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榜梯田:大美景观隐藏传承千年的农耕文明密码
2016-09-12金旦九
文/金旦九
加榜梯田:大美景观隐藏传承千年的农耕文明密码
文/金旦九
有人说,加榜梯田比云南元阳梯田更秀丽,比广西龙胜梯田更壮观,比两者都更具原生态,更原汁原味,更原始古朴。对于这种比较,我无心理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是,加榜梯田的美丽,我是知道的,不仅从文字上,也从图片上和电视上,却因种种原因,迟未成行,不识梯田真面目。
这次赴从江县考察,我专门抽出时间,专程赴加榜梯田参观考察。
大山深处的人间瑶池
我的加榜梯田之旅也许不合时宜,按中巴车陈师傅的说法,七月的加榜梯田不是最美的,到处绿幽幽,没多少看头。加榜梯田最美的季节是五六月份蓄水栽秧之前后,梯田里施放各式各样的农家肥,每丘田的水面颜色各不相同,无论雨天晴日,闪烁着互不相同的光芒;还有九十月份,即水稻收割之前,也很美丽,阳光洒落在层层梯田之上,一丘丘稻穗因为海拔高低落差以及稻种的早晚熟程度,呈现着五颜六色的光彩,令无数摄影爱好者追逐不已……陈师傅的描述很精彩,可他怎么可能懂得我的心思呢?我告诉他,我最喜欢人少的时候进入一片未知的领域,这样便于我探秘、求索和发现。他笑着回答我:“那你来得对了,现在是农闲时节,村民们有时间和你扯谈。”陈师傅爽朗的笑,让我深切感受到苗家汉子的纯朴善良,他一路开着车,和我讲解这片陌生却向往已久的圣土,让我收获不少知识。从他嘴里,我知道,加榜梯田主要分布在党扭村至加榜乡政府一带的党扭、加页、加车、从开、平引、加榜及加车河对岸的摆别、摆党等村,总面积约一万余亩,其中景色最美的当属党扭一组、加页三组、加页大寨、加车大寨、加车七组等景点。
车到党扭路口时,陈师傅说:“到了,从这条新修的公路走过去就是。”陈师傅的终点站是宰便镇,我的终点站是加车村。我四下里一望,但见路口的指示牌上显示:到加榜梯田3公里,到加榜22公里。我背起行囊,跨过新修的加榜梯田大门走进去(不收门票),纯净的山野气息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精神倍佳。公路顺着大山的轮廓跌宕起伏,弯弯绕绕,树林、草甸以及远处的山坡交替从眼前闪过,满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绿色。转过几个弯,梯田开始出现了,渐渐地,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庞大,景色越来越壮丽,至党扭村时,一幅绝美的梯田画卷横亘在眼前,让我深感震撼。
加榜梯田位于贵州省从江县加榜乡东北面,是我国三大梯田景观之一。从党扭村至加榜乡政府驻地20多公里的公路两侧,沿途梯田一丘连着一丘,一片连着一片,一坡连着一坡,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线条优美。这些梯田,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曲或直,或宽或窄,或长或短,如彩带,如弯月,如耕牛,如斗笠,形态各异,姿态万千。它们从加车河谷起底,沿着山梁层叠而上,梯带高低落差一两千米,仿佛一座座连接天与地的“阶梯”,也连接着我的心灵和目光,给我一种“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的感觉。
站在公路上望过去,整个落差千米的大山全被一层层梯田所覆盖,一块块、一条条、一层层,从山脚到山顶,绵延无尽。这些梯田,形状各异,线条分明,婀娜多姿,十分可爱。更为可贵的是,在触目可及的范围内,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中,星罗棋布般分散着些许苗寨,与梯田交辉相映,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无不体现出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之美。那些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吊脚楼,恰似五线谱中一个个跳动的音符,若隐若现,缥缈悠然,让梯田变得更加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充满无穷的奥秘,让我的内心深感震撼。而且,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震撼,那种大气磅礴的景致,很难找到几个有分量的词汇来形容,只能感觉到,这是人类改造大自然所体现出的伟大,它的美已融入自然之中又超乎于自然之外。
