人可不姓陆。陆姐也就不再提及了。只有阿何觉得这是一桩悬案,但当事人她是无法求证的。陆姐心里含着怨含着气,自是看不惯洋女人。可如今这上海偏偏是“国际化”的大都市了!陆姐也只好屈服。莲莲这样的混血女孩并不少见,不过是那租界来去如风“八国联军”留下的,你不能准确地说出她们是中法、中美或是中澳混血。你只知道她们是混着一半洋血的。而对洋人来说,她们是混着一半中血的。她们是边缘人,甚至连边缘都容不下她们。莲莲的母亲把她留给陆姐后就嫁了人,再也没回来。陆姐总是矛盾的,她不喜欢莲莲,又指望着莲莲赚钱。吃穿一样都不少她,只是给得都不情又不愿。明菱也讨厌她,对她很冷淡,似是莲莲阻了她高嫁的路。阿何倒是喜欢莲莲只是被瑟瑟拘着,仿佛阿何主动去找莲莲玩就是向明菱低了头。莲莲的名字读起来像是怜怜带着柔软的旖丽。人也长得娇小,白净的脸颊撒着几枚浅红的雀斑,深邃的眼窝,琥珀色的眼睛,睫毛在卧蚕上投下浅浅阴影。阿何曾买过一个洋娃娃,很漂亮,后来被瑟瑟丢掉了,问起只是说“晦气”,现在想来大概是觉得那娃娃像莲莲吧。

登台那天,阿何穿着一身水蓝薄纱旗袍,前后摆改得不对称,前短后长露出玉般细直的小腿,后摆虽长及脚踝却都是海蓝串珠的流苏,旖旎而清媚。头发素素地挽了个髻,斜了一支百合,有着杏黄的蕊,衬得脸愈发白皙。仿佛是为了告诫她的新生,她被赋予了新的名字,小百合。她不喜欢这名字,像是艳情小说中故作纯真的陪嫁丫鬟。她也不喜欢莲莲的新名儿,爱莲。做这行的人,把什么情呀爱呀的唤在名字里,阿何皱起了眉。

阿何对那晚的记忆是极为平淡的。她站在暗红绒绸帷幕后等着灯亮起来。她想象着瑟瑟第一次登台的样子又想到了陆蝶梦。帷幕拉开了,她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反而定下了心神。舞台上灯“砰”地一声亮起来,很亮,像是整个上海的电在今晚都供到这几十个灯泡上了,又像是整个宇宙的光都聚在这儿了。因为光暗的强烈反差,她看不清台下。整个舞厅空荡荡的,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向前一步,握住了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她今晚只唱一首,原先陆姐和瑟瑟给她定了《玫瑰我爱你》,热烈又欢喜。莲莲也喜欢这歌,阿何便偷偷把歌换给了她,谁也没和谁说,自己备下了另一首。她一开口,后台的伴奏就发现不对了,无法,只好停了音乐让她清唱。“……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人生呀惜呀惜青春……”舞台上的灯太亮了,阿何站在台上满眼都是炫目的光晕,台下的众人是看不清的,不过是黑压压。唱毕,阿何眨了下眼,试图看清台下的反应,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她想,坏了,要被瑟瑟打死了。死就死咯,不知怎么她脑中闪过那朵会飞的玫瑰,于是就摘下头上的百合花往台下一抛,不然傻站着实在是太尴尬了。虽然看不清,但她好奇得紧,人这么多,若是有人要去捡,怎么弯得下腰呢?后来的事她就有些记不清了,那百合悄无声息地落入人群如一粒石子投入大海,然后,石破天惊般炸裂开来,是一粒冰坠落热滚的油锅。她只记得黑压压的人群往上涌,陆姐试图维持秩序地嚷,瑟瑟掐着自己的腰往后台推,以及爱莲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怨毒。阿何红了,她是个角儿了。

后来瑟瑟跟阿何说,那晚因为阿何胡闹,爱莲的登台取消了。虽然延期又办了一次,但捧场的客人嘴里却嚷着阿何的名字。这行有个人人谙之的定律,第一次登台不成,十之八九是砸手里了。陆姐却不在意,她已经有一朵会摇钱的百合了。

爱莲的目光成了阿何夜夜惊醒的梦魇。她睡不好,她说给瑟瑟听,瑟瑟气道:“她自己没本事怨你做什么!”却也没再说下去了。她们心里都清楚,爱莲在这行算是毁了。爱莲不红,每月自然过得拮据,阿何便时常从自己的私房里往过贴。瑟瑟知道也只是哼一声。陆姐虽没和爱莲明说,爱莲心里也清楚,收下却不作声,依然冷冷淡淡的,阿何越发觉得对她不起,待她更好。

