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宽:欢宴
2016-09-13小宽
小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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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我去了一次青岛。站在八大关,或者在海边,许多地方似乎都熟悉,但是似乎都陌生了。我还能模仿着青岛口音跟专车司机聊两句天,一些草根的小馆子似乎还在。在最后一天,我去了海边一家做河豚的餐厅,这家店叫庆礼河豚馆,几年没有去过了,店面稍显破败,我坐在窗边,看着海滩上有不少拍摄婚纱照的年轻人,似乎和以前一样。河豚没那么好吃,至少不如8年前好吃,在那一年,我吃过了人生中最畅快的一次河豚宴。
老程,曾经的青岛小哥,水产贸易老板,我们驻青岛的吃友,不喝酒,不赌博,偶尔算命,却算不准自己的命,喜欢钓鱼,在漂泊的海上,太阳孤独照耀海面,老程身影恍惚,不孤單,他有持久的耐眭,总是能钓上不错的大鱼,在海面上随便做了,那种新鲜是令人回味一生的新鲜。
8年前,我们在青岛的海面上钓鱼。同去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晕得不行了,平时这群女豪杰叽叽喳喳,根本不让须眉,但是她们“让”了大海,翻腾的海面只能叫她们闭声。我忍着眩晕,和老程他们一起钓鱼。太阳很大,钓上来的鱼却很小,大的不过三四两,小的几乎可以不提。海钓的乐趣在于:叫我想到《老人与海》,我幻想自己是海明威,事实上,真正属于海的却是老程,他属于海。
中午是在海上吃的,青岛啤酒一大桶,新鲜海鲜两大盆,我这个痛风患者有点儿混不吝,趁此良辰美景,不吃不喝有点煞风景。啤酒先是接到一个塑料袋里,然后再分别倒在小杯子里——这在青岛是一种古老传统,袋啤。就像我们小时候曾经热衷于拿着暖壶打啤酒,我们蹦蹦跳跳地走在通向小卖部的路上,脚下踢着小石子儿。在船上喝酒,不像想象中的浪漫,而是晕,摇晃中的身体全在寻找重心,只记得海鲜鲜美,我们钓上来的小鱼混杂其中,老程和船老大互相吹捧与挖苦,他戴着眼镜,显得脑袋很大,像是《灌篮高手》中的教练。
老程是青岛美食地图,我们前一天深夜到了青岛,他开车带我们去了一个酒吧,很有味道的一个酒吧,名字叫“列依酒吧”,英伦摇滚范儿,有声音激烈的演出。酒吧老板高军是老程的同学,北京话叫发小,与老程相比,高军更是一个“青岛小哥”,曾经的码头工人,到现在的酒吧老板,航海超人,梦想着有一天能环球航行。
我们在酒吧喝酒,喝光了两瓶龙舌兰,热衷于玩一个游戏:把龙舌兰倒进杯子,加一点儿盐,加一点儿雪碧,加一点儿青柠檬,然后猛地砸一下桌子,酒里的泡沫顿起,我们又猛地端起杯子,迅速地喝光,然后笑盈盈或者恶狠狠地看着对方酒友的杯子。
老程不喝酒,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给我们拍照。
我们从大海上晕船回来的那天晚上,老程带我们去了海边的一家餐厅。那一天是2008年6月21日。
庆礼河豚馆的老板叫宫庆礼,海洋大学的教授,中国研究河豚的专家,开的这家馆子有野生河豚和养殖河豚,依山傍海,景色不错。老宫祖籍山东,生于东北,大家都叫他老宫,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占女孩子的便宜。
这一餐吃的是河豚宴。靠山傍海,我们在二楼的露台上,黄昏的海面美丽壮观,沙滩上散落着点点游人,下午的时候有许多拍婚纱照的年轻人。一餐美食就在这样一个傍晚开始,河豚吃过许多,不外乎红烧或者奶汤,斤两也不很大,半斤左右。而这里的河豚是刺身做法,鱼皮点缀其间,一条鱼两斤有余。海河豚据说毒性更大,吃起来也更加鲜美。“拼死吃河豚”说的是别人,我们是“拼酒吃河豚”。这里的清酒是加了河豚的肝脏的,混合着泡过,喝起来有了—种冶艳的美,而青岛啤酒是管够的。老程骗我说:原浆的啤酒没有度数,是从青啤厂直接拉过来的,不喝可瞄。我这个痛风分子信以为真,开始狂喝……
那一夜,喝了许多酒,老程也开戒了,喝醉了之后找个地方睡了一个多小时;老宫也喝醉了,我们俩惺惺相惜,抱着干杯,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我诗兴大发,后半程成了我的诗歌朗诵会。
那一夜,我与老宫谈美食,谈河豚,我说河豚的肉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河豚的肝脏和精巢,精巢最美,又名西施乳。老宫当即取出一大盘河豚肝脏,一大盘河豚西施乳……人生欢宴不过如此,得意须尽欢,把酒临风,以观沧海,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朝有意抱琴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据说,老宫酒醒之后,心疼了,那些被我们吃下的河豚肝脏精巢是他一年总产量的三分之一。
老程,本名程理生,40多岁,我有些忘记他到底是哪一年生的了。我每天坐他的车子,离开八大关宾馆,去海边,去各个饭店酒肆。老程习惯性地有些驼背,穿着一件JEEP的短袖上衣。
我们离开青岛,说北京见。他果然来了。我许诺请他去一个好朋友家吃家宴,我老友黄珂,夜夜在家大宴宾朋,那天刚好给我电话,说那夜的黄门宴是猪头宴,红烧整猪头,里面还加了一些樱桃。樱桃猪头,听上去有点儿竹林七贤,有点儿焚琴煮鹤,不是俗路子,而是诗意猪头。我听了之后口水直流,马上转述给老程,老程说约了别人,办点儿私事。我极力撺掇,老程说:下次下次。
老程离开北京,回到青岛。第二天,他们照例出海釣鱼,像带我们去海钓一样。路上有雾,老程没有开车,而是坐在车的后座。司机不知怎么的,走在沿海的路上,直接开进了河塘。车上三人,无一幸免于难。
老程急着回了青岛,若是他在北京再多停留一晚,似乎就会躲过劫难。当然,这也仅仅是我的善意的想象。他在青岛的海滩上给我算命,故作神秘,秘而不宣,那时我觉得他似乎真的懂一点儿,像是个大仙,到如今,他真的成了海里的神仙。
他不喝酒,不赌博,在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的时候,他还叫我夏天去青岛玩儿。我再去青岛,所能见到的,不过是空荡荡的海滩。
人生欢宴,欢宴过后,总是杯盘狼藉,天色既白,你不等到天亮,就消失在夜里。最美的美食总是往事,往事是海边的雾,看也看不清楚。我们一生中有三天厮混在一起,三天的欢宴永不落寞,也从未落幕。当我扬帆海上,我们似乎在一起,你依然不喝酒,使劲抽着烟;当我坐在火车上,你似乎在餐车等我,外面已经黑了,过来喝一杯?或者到火车过道里抽一根烟?我们的饭局依然继续,我们在饭桌上插科打诨时,似乎你在我们身边,头上灯火闪亮,桌子上的烛火微微摇动,我们知道,似乎是你来了,你微微弯下的腰,戴着眼镜,朝着我们呵呵笑,就像那天的海滩上,你睡了一会儿,又回到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