梯田是人类面对自然环境表现出来的一种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人类战天斗地、改造河山、雕琢自然的非凡杰作。可是,像加榜梯田这样一件宏大的人为艺术,到底经历了几千年光景的构建和多少代人的辛勤耕耘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和一位割草的老汉攀谈起来。老汉约莫六十几岁,身材消瘦,满脸皱纹,他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烟,身旁搁着一挑刚割好的青草。他说,自他记事起,梯田一直就这样存在,也不知道修建于何年何月,但他肯定的是,这些梯田都是他的祖祖辈辈在修建,否则,后辈们就得不到耕种和享用。老汉还说,加榜乡人口十之七八都是苗族,加榜梯田覆盖的这一二十个小寨,居住的全部都是苗族。
站在高处的田埂上,目睹加榜梯田的雄伟壮丽,聆听加榜村民的娓娓诉说,感受梯田背后深藏的农耕文化,一种对文明传承的感动不禁油然而生,久久无法释怀。
千载耕耘造就的人文艺术美景
我对苗族的历史有所研究,也有所认识。我知道,苗族的先祖蚩尤部落原居于黄河中下游一带,发明了水稻种植,创造了刀耕火种的古代农耕文明,可是,自涿鹿之战失败、首领蚩尤被杀后,其部落后裔一路南迁,且经过几次大迁徙,几番颠簸流离,大约于秦汉时期到黔东南居住。这些梯田,或许就是苗族先祖迁徙到此定居后,开始“高山改稻田”的农业生产活动,且经过一代代人不断开辟,最终形成如今的这个模样。我和老汉一起计算,得出的结论是:从修建加榜第一丘梯田算起,至少有一千八百年以上的历史。只是,我心里一直在纠结,苗族先祖究竟凭借什么样的力量与意志,将一片片林深叶茂或者芳草芊芊的坡地开辟成为富饶的农田,孕育成大地的果实,创造出如此壮观的梯田奇观?老汉看着我,莞尔一笑,斩钉截铁地说:“为了生存和发展。”
这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却满含着无穷的哲学趣味。是的,正因为加榜梯田是苗族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园,所以它的美,更多包含着厚重的生活气息,也成就了加榜梯田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梯田。在这里,“田在村里,村在田里”,村子与梯田共生共荣,人与梯田相生相息,共同传承着超越自然、超越艺术、超越历史的瑰丽诗篇。
梯田蜿蜒绕云间 摄影/ 梁全康
梯田被称为“地球上最美的曲线”,甚至被盛赞为“大地的雕塑”,梯田之美无不令人惊叹,特别是摄影爱好者,更是蜂拥而至。我在加页村观赏的时候,亲眼见到十几个摄影爱好者扛着相机四处走动。他们在寻找最佳角度,寻找这片梯田带给他们美的享受和乐趣。据我一位从事摄影工作的朋友说,加榜梯田的美丽,难倒了很多摄影师,他们穷尽所有的想象力和智慧,终究拍摄不完这里的角度与光影交融。而我,虽无相机在手,却也忙碌不停,一心探寻梯田背后的人类生存密码。
加页村的海拔比党扭村更高,这里的地势更加陡峭,视野更加开阔。站在高处往下看,我更看清加榜梯田的整体现状。这里的梯田随山势地形变化而变化,地势的高低、坡度的平缓以及山坡的大小,决定着梯田的大小与形态。加榜乡地处月亮山腹地,属云贵高原的支脉,山势巍峨,岭高谷深,海拔落差大。这种独特的地形地貌,决定着加榜梯田的面积,大小不一。最大者不过一亩,大多数则是可栽种几行秧禾的“带子田”,最小者仅有簸箕大。也因为坡陡岭长,开辟不了大田,致使每一坡梯田都由成百上千块组成,长者可达两三百米,短者不足一米。无论是大田还是小田,都依山而开,傍另一丘田而筑,它们层层叠叠,从下到上,线条分明,如一条条绿色彩带般迎风飘扬,显得矜持、含蓄而优美。