这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明菱给那位“坐得很大”的陆先生作了妾,养在租界的一个公寓里。明菱走的那天,脸上放着光,她什么都没带走,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一件松绿底绣着大朵粉蕊白茶花的低领旗袍,露出纤细的锁骨。阿何为她高兴,送了她一对儿海蓝石耳坠。瑟瑟塞给她一个盒子,便头也不回地拽着阿何走了。阿何知道,她是不想在明菱面前掉下泪来。可这也已经很狼狈了,谁看不出她那双哭了整夜的眼呢。爱莲没有出来送,她怨这儿所有人。

明菱的衣服首饰大多留给了爱莲。瑟瑟说爱莲是“黑发畜生不知恩”,阿何想说爱莲才不是黑发,显然瑟瑟也想到这点,不待阿何还嘴就匆匆打断:“我走的那天你要是不来,我瑟瑟非掐死你不可!”纤润的手恶狠狠地比出一个箍状。阿何看着有趣,伸长脖子故意在瑟瑟面前晃道:“那你现在就掐死我好了!”瑟瑟学着电影里大房捉姨太太的样子扑上来,两人笑作一团。

不久大房真的来捉奸了,捉的是明姨太,听说被打破了头还去医院缝了针。阿何本是想去看看的,瑟瑟不许她去,说去了反倒是添堵。阿何不懂偏去缠陆姐。听陆姐说明菱怀了孩子,陆家不认,说是当歌女时造的孽,老太太暗许大房去闹的。阿何想起那日一身轻巧离去的明菱,她将自己斩断,狠绝地分割开来,她弃了前半生,她不留念也不敢留念。她走得干净,仅带了孤零零的后半生赴了前程。阿何与瑟瑟,甚至整个“新世界”都是未曾带走的衣服中的一员,她们所能做的,对旧主情谊的感念,就是在尘封的衣箱中沉寂腐烂,如此便是报恩了。

阿何与明菱相互遗忘着,消磨着彼此间浅薄的联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小百合开成了百合。

阿何被盛家的全少爷请去玩。一屋子年轻人,都是家境优渥的小姐少爷,不知愁不知怨,乱世笙歌。阿何性子好,那些少爷小姐也都是留洋的新派人物,不低看阿何,倒觉得阿何是像李香兰那样的传奇歌伶,对她带着些天真的渴望。这些小姐少爷们是这样慷慨地喜爱着她,她被浓情热意所环绕,作为报答,她回以谦逊的笑。她与这些美丽的人儿间像是隔着一尺轻纱,一抹薄雾,极为轻薄,终究是隔着的。这距离极近又极远。她以她的谦逊划下一道楚河,易守难攻。

全少爷带阿何上楼去见盛太太。盛太太中年得子,把全少爷放在心肝上疼。听是阿何来了,要见上一见。得到明示来领人的妈子被全少爷撞个正着儿,全少爷皱了眉,又不好拂母亲的意,只得拦下妈子,自己去请阿何。全少爷走在阿何前面,烦躁地把地板踩得咚咚响,不时扭头向阿何抱怨。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她还管这管那的!什么朋友都要见一见!谁还能绑了我去?”

阿何心想哪是什么朋友都要见一见,楼下的那些少爷小姐们怕是从未被“见一见”的。

“若只是见倒好。我一朋友见过母亲后,直接与我断了来往!还说什么,高攀不起!”

全少爷停下脚步,拉着阿何,严肃道:“一会儿我母亲说什么你都别放心上,她是她,我是我,可不许因为这个不理我!”口气半是蛮横半是不安。阿何也只是笑着应了他。全少爷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天真又稚气。

全少爷被叫去见表哥。只阿何一人进了盛太太的房。盛太太富态,白脸庞,丰润的下巴,眼角纹路很深,年轻时锋利的薄唇如今微坠着,又偏要故作雍容地扬起某种“上流”的微笑。阿何站着,没人领她入座,即使屋里三两只沙发都新得可人,白亮的雕金扶手,柔软的繁花背靠,空荡荡地无声邀请着,阿何婉拒了。盛太斜倚在塌上,啜着一杯茶,满屋子茉莉香气。两个俏生生的丫头左右站着,以眼观鼻。盛太似是未发觉这屋里又多了一人,喝着那杯似是永远不见底的茶,从容,优雅,轻瞥着杯沿。阳光从敞亮的窗子溢入,暖洋洋的,无边的香气萦绕鼻息,阿何冷冷地打了个颤。阿何进屋后除了第一眼再不敢抬头看盛太,盯着旗袍上的一朵翠色绣花,熬着。时间仿佛是被黑洞扭曲为极缓极慢的存在。即使是茶盖滑过茶沿的瞬间也像是要令人白头。阿何心中的时针走了有几万圈罢,才听到盛太开口:“啊!你是百合吧,果真是像花一样的,你这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让全儿领你去玩嘛,我这一老婆子有什么可陪的。”笑眯眯的,亲切得很。阿何俯了俯身,低头道“是百合失礼了”被门外候着的妈子领了下去。自始至终阿何没再抬第二次头。

