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野地踢场球,抑或在场边做观众?
2016-09-14李松蔚
李松蔚
偶尔会有一些人来找我讨论“人生有什么意义”。这当然不属于心理问题,而是哲学问题。像为什么活着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心理咨询师怎么可能拥有终极答案?当然,我不会用这种话把人打发走了事。我的职业虽不能从超越性的角度给予回答,却可以从现实角度探究问题背后的动机。
这些问题被问出来的同时,往往带有挫败。假如你试图给予回答,这些答案会遭到否定或者进一步消解。或者不如说,它之所以被问出来,常常是因为在提问者心里,可以想到的答案,都质疑否认过一百遍了。
“人生的意义在于拥有一些重要的关系吧,总有人在意你。”“为什么?如果一个人父母双亡、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呢?就不值得活了?”
“这个社会也总还是需要他啊。”“假如他就是想当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跟社会不发生任何关系呢?”
通常最终会哑口无言。人为什么要恋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生孩子?为什么接受教育?——如果试图去维护这些行为存在的必要性,你会发现很难站得住脚。生孩子是为了老有所养?拜托,有那些钱你买保险啊。
这些看法相当消极,同时又相当正确。被问到的人只好摇摇头,说提问者是钻牛角尖。表面看是因为他们不愿思考自己的人生,实际上也是无能为力。投入到生活当中的人,不可能真正思考这些问题。因为提出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活从生活中拿出来,作为一种客体对象来讨论了。
这就好像一群人在野地上踢球,分了拨,记着分,玩得热火朝天,有一个人在旁边评论:“你们这个输赢有什么意思呢?何必这么投入?赢了球也没有奖励,甚至没人关心。你们是在练习技术么?可是你们一辈子也达不到职业运动员的水平。甚至你们踢的不是球而是易拉罐。”他说的都是对的。
但他是观众。他之所以理智,是把踢球当成一个对象来研究。真正踢球的人不可能思考这些。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些道理(有些时候,旁观者以为只有自己看破了这些,倒未必),但是踢起球来谁还那么想?一个人踢球的时候,踢球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可以和自己分开的对象,它已经构成这个人当下的存在状态本身,或者说就是这一刻的他自己。他既然在这一刻踢球(作为主体),便不可能同时分析踢球(作为客体)。你怎么可能既做球员又做观众呢?你总是坐在一个自己的位置上。
做观众,才可以理智分析;做球员,就尽情投入。
我有时候会想,一些人之所以不做球员,未必因为他们理智,而是反过来,也许因为不愿或不敢做球员——提出问题是为了回避问题。因为它们一旦成为问题,就不再是生活本身。
所以,比起问题的答案,也许更重要的是一个人为什么提这种问题——后者是现实性的。比如不想结婚,这是现实性的问题,但他没办法用现实的方法说“我不想结婚”,所以他必须上升到一个超越性的说法:“结婚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他就把自己放到一个不可说服的位置上。“不想清楚为什么踢球,我就不踢。”这话很对,所以说话的人是旁观者。
超越性的问题自然有其价值,但是很多时候,我不确定提问的人是在思考还是借着思考达成现实中的逃避,或者这两者本来也难以区分。佛教有一个说法叫“历劫”:就算红尘劫数都是空幻,也必须经历一遍才能领悟。有时候我会借用这个说法,把人从超越性的问题拉回现实层面。《红楼梦》就在讲这么一个历劫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了,一切痴缠都无意义,和尚道士一直笑人执迷不悟,但执迷不悟就是执迷不悟,不走一遭,不会真的通透——你要不要走这一遭呢?这里无所谓意义,只是个人选择而已。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