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伤员生活状况调查
2016-09-12
蒋保信
“李老师,你越来越漂亮了!”看见绵竹市人民医院拓展部主任李箪走过来,汶川地震伤员宋海燕笑着跟她打招呼。
这让李箪感到很开心,因为她觉得宋海燕变得开朗了,“跟以前相比,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在转到拓展部之前,她曾在康复科工作过,给宋海燕提供过康复治疗服务。她记得那时候的宋海燕,情绪低落,有些自闭。
在八年前的汶川地震中,宋海燕被垮掉的房屋砸断了腰,从此成为一名脊髓损伤病人,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从四肢健全,到突然变得残疾,她连出门都怕人笑话。她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可这又“实在郁闷”。
如今八年过去了,宋海燕已变得乐观开朗,画眉毛,涂口红,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家里的厨房经过改造后,她能自如地做饭炒菜,每天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她已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是身处轮椅,不能像常人一样工作。
在绵竹地区,与宋海燕情况类似的脊髓损伤病人有22人,他们是汶川地震中受伤最严重的伤员。在躲避地震时,他们被倒塌的房屋或围墙砸断了腰部脊柱,脊髓遭到重创,从此截瘫。
5月8日,绵竹市人民医院和香港福幼基金会共同启动了2008年以来的第四次针对地震伤员的伤情回访,以便了解其康复情况和需求,提供尽可能的医疗协助。和3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一起到来的,还有轮椅和轮椅配件。
捐赠现场,伤员们微笑着坐在轮椅上,围成一个大圈,每当有人上台讲话,就使劲鼓掌。他们的康复情况,让来自山东泰安市中心医院的志愿者贾慧敏感到欣慰。
“根据我们对各项指标的评估,发现他们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强,都可以承担基本的家务活。他们使用起轮椅来,特别灵活,在轮椅间的转换也非常快,说明臂力很强。”贾慧敏告诉《凤凰周刊》,“我真的感到很开心,也很感动。说实话,我平时治疗的病人,康复水平都没有达到这些地震伤员的程度。”
八年来,伤员们的康复离不开公益资金的支持、专业康复医生的健康指导,以及伤员们对自己身体和心理重建的努力。绵竹市人民医院办公室主任张素芳说,“缺失任何一环,效果可能都不会太好,他们甚至可能会陷入困境”。
各方救助
在这次活动上,22名伤员中的11名得到了成都华唯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捐赠的轮椅,其他11名则更换了新的零部件。早在几个月前,康复科的医生对地震伤员们挨个统计了做轮椅所需的数据,这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这次活动结束后,香港福幼基金会为绵竹地区的项目就结项了。八年来,福幼基金会携手绵竹市人民医院,为地震伤员提供了全免费的康复治疗,福幼基金会在康复医师、治疗师、器材、伤员住院费、康复治疗技术及管理能力提升等方面提供了相应援助。
“现在绵竹市人民医院已经很厉害了,我们已经可以完全放手。康复科主任赵正恩,走到哪里人家都叫他赵大爷。伤员们有什么问题,都会直接去找赵大爷。”福幼基金会董事周建国说。
在四川,大爷是一个很受人尊重的称呼。伤员们一口一个“赵大爷”,既是出于对赵正恩的尊重,也是对康复科的认可。康复科护士长周皓说,“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但我们跟地震伤员的关系却跟亲人一般。”这种良好的医患关系,建立在专业的康复治疗和出自内心的关爱之上。
在绵竹地区的地震伤员中,现年84岁的江安琼,是年纪最大的脊髓损伤患者。若不是绵竹市人民医院康复科的积极介入,她恐怕早就被压疮等并发症夺走生命。“若没有志愿者和康复科的帮助,我头上都长草了”,江安琼说。