老妈子把她带到三层楼梯口看着她快下到二楼才离开。阿何听着老妈子走远了,停在了二层与一层衔接处。脚下是如入深渊的长梯,明晃晃的大理石板面照得她的虚影,楼下的欢语笑闹听得真切,还有全少爷的声音:“红馆的百合也来了,人是真真漂亮!”“当然是我全少爷的朋友!”“一会儿给你们介绍。”“哎?谁见着阿何了?”阿何站在楼梯口,被无边的茫然击中,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她只好站着,仅是站着,双手扶着二层的围栏,木质的雕纹在掌心印下沟壑。

她听到有琴声从走道深处传来,将明媚的春日拖入无尽的黄梅雨。索性去寻,小调的凄婉,游荡在空寂的长廊。她驻足于最深处房间的门前,静静地听。她学过一点点琴,识不出这曲,只是觉得亲近。这亲近不是曾闻的熟悉而是相生的共鸣。是一只手将她从不安的虚妄中捞出,这湿漉的悲伤令人沉重而真实。她的心落下雨水,滴为积潭。直到琴声渐止,这雨仍是将她笼为绵绵。若不是门的骤然开启,阿何怕是要一辈子都在这雨声淅沥中了。门开了,门内外的两人都是一惊,阿何睁大了眼,屋内那人则退了一步。那人很高,深色皮肤,英俊的两道浓眉,和深邃的眼窝。阿何几乎已经忘却羞涩这种“本能”了,百合是不需要这种不中用的情感的,这种小手段她倒是得心应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这种情感从阿何身躯中唤醒,染上了脸颊,小小的梨涡像是枚蜜渍的红豆。两人都很无措,阿何慌张得不知看哪,那人虽高大却显得笨拙起来。谁也没有撤步,让开这门,这通道,许是这门已不再是门,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布景。阿何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这曲子真好听,能告诉我叫什么曲名吗?你也是客人吗?为什么不下楼玩,要一起下去吗……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她有点怕,怕自己出言打破的默契的不默契,有点期待,这不尴尬的尴尬。那人的手还放在门把上,偶尔用指尖轻叩一下。这默契与尴尬是被全少爷打破的。“百合,你怎么在这儿啊!找你好久!”全少爷自楼梯处跑来,直至近身才发现阿何前面站着的人,更惊讶的叫道,“表哥!你又在这儿做什么?我妈找你啦,去晚了又要说。”那人听是盛太找只好匆匆离去,走时深深看了一眼阿何,阿何的心快要跳出来。

全少爷拉着阿何要下楼介绍朋友给她认识,阿何任他牵着,整个人还是有些懵懵的,从那一眼中回不过神。全少爷一边走一边念叨,大家有多想见她,哪家的小姐买了她每一张碟片,阿何没有应话,似抱怨道:“那人是谁呀,突然开门,吓我一跳。”全少爷才反应过来没介绍二人认识,一拍脑门,懊恼道,“看我这记性,本来就是要介绍我表哥给你认识啦!那是李棠,我表哥!”阿何哦了声表示知道了,心底绽开了一丛又一丛赤焰海棠。全少爷见她反应平平,才逗道,“你可别看我表哥好看就喜欢他,你是不知道他多厉害,能伏住他做我嫂子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呢。”他说“厉害”的时候冲阿何眨了眨眼,仿佛是分享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暗语。没多说几句,阿何就被全少爷引入了人群,被欢乐的男女们包围了,阿何也感到欢乐,她成为这些不知忧不知愁的少爷小姐中的一员了,因为她也有了足以令她从心底而笑的东西。

