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别梦寒
2016-09-14刘茉琳
刘茉琳
路隐没在黑夜中,穿着全身素服的我和妈妈,隐没在黑色的空气中。走到路口,突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回头看看那栋两进带天井的两层小楼——这一天,是永别。外公走了。
上世纪30年代,15岁的外公就是从这条路走出村口,走到了当时年轻人心中的圣地延安。我曾多次问他“江青漂不漂亮”。有一次他笑着答:“和她在一张桌子吃过饭呢。在延安时,还看见她跟主席一起散步……”然后外公就不说话了。我追问:“那到底漂不漂亮嘛?”他眯着眼睛又笑了。
此后的十几年中,外公跨着战马背着枪,留着一脸大胡子征战南北。解放后,已经为他哭坏了眼睛的太奶奶在报上登寻人启事,这时已经保家卫国、成就事业的外公才想起来该回家看看老母亲了。
顺着这条小路,外公把妈妈和舅舅送回老家,自己则赶赴新疆支边。听说舅舅回家时太过年幼,印象中只记得自己的爸爸留了大胡子,后来只要村口有大胡子经过,他就冲上去叫“爸爸”。
听妈妈说,“文革”时,外公天天挨批斗,她陪着几乎失去生存勇气的外公,父女俩每天都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家中喝上一小杯,相对无言,只是一声“爸爸”,还有一杯酒。
我抱着外公的照片走在这路上,路边现在是桃林,10年前却是水稻田。十几岁时回老家过暑假的我就在这里和邻居家的男孩一起捕鳝鱼,外公则站在身后的老屋前大声喊:“琳琳,琳琳,太热了,早点回来!”
外公再也不会站在那里向我挥手了。送走他之后,清理家中遗物,看到床头的一个记事本,里面除了一些日记,还贴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照片以及一些中央文件,尤其是“文革”后为其平反的文件,本子的后半部分是儿孙们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我回老家看望他时扶着他、他胸前别着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照的,照片的下面,外公这样写:“小琳儿已经是师大的研究生了,年轻人,多么幸福,可以深造,前途无量。但是不要忘了前辈们流血的苦难岁月,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老吴留言。”
他是老报人,平型关大捷的通讯就出自他笔下。我曾问他,“别人都说我年纪大了,再读书就嫁不出去,还读不读博士?”外公想也不想地说:“读!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外公曾经历过多次大难不死。一次炮弹丢进房子里,掉在他书桌前,没想到却是枚哑弹!在整风运动中,外公也受到冲击。经受过战争洗礼的他很难忍受种种无理侮辱,半夜跑出去跳井,但延安不同于他的老家江苏,那里的井很多都是枯井,外公跳了下去,下面没有水,他在井里冻了一晚,第二天又让人救了上来。
年老退休后,外公顺着当初离开的路回到老家。他常常坐在一张躺椅上,眼睛微闭,一坐就是一下午。坐在老屋门口的外公,守望着故乡的云,故乡的天,多少往事都已云淡风轻。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