2008年12月31日,国家对于地震伤员的免费医疗政策终止,江安琼“回家康复”。由于子女都在外打工,只有八十多岁的老伴照料,下半身失去知觉的她,几乎整日卧床,屁股上逐渐出现了压疮。
2010年,香港福幼基金会的志愿者胡筱蓉和赵正恩一起到江安琼家回访,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他们连忙给江安琼检查身体,发现屁股上的压疮已经很深,“深到一个拳头都能伸进去”,赶紧把她送到绵竹市人民医院治疗。
把江安琼送到绵竹市人民医院后,康复科为她制定了详尽的康复计划,先治疗压疮,再为她做功能恢复训练,并教会她怎样在家做自我康复训练。半年后,身体好转后的江安琼就出院了。从此之后,康复科制定了回访机制。不定期地去江安琼家回访,给她检查身体,如果情况好,就两三个月回访一次,如果情况差,就一个月去一次。
由于控制排尿功能的中枢神经受到了损害,脊髓损伤病人的膀胱尿道都存在功能障碍,伤员们每天需要用导尿管做几次清洁导尿。如果膀胱管理不好,极易发生尿路感染,导致肾功能衰竭和尿毒症。根据相关学者对唐山大地震后幸存脊髓损伤患者做的调查,尿毒症和压疮是导致他们死亡的第一原因。因而,如何预防这两项并发症,是脊髓损伤患者每天都要面对的难题。每年六七月之间,康复科就会把脊髓损伤病人召集到医院,给他们做免费的体检,在B超的监控下给他们做膀胱容量测评。如果发现有问题,就及时治疗。
护士长周皓告诉《凤凰周刊》,伤员们非常关心,福幼的项目结项后,他们还能不能做免费体检。“虽然没有项目基金了,我们医院应该还会继续做下去。但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公益机构提供支持,光靠我们医院和科室来承担,还是挺困难的”。
抱团取暖
汶川地震之后,脊髓损伤病人从健康坠为残疾,他们失去了正常的劳动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家庭的累赘,其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周皓介绍说,“我们的这些伤员,大多数家庭都是很和睦的,其中有几位女伤员的老公,对她们特别好。”尽管如此,他们仍有很大的心理康复需求。据有关实证研究,脊髓损伤患者多数伴有焦虑和抑郁,其心理康复具有长期、反复的特点。接受残疾的事实,适应残疾人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残酷而艰难。
2009年,绵竹市人民医院康复科为地震中受伤的脊髓损伤患者建了一个QQ群,脊髓损伤小组正式成立。在福幼基金会的资助下,他们每个月有1000元的活动经费用于聚会。这个小组,对脊髓损伤病人的心理建设起到了巨大作用。正是在加入这个小组之后,宋海燕才变得开朗起来。
绵竹市遵道镇黄泥村7组的地震伤员唐思琼,身材瘦小,喜欢笑,说起话来很大声。在外人眼里,她很乐观,但她说她只是把伤心的一面埋藏到心底了。“我们其实很难走出地震的阴霾,很多话题,跟正常人都没法沟通,正常人也不理解。只有我们残疾人聚在一起时,这个问题才不存在。”
脊髓损伤小组成立后,他们得以抱团取暖。他们不仅在群里交流病情和相关处理经验,还会吐槽家庭问题,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也会跟病友说。现在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微信群,“天天抢红包”。有时候,他们也会因为某些事情而争吵,打字打不及,就用语音对骂,但过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每个月一次的聚会,是他们最为期待的。有时候会去伤员家里,大家一起做饭,每人炒一个菜,吃完饭打打麻将。有时候就在绵竹市里聚,“开个房间,一铺床可以倒四五个女的,打牌或者聊天。如果谁心情不好,在聚会时说出来就好了。”
绵竹市人民医院康复科医生张少军说,脊髓损伤小组的行动能力非常强,搞活动时绝不会有人迟到。他们使用轮椅飞快,来到康复科,上床时“轰”地一下就上去,这对其他病人非常有感染力。
多年来,脊髓损伤小组成员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亲人般的感情。组长唐永红说,“大家能够走到一起,非常不容易,如果不是地震,都不会走到一起。”