阿何回到红馆后就再没见过那人,比起“李棠”或是众人打趣般称的“李公子”,她更愿称他为那人,在心底轻唤着一遍又一遍,虔诚地数着甘美又苦涩的念珠,带着独一份的隐秘欣喜。“那”是个定语,修饰限定了他的存在,“那”是什么呢,是阴暗走廊里低红的脸颊和轻叩的指节,是唯有二人知的时空记忆。红场里向来不缺八卦与流言,即使阿何不特地去问去寻,只需稍稍留意,便已经对那人知道很多了。二十五岁,盛太太二哥的独子,家里好大的印刷产业,身边的女人换得比翻书快,上个纠缠不清的是白家大小姐秀珠,唉,说到白大小姐知不知道她嫁了个……阿何不动声色地听着,独自欢喜着忧愁着嫉妒着患得患失着。这些都没有人知晓的,即使是亲密如瑟瑟,老辣如陆姐也没看出分毫。

阿何再见到那人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在某报业大亨的酒会上。阿何挽着大亨的手臂,笑得娇美,颈间闪烁的钻石华链是大亨送的礼物,水波蓝柔裹着年轻的躯体,随曲线垂坠,旖旎而迤逦,大亨的手,摩挲着她腰间轻柔的衣料。那人旁边也站着个漂亮女人,一身春杏黄,阿何却有自信穿得比她好看。女人唤作丽絮,也是红馆出身,阿何与她并不熟识,毕竟即使是在社会最底层,人依然是要分个三六九等,阿何是红角,丽絮只是个新人。阿何倚在大亨身旁,言笑晏晏,别人劝酒她也不推脱,一律笑着应下,在起哄与笑闹间,兵来将挡着,滴水不漏。但阿何的心始终有大半在那人处,眼角在觥筹交错间偷瞄,确定那人始终在视线范围,哪怕仅是一抹衣角。但酒会熙攘,几步接踵几次错身,那人就又寻不到了,阿何隐隐发慌,连喝酒都急了几分,呛红了脸。所幸,不久大亨被拉去谈生意,阿何得空脱了身。

满场寻了一圈,没觅到那人,倒是遇上了丽絮。丽絮见阿何走近有些诧异,忙直了身子唤了声“百合姐”,热切地挤出笑容,阿何点点头算是应下,挑眉打量着丽絮,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丽絮被看得不安极了,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角,摸不透百合的心思,生怕她不快,连忙道:“百合姐今天可真是漂亮,大家都赞叹只有姐姐能把蓝穿得这般美!我等反而是流萤与灿日争辉了!”阿何也喜欢听追捧的话,只是此时不知怎的觉得刺耳起来。两人一个热切一个淡漠,可阿何心中远不若面上来得冷艳,她想问的很多,为什么是你,你们怎么认识的,出来过几次,他知道我吗,你提起过我吗……话到嘴边又咽回心底最深处。阿何得知那人早在一周前便约定丽絮陪同来这酒会。阿何是临时来救场的,大亨原本属意瑟瑟,因她不巧染了风寒才让阿何顶上。大亨倒也不在意,阿何年轻漂亮,最重要的是有名气、添光。阿何有些愤愤,明明早先自己也是有空余的,那人为何不约自己,难道我不美丽吗,我不是红馆最最出名的百合花嘛。阿何越发嫉恨起丽絮来,即使这嫉恨在旁人看来是毫无根据的,好比是腰缠万贯者对一无所有者的艳羡,是天眷者的故作姿态。

直至酒会结束,阿何都没再看见那人。她几乎要以为那惊鸿一瞥是自己的臆想了。不过自那以后,那人却是常来红馆了,三五天便能见一次他的身影,每次都只是喝酒,话也很少说。但怪得很,仿佛没有什么特别钟情的花,每次来都点不一样的人,也没有偏好,例行公事般要把“菜单”上的都点一遍罢,却一直没轮到阿何。于是阿何长长的嫉妒名单上又添了更多的名字,甚至是瑟瑟也在列。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非要一较高下,争一口气,温柔的百合花布满了冰冷尖锐的刺,连陆姐也皱眉道:“你是怎么了,与她们计较什么呢?”可她就是忍不住踩在别人本就湿冷的影子上,刻薄的话汲取着别人干枯身躯中少有的温热血液,她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她无法克制。她也终日拖着湿冷的影子,等着那血蚊夜夜光顾。她数着那越来越短的“菜单”,写着那越来越长的“名单”,等待着。

她终是盼来了他,在菜单和名单最后一次交接的那天。她坐在房间里,忐忑着,又莫名地镇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正如她曾反复想象过的。让小厨房做几样点心,连装碟摆放都特地叮嘱了,仍是不放心,最后还是掏私房,遣了丫头城南城北地买回老字号,反复确认小金炉上温着的酒。从瑟瑟那儿讨来压箱底的香料,被嗔道“小败家玩意儿”回头笑着跑开。选了一件豆青底松柏绿滚边,缀满大朵山茶花色的旗袍,一方薄柿色方帕斜斜别在身侧。如一江春水般不知愁的黑亮的发,斜挽松松。珊瑚红唇,用纸轻抿为柔柔。她心知自己是美的。