我一边观赏梯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这些梯田,布局如此密集,历经千百年的风雨侵蚀,为什么未发生坍塌和水土流失?在加页村,我请教了加页村的一位老人。据老人讲,苗族人民掌握着一套成熟的梯田改造技术,他们在修建梯田时,都选择在土层较厚、岩性松散的地方修建。而且,为避免大量挖方带来的不良后果,修田时也十分讲究,一般都采取加密梯层、筑土培草等方法来修筑。所谓加密梯层,就是在砌田坎建梯田时,尽量少挖或不挖山体(尤其是不能挖土层下的基石层),不伤山体的筋与骨,最大限度地获取耕地面积;如若挖了山体的土层来平整田基,回填时则边用岩石堆砌,边填筛除沙石、草根等杂物的泥土,边洒水,并不断使用木槌子捶打,使田基密实平整。而筑土培草,则是用有黏性的土块修筑田埂,修筑时,选择带有草的土块,按带草一面朝下的方式有序堆放,再用细土、黏土铺内侧,夯实捶打,并在田埂外侧栽种一些根茎长的野草,既能蓄水又牢固可靠。自然灾害毁坏梯田局部后,也是用这样的办法加以修复。
听着老人的讲解,我心里禁不住为苗族人民的聪明才智所钦佩。这样一种细密的、不厌其烦的造田方式,充分体现了苗族人民敬畏自然、尊重自然的一种精神,同时也看得出来他们对自然的谦卑。而另一位加页村老人却告诉我,梯田是加榜男人的脸面,要看一个男人能干不能干,就去看看他的田埂。田埂打理不好的男人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的。加榜青壮年男人的主要任务就是种好梯田,这样他才是女人心中可以依赖的好丈夫,是孩子心中骄傲的父亲。他才理所当然地在收工以后,回到自家的吊脚楼里,吃女人做的香喷喷米饭,喝女人自酿的香甜米酒,醉心于梯田给予的好日子。
加车梯田 摄影/ 张成文
自然和谐的农耕智慧
房子盖了住百年,梯田开了吃千年。加榜梯田是加榜苗族先民智慧与月亮山大地最完善的契约。加榜人在海拔800米至2000米之间开垦梯田,虽然气候寒冷,雨量也没那么充沛,但加榜人经营得并不比平坝地区的差。穷其原因,是加榜人在掌握成熟的梯田改造技术的同时,也掌握着成熟的稻谷种植技术。据加页村的老人介绍,在种稻选择方面,加榜人使用中国农耕技术中最传统的“穗选法”,有经验的村民在收获季节,就挑选最饱满的稻穗作为次年的种稻,每家在种植同一种种稻三四年后,会把自家田种的种子与本村甚至外村人家进行物物交换。这种频繁的种子交流,虽然都是在同一海拔高度的梯田间进行,却于无形中促进了稻种之间基因的优化组合,增强了稻谷品种的基因多样性,使来年的稻穗更加饱满,确保丰收。
加榜苗家先民的另一个智慧则体现在利用包罗万象的生态系统上。加榜人说,水就是最好的肥料,水从林中来,带着腐殖质,又绕寨子流,人畜粪便一起捎到梯田里去,而梯田里放养鸭子、鲤鱼、泥鳅、黄鳝、螺蛳等,加上各式各样的益虫、害虫,它们在梯田里一物降一物,一环扣一环,构成了较为完整的山区农林生态系统,也完成了基本的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保持着生态系统的基本活力和生态平衡。记得前些年观看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第7集《我们的田野》里用8分钟时间讲解加榜梯田。作为当地苗族人千百年来用双手开发出来耕种的土地,加榜梯田不仅为村民们提供了粮食和各种作物,更作为生存哲学的一部分,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理念里。《我们的田野》里有这么一段话“这里的人自古以糯米为主食,在高山梯田里种植着近百种原始的糯稻。远离现代文明的喧嚣,散落的村寨像一个个孤岛,深藏在大山深处……但糯稻并不是村民们唯一的收获,水田里还藏着其它的秘密。水稻田里可以同时养鲤鱼和鸭子,这种稻鱼鸭共作的古老体系,已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或许,这才是加榜人世世代代得以繁衍子孙、持续发展的生存基础。加榜人不强求,也不更改大自然的规律,一切顺其自然,这样才给这片田地的主人,带来上千年如此透彻、如此由衷的欢乐。(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