病友之间,经常相互帮助。平时大家手头紧的时候,比如有人刚给在学校上学的孩子交完生活费,没钱了,就会相互借几包尿不湿和导尿管用,下次聚会时再还上。要是谁生活陷入困境,唐永红会组织病友捐钱,30、50、100元地给,谁给的就写上谁的名字。
2013年,彭清全身上长了压疮,快要转移到骨髓了,家庭生活困难的他,在八一康复中心住院时,因为没钱,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这一次,唐永红做主,要求病友每人给他捐100元。“我们宁愿平时省吃俭用,也要给他捐点钱。比如我们平时一周吃两次肉,那就减少到只吃一次肉,等娃娃从学校回来后再买肉吃。”钱收齐之后,唐永红和杨发春还自己出钱,买了猪蹄和麦片去看他。
每逢病友过生日,他们也会聚一次,不过经费得自己出。有时候会一起凑钱买个蛋糕,更多的时候,会买上豆奶、啤酒饮料、蔬菜和肉,一起到寿星家吃饭。“我们规定,每个人出的钱不能超过30元,毕竟大家都不容易。如果四个人聚会,那我们就会把开销控制在120元之内”。
目前,福幼基金会为他们提供的经费已所剩无几,听到这个消息,宋海燕顿时一脸愁云,“断了资金,我们以后聚会就没希望了?”唐永红则说,“好想有个组织一直赞助,让我们每个月可以有一次聚会。”
截至发稿,福幼基金会传来消息,成都华唯科技有限责任公司已经承诺接替他们,为伤员聚会提供持续的资金支持。
期待关爱
唐永红长得胖,且略有浮肿,尤其是双腿,一到下午就开始肿胀,晚上会变得梆梆硬,睡一夜之后,第二天上午肿胀会消失。每一天,她都要经过这样一次痛苦的“轮回”。几年前在德阳住院时,残联给她发了一双弹力袜,穿上去感觉好多了。这双袜子,她穿了好几年,“最后被我穿化了,真的是穿化了,变成了粉。”在网上一查,发现那样一双弹力袜要三百多元,太贵,就再也没买过。
她的老公在酒厂上班,72元一天,扣除社保之类,一个月到手的只有2000元多一点。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这点工资。
几乎所有的脊髓损伤伤员,都面临着很大的经济压力。由于膀胱功能障碍,他们每天需要给自己做4到6次清洁导尿,每次一根导尿管,最便宜的都是6角钱,一个月也得将近90元。如果要出门,还需要穿尿不湿。有些膀胱问题严重的,在家也要穿尿不湿。唐永红算了一笔账,就算再节约,一个月花在尿不湿上的钱也得150元左右,有些人费用更高。
此外,他们多数人还要服用止痛药和缓解膀胱活动的药物,总共算下来,一个月的常规花费,少则300元左右,多则七八百元。对于没有收入来源的他们来说,这是笔巨大的开销,经济压力很大。
伤员们也都想找份工作,但这并不容易。除了唐思琼在家开了一家麻将馆,其他伤员都在家待业。绵竹市残联曾给伤员们发了缝纫机,让他们做刺绣,医院帮着销售,但并没有持续很久。残联还提供一些其他的工作机会,比如,在陶瓷上画年画,但伤员一般都不愿意去,一是离家远,二是工资低。此外,脊髓损伤患者还不能久坐,否则容易长压疮,挣到的钱可能还抵不了治病的花费。
说到自己生活上的困难,杨发春眼睛红了,泪水流了出来。除了每个月领取140元低保和80元残联发放的护理费,她没有别的收入来源。上有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年迈多病。父亲有酒精肝,“随时都会晕倒”,每个月医药费得400多元;下有一个也在地震中受过伤的女儿,马上要读高中。全家的担子,全落在了丈夫一人身上。杨发春的老公在当地邮局上班,每天各处送报纸,一个月收入两千多。
娘家的人每年都会对她有所帮衬,有时候一年给3000元,有时候给5000元。家里的家具和电视机,都是她姐姐给买的。要是没有娘家的补贴,只靠丈夫的工资,家里根本开支不过来。
杨发春说,她什么都在担心,身体会不会水肿?肾会不会有问题?屁股烂了,会有人管吗?“我希望将来有问题时,我们可以找国家。”
伤员们经常向护士长周皓表达这样那样的诉求,“伤员们希望国家和公益组织多多关心他们。由于他们每天除了在床上,就是在轮椅上,轮椅的磨损较大,他们希望每隔几年就能给他们换一个量身定做的轮椅。而在平时,伤员们最大的困难,就是购买药品、尿不湿、尿管的费用,让他们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