两人端坐着,之间横了一张不宽不窄的矮桌,桌上一碟桂花糕,一碟龙井酥,一碟杏仁排,靠近那人处,还有一碟毫不风雅的海棠饼,不过是偶然听全少爷提了句表哥爱吃,就专门去城隍庙阿婆摊前买了来,此时还散着热气,弥漫着微焦红糖的芳香。一壶温酒,两盏瓷盅,出自名家手的描花,古朴典雅。熏炉的香温柔地螺旋上升为樱云,漂浮在天花板。两人无言,谁也不先开口,像是没什么话可说的,又像是有太多话要说却无从开口,更像是仅是这样坐着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身为百合是不允许她这样沉默的。但此刻的阿何固执地享受着这不无言的无言。她终归是个女子,先开了口,她低着头,用眼睛瞄着裙摆上山茶色花朵,轻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是见过的,在全少爷的聚会上。”说出这句话已用尽她全部勇气与力气了,她又沉默下来,低着头等着漫长的回应。这次,她没等太久,声音从矮桌那边传来,真切而飘渺。

“我记得。”

百合子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在微凉的夜风中伸了一个懒腰,揉了揉微醺的脸颊,将笑容折叠收放到心里的梳妆匣。她回头,拢了拢肩头的流苏薄纱披肩,凉而柔的夜袭入她的领口,低头,身后是无尽的十里长街,街灯把影子托为重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影子上。嗨,她听见台阶上有人在叫她,抬头,那人从暗处走出,笑着走向她,肩上蓦地一沉,厚实的西服外套将她包裹,过于宽大的外套长至大腿,看起来有些滑稽,她双手合紧双排扣,笑了。这是今天百合子第一千七百三十六个笑,也是阿何第一个笑。他揽过她,两人的双手在身前交错着,温柔相握。她说,好饿哦,你带我去吃宵夜啦。他将他往身侧拢紧,侧身挡住晚风,垂首道,好。

下过雨的路面泛着水光,反潮的露水淹没所有的建筑物,远处浮起一团湿溶溶的红灯,倏地又变绿了,巨大的霓虹灯无声地喧嚣着,整座城市都握在他们交叠的掌心。这是1938年的秋,很冷,阿何依在温暖的臂膀内。

“阿何,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火车上了,我怕你笑我傻,所以不告别。你不要担心我,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钱,首饰也带足了,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们先回他乡下老家看看,但听是日本人在到处抓丁征兵,怕是也不安生了。上海要乱了,你向来心里清楚也有主意,但我总怕你这太清楚这有主意误了你。我走了,陆姐身边就剩你了,她也不容易。没什么好留给你的,我娘留给我一对碧玉镯子,本是要攒到出嫁的,如今咱们一人一只。你忘了我,你不要忘记我。

瑟瑟 1939.4”

瑟瑟和男人走了,一个阿何也没见过的男人,只是听瑟瑟说起过,是个学生,很年轻还在读书,很瘦,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这倒是好,连车票也省下,想去哪,看着风向,就去了。”瑟瑟笑着说。那男人手头总是很紧,时常有瑟瑟接济些,瑟瑟也愿意,说那人欠下她的就要用人偿,说这话时,瑟瑟正在给阿何展示她新买的领带,要绑住他一辈子。阿何读过很多那人写的文章,多是瑟瑟从报纸上剪下来编贴成册,页脚往往还夹着片艳丽的干花,阿何不知道文章好坏,只觉得满篇仁义道德读得头大,但又怕瑟瑟问起,无法,一个字一个字硬着头皮往下读,有时还要李棠帮着理解,这成为两人间又一趣味,读着读着就笑起来。说实在的,瑟瑟还没阿何识得字多,但说起每篇来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甚至还能就某点说个头头是道。那人怕是不知道瑟瑟在红馆,每次瑟瑟出去找他都穿得像个女学生,妩媚的烟波刘海温顺齐垂,衬衫和过膝藏蓝布裙,因为符合“女学生”定义而有些不伦不类,阿何没少取笑她。瑟瑟年纪不小了,但她双颊上飞着少女独有的神采。阿何为她高兴,也深深忧虑着。

瑟瑟一头扑进了爱情梦幻的网,然而现实才刚刚睁开八只眼,蛰伏在暗处,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六只长足,逼近她,蜘蛛向来是很有耐心的狩猎者。阿何很清楚这个男人或者说男孩,并不是瑟瑟的良人,两人的年龄、身份、经济条件、生活环境都绝不允许瑟瑟的这份情,这份她自以为的缘。只是她迷了眼,不肯醒。阿何说不得,她唯有祝福,唯有祈祷,唯有夜夜惊醒不眠,唯有在看向李棠时染上忧色,她突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也身在这网中,自己的情缘是一汪水中之月,此刻无风,它圆满又欢喜,刹那风起时,一切破碎成空。

风渐渐近了。风声夹裹在轰鸣的炮声里,忘了是第几次慌乱间被推挤进防空洞,又是第几次弹落旗袍上炸溅的尘土回到红馆继续微笑着。唯有一次,炮弹投落在窗外墙角,窗子塌陷下去,所幸人离得远些,李棠将阿何护在身下,待平静,两人均是灰头土脸,相扶起身,对视无言,噗地又笑出声,李棠笑得最大声。人很多时候恐惧的即为恐惧本身,因为未知,不确定。当死亡过于逼近,真切成为已知,可确定时,它便再无法令人惧怕了。无论是阿何和李棠还是瑟瑟和那个学生,炮火使他们紧紧相依,热烈地拥抱着彼此,今日便是最后一日,此眼即为最后一眼。

瑟瑟走的那天,阿何其实是知道的。瑟瑟天还未亮便起身出了门,她自以为走得无声无息,为私奔的隐秘感而窃喜。但隔壁的阿何始终是醒着的,睁着双眼望着床上方苍白的天花板,耳朵捕捉着瑟瑟细微的响动,她听得出穿衣声,提鞋声,梳发声,开柜声,推门声。应是早就备好了行装,瑟瑟的动作少而轻,从起床到提包离开不过是十来分钟。阿何听着她下楼声渐不可闻,归于寂静、寂静,窗下轻快的脚步声,归于寂静、寂静。她真的离开了。阿何睁着眼趟了一会儿,翻身下了床,推开瑟瑟的房门,走到床前,躺平,盖好被子,被窝里似乎还有着瑟瑟的体温,鼻息间是瑟瑟的味道,阿何闭上眼,一枕香甜。

瑟瑟的出走,同时带离了陆姐身体的某个蕴藏时光的塞子,涓涓细流日夜不息地流离她的身躯,一点一点消瘦着,皮囊空荡荡地垒起褶皱。那个意气风发、争强又好胜的陆蝶梦终是醒了,但是这夜仍是黑漆的、虚妄的、沉寂的、了无生气的。陆姐性子慢下来,总是很温和地笑着,与人为善。与人为善!这可是这花花世界顶无用的东西,更何况是这烽烟四起时。本就强撑着的红馆日益没落。这乱世,即使是强挤的笑也是奢侈,然而这纸醉金迷中这夜夜笙歌中还有几个人,能奢侈着呢。红馆距胜时不过还剩一半的人在,这一半的一半中怕也是打点好了行装只是在寻个机遇,寻个渴盼之人带她去渴盼之地。还有一半的一半,则如阿何般早看清着偌大的中国,哪有可栖身处,奔波,不过是从一个苦处到另一苦处。阿何陪着陆姐,黑漆的夜俯身压下,贴在她们冰凉的鼻头,她们嗅出风起,云涌,山雨欲来。但她们仍是安稳地坐着,反刍着曾经的好日子。

似是许久未曾听到明菱的消息了,阿何在1940年的春节想起了她。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还活着;有人说她去了北平,有人说她还在租界;有人说她傍上了日本人,成了川岛明菱子,有人说她回了乡下,唤回了本名,程明娣。众说纷纭,但这些说法中大多是极端的,极端的好,或极端的坏。人们编织华美的幻梦给自己以生之可恋,编造虚妄的流言给自己以死之不舍。看呐!日子还是会好的,像明菱般好!看呐!日子不会更坏了,比明菱般坏!没人在意明菱到底过得怎样,甚至她是生是死也不重要了,她成为一个传说,传来又传去,说来又说去,人人都从中咀嚼出自己想要的滋味,人人都往里添了一点自己所想象的佐料。故事的最终版本,阿何是从李棠那儿听来的,他见到了明菱。明菱的那个孩子还是生了下来,是个男孩,白胖又乖巧,陆家的人过来看过后就把孩子抱走了,认了下来。陆家如此肯定这孩子的血缘倒不是消了对明菱芥蒂,而是这孩子有遗传病,陆家的男丁都无法逃脱的,左手小指蜷缩。这孩子也算是因祸得福。明姨太的孩子养在陆太太名下,所幸老太太护得紧没受委屈。明菱就很满足了,她不敢再奢望更多了,她怕自己的贪心会令上天不快,将这仅有的也收了回去。明菱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她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不过是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罢了。她把自己困在华美的公寓里,是庭院深深处的待临幸的妃嫔,她没有秋千也没有乱红,她所有的不过是无尽的等待。明菱不空冷也不寂寞,无尽的等待早已将她充溢。她是恒河中一粒流沙,微渺又虔诚。

但这乱世即使权势再滔天,覆灭也不过是一夜,甚至一夜都太长。陆家那位从高高处掉落,入了狱。陆家乱了套,上上下下活动着,大把大把散着钱,只为保一条命。汪政府、日本人、领事馆张着黑洞洞的鲸口,待珠金裹腹,然在陆家渐空,无力投喂时,巨鲸们便施施然合了嘴,冷漠转身,潜回十万米深深海下酣眠,海面波平浪静,一切都未曾发生。明菱从这场灾祸开始便是个局外人,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又是无法挣脱的深陷者,她被遗忘被遗弃被遗落在那方小公寓间。她遣了老妈子和丫头,合紧门窗,把首饰一点一点送向街角的当铺,维持着明姨太的体面。妆匣越来越轻,直到举至耳边用力晃动也悄无声息了。明菱在妆台前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她开了窗,对镜描起了眉,涂上了蜜丝佛陀的红色口红。明姨太在昨夜死去,她又是明菱了。有人见她公寓频繁地出入男人,但明菱终究是明菱,这男人有日本军官,有汪政府的机要。被遣走的老妈子和丫头回来了,公寓的门窗敞开着,灯夜夜亮着,妆匣也换了个更大的。她甚至,挽着日本军官去看抄陆家,她坐在车里,看着陆太太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哭喊着试图去拦抄家者的脚步,被士兵一脚踢翻。明菱厌弃地皱起了眉。陆老太太早就去世了,明菱有些遗憾。等到士兵抱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出来,明菱才倚在日本军官耳边说了句什么,军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手放在她旗袍下裸露的腿上,把那个抱孩子的日本兵叫上前说,留下这个男孩。小男孩用力踢打着泣声尖叫着,军官看着有趣,笑了起来,明菱也随他微笑着,握紧了手。陆太太扑上来想要抢孩子,再次被踹了出去,跌坐在地,还不待在此起身,黑洞的枪口就闭紧双目,她不敢动了。但她看清了!车里坐着的女人是明菱!她怨恨地尖声叫着,明菱,你会遭报应的!明菱仍是淡淡地微笑着,军官听不懂上海话,问明菱那女人喊些什么,明菱笑着说,大概是回忆起什么了吧。明菱叫来日本兵,说一会儿把地上那女人送去医院,嗯,就是明菱被打破头时去的那家。汽车启动,马达轰鸣,滚滚烟尘,明菱离去了。不久,天下起雨来。

雨下得真大,劈头盖脸地打在梧桐叶上。阿何急着去收衣,边往院里跑边回头喊着,阿乾来帮把手,一个小男孩随后咚咚咚地跑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高的那人摘下晾衣夹,矮的那人把衣服抱了满怀,收完衣服刚跑进屋,这骤雨便歇了势。湿漉漉的两人对视笑出了声,阿何放下衣服去屋里寻干毛巾。

门外有报童呼啦啦跑过:“卖报啦!卖报啦!委员长已抵达重庆,国共谈判!”“哎,给我份报。”“给我也来一份。”“我的!”“别急别急!人人都有!”阿何温柔地给阿乾擦干头发,末了揉了揉那一头乱毛,阿乾想要躲开,嘟囔着:“别摸头!男子汉的头不能随便摸!”阿何笑着又狠狠揉了两下阿乾男子汉的头。两人笑闹间,听见有人敲门,她叫阿乾去开,自己把毛巾收叠整齐,等太阳出来了,再去晒。“阿何,找你的!”阿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何有些疑惑,顺口问:“谁呀?”“我不认识耶!”“是我。”

那个声音响起,阿何愣住了,顿了顿,抚了抚袖子上的褶,走向门。

是莲莲。穿着藕色的风荷长袖旗袍,山茶色针织披肩。脸颊柔美,琥珀色的眼睛里流淌着秋水,阿何惊叹于她的美。“我能进去吗?”她轻身问。阿何侧身空出门道,阿乾则大眼睛看着两人满是好奇,阿何把他推出门外让他去买年糕团吃一会儿再回来。任他怎么叫“阿何!阿何!”她也没开门,听见跺得震天响的脚步声跑远。阿何才扭头对那人道:“是明菱的孩子,叫陆乾。”顿了顿,又道,“你走后没多久,那日本人喝了酒,失手把明菱打死了。可谁知道呢,是失手还是什么别的。”阿何把他领到桌前,倒了一杯凉白开。“我要走了。”莲莲开口道:“去台湾,和我丈夫。他是个船员,对我很好。”

“那真好。”阿何真心说。又感慨:“时间真快呀,你都结婚了。”

“我来是和你告别的,也想走前和你说清一件事。”莲莲抬头看向阿何。阿何端起杯喝了口水,她心中隐隐察觉出“一件事”绝不是自己想听到的,有个声音在耳边尖叫着,不要听。

“你一直以为李棠是不告而别,抛下了你。其实,不是的。那天他来找过你,你不在,他着急收拾行装,急忙忙留了字条,托我带给你。”剩下的事已不用多说,阿何从未收到那张字条。莲莲打开随身的手包,从内层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推至阿何面前,沉默。阿何看着这方小小薄薄的纸片,终是没勇气打开它。像是要把它看得燃起来,好化为灰烬,散于风中,已不存念想。莲莲见她愣愣望着不语,起身道:“我走了,你也保重。”阿何似是没听到般。行至门前,莲莲突然道:“你误我一生,我误你一段情,我们扯平了。”

夜晚,阿何躺在床上,身侧的阿乾发出轻微的呼声。她枕在不是自己的自己听,听见隐约在自己之外的,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六月的潮声。

六月的潮声回荡在两人之间,他拉住她的双手,说,跟我走吧。我们去香港。父亲已经把厂子都迁了过去,虽然比不上从前,但总归比留在这里好。日本人要打进来了,租界终究不是归处,你跟我走吧!我们去香港。票我来准备,你只要收拾好就走。阿何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紧他,头倚在他胸前缓缓点了点。他拥住她,在她耳边道:“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我父亲会很喜欢你的,我母亲也只是别着性子,她也会喜欢上你的。我们一安定下来就结婚。你不是一直想穿婚纱嘛,我听说,香港那边有很多好的婚纱店,都是从巴黎运来的……”阿何在他的声音中勾勒出美好的生活,她高兴起来,闷声道:“我要自己选,要最贵的。”“好,都听你的。”远处冷冰冰若星子的街灯,此刻燃起温暖的豆火。她想着那万家灯火中很快就要有属于自己的一盏了。

然而,她没有等来那盏灯,李棠走了。她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李棠和父亲去了香港,没有她。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在想些什么呢?哭了吗?怒斥痛骂了吗?她不记得了。可能是怨的,但后来也就不怨了。她怨又要怨谁呢,她怨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这乱世没那么多爱恨情仇,冷漠活下去,多好。

陆姐在孤岛沦陷后第二年去世了,死前攒在手里的是艾玛出使英国的报纸。不久阿乾也被送了来,说是实在找不到明菱亲近的人了,这样也好,阿何总归不是一个人了。阿何守着红馆,守着自己的心。期间也陆陆续续收到过瑟瑟的信,都很短,很多蹩脚的但看起来亲切的错别字。说是在乡下,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婆婆待她也好,什么都很好。只是阿何听和瑟瑟丈夫同村的人说,瑟瑟过得并不如意,婆婆听她是城里来的,嫌她娇气,邻人觉得这种私奔的女人是便宜倒贴来的。后来不知是谁从哪听来的,瑟瑟曾是红馆里的头牌,这下彻底永无宁日了。阿何回忆着,再也睡不着了,起身,点灯,在昏黄的灯火下拆开了那方纸条。

“明早,六点,带上行李,荣昇码头不见不散。”

这纸条怕是很老很老了,薄脆泛黄,即使是轻而又轻的触碰也发出令人提心的声响。阿何将纸条原样折好,她如此之怨,她一点也不怨了。

1947年晴

两人走出红馆。那人扭头轻声问:“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吗?”她看向他,笑了笑:“不了,谢谢,再见。”转身背向他离开了。她轻快地走着,把他留在身后。她仰头望天,七月的天,像是从鳕鱼泪眼里走出的,淡蓝而高冷。

她想起,第一次吃鳕鱼时,那人告诉她的话。鳕鱼,性拗强,耽高冷,常藏匿于深海岩礁间,每乘与独游,辄逆流而上。真是个好天气啊。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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