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关汉卿《不伏老》的精神实质和人文价值
2016-09-10周烨
内容摘要:品读文学作品是一段奇幻的旅程,亦是一个惊喜不断、发现丛生的历程。然而,要能赏见别样的风光,读者必须深入作者当时的历史时代,了解作品的创作背景,与作者展开心灵对话,反复、持续、深入地阅读该作品以及该作家其他相关作品,通过对比、深思、推敲、挖掘,最终超越表象外衣的迷惑和的历史尘雾的阻隔,抵达作品的思想中心和情感内核,登临少数读者才能探访的绝妙之境。本文通过对关汉卿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尾曲的解读和探析,试图解密关汉卿散曲作品的精神实质和人文价值。
关键词:关汉卿 不伏老 精神实质 人文价值
〔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是元代戏剧家关汉卿所创作的散曲中传颂最广的著名散套(散曲分为小令和散套两类),是其散曲的代表作。然而,对于初读此曲的读者来说,它的内容上的惊世骇俗和表达上的恣肆张狂,不仅会激起内心的狂澜巨浪,还会引发太多的疑问:关汉卿为什么会以世人所不齿的“郎君领袖”和“浪子班头”自居?瓦肆青楼和攀红折柳怎会成为作家最大的人生理想?这个“我”是关汉卿的真实写照吗?为此,本文试图以该曲的尾曲为例解读该曲的思想内涵和艺术魅力,进而探索其精神实质和人文价值。
此支散曲由宫调相同的四支曲子构成,描写了自己作为书会(民间编剧团体)才人的生活情趣、为人个性和人生选择等内容。前三支曲子以浓烈的色彩、直露的手法向我们展示了他“眠花卧柳”、市井青楼的浪子风流和浪漫生活。尾曲最能反映整个曲子的主旨,是全曲的高潮: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第一句即以“铜豌豆”自喻。元代当时市井俚语“铜豌豆”是指妓院老狎客,作者用“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这一连串修饰语赋予自己“铜豌豆”般的坚韧之心与不屈傲骨。语义双关,耐人寻味。语言豪放不羁,又生动活脱,富于韵律美[1]。紧接着将那些沉迷于声色享乐而不能自已的子弟们与上一句中老练、世故、顽强的自己作对比。语流急遽,情感喷泻。其实,进一步解读,我就能发现这“锦套头”的比喻义:一方面,一连串的修饰语“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既写出了落入这功名利禄的“锦套头”的士人们意欲寻求仕途出路而不得的遭遇,表现了期望与失望、不甘与沮丧、愤怒与自责、挣扎与绝望交加的复杂内心,他们欲罢不能,不可自拔;另一方面,又渲染了自己因挣脱了这束缚与羁绊而获得自由与畅快。一方是执迷不悟,一方是洒脱高明,两相对比,价值观念凸显,人生取向分明。由于自己勇敢地和世俗传统决裂,勇敢地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才有了下面的潇洒行乐和醉意人生,“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句子齐整对仗(三句对),语言富丽优美。语气炫耀自得,分明带有对传统文人的挑衅和对封建价值的蔑视。接着,他一口气连用七个排比,列数了自己书会才人的十八般武艺,吟诗下棋、歌舞表演、吹拉弹唱、游戏踢球,雅的俗的,动的静的,艺术的俚俗的,门门精通,样样能手,可谓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把这“不伏老”的劲头愈演愈烈。对各种门类技艺的列数张扬着自信与本我,对民间艺术的认可也就意味着对“学而优则仕”的封建传统的背弃。接着,一连串排比句“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这些口语化的词汇听起来既夸张诙谐又坚毅凛然,与上文“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呼应,宣告着誓言的愈加雄壮与心曲的不断高亢,急促激越,铿锵有力,不断将曲子推向高潮——那铁定的内心,那对天的誓言,那奔泻的激情,那豪辣的气势,喷涌而出,奔泻而来,作者对禁锢人心黑暗社会的刻骨愤恨,对压迫大众的统治阶级的反抗斗争,对人格自主精神自由的热烈拥抱,一触即发。随后,已经被情感激流裹挟的我们,又将随着作者在曲末再做一次更高的情感冲浪与更快的战场冲锋: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多么直截的表白,何等磊落的襟怀,如此惊人的胆识!这一连串的排比,分贝一句大过一句,声势一浪高过一浪,简直一气呵成,排山倒海。在情感的巨浪与内心的狂潮中,我们分明读出了作者对个人价值的追求,对信念的执着,对理想的奔赴。奔涌的激流卷起那雄雄豪言,掷地有声,铮铮铁骨,撼人心魄。
整首曲子语言流丽晓畅,风格犷悍豪辣又诙谐风趣,格调昂扬乐观,喷涌出旺盛的生命激情,折射着鲜明的自由精神,显示了关汉卿高超的语言功力与深厚的艺术修养,同时也充分展现了散曲这种文体的无限魅力。散曲和杂剧同属元曲。散曲和词相似,都有着格律固定的长短句,也都与音乐密切相关。从音乐的意义上来说,散曲是元代的流行歌曲,从文学的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具有独特语言风格的抒情诗[2],是词在金元时代的替代品,但形式比词更自由,格律没有词那么严谨,规范更少。比如在遵守固定的平仄格律的条件下,可以随意增加衬字。例如“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其中,“我是一粒铜豌豆”七字是曲谱所规定的,前面一长串修饰词都是衬字[3]。相对宽松的格律和形式增强了散曲的灵活度与自由性,与严谨的诗、词相比更有助于抒发情感,展露内心和表达自我。在语言上,散曲往往采用豪爽直白的口语和通俗顽泼的市井俚语,如这首曲中的“铜豌豆”、“响当当”、“慢腾腾”、“谁叫你”、“便是”、“歹症候”、“兀自”等,显得生动即兴,读起来尽兴尽情。相对自由的格律形式加上通俗甚至口语化的语言风格,形成这支曲子活泼灵动、尖新自由的总体风貌[4]。
那归根到底,我们应怎样理解关汉卿在此曲中显露的风流浪子的性情、离经叛道的桀骜和放浪恣肆的张狂呢?这就必须得深入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以知人论世。在元朝实行民族压迫政策,科举废除,“官学”受限,仕途阻滞的大背景之下,以关汉卿为代表的知识阶层流连勾栏行院(妓院兼戏班),是他们在特定的历史环境和紧逼的社会背景中的无奈选择。从士大夫个人角度来看,既然读书人的人生前途渺茫,社会地位下降,沦落为末流的“汉人”和“南人”,甚至要蒙受“八娼九儒十丐”的屈辱[5],那不如走草根剧作家这一条现实出路。仕进之途山穷水尽,以关汉卿为代表的一部分读书人被迫走出书斋,融入民间,走进市井瓦肆(面向城市民众的伎艺演出之地),进行剧本创作,展开杂剧表演,在市民文化中挥洒着才艺,实现着人生。因此,难能可贵的是,关汉卿能够跨越当时传统社会的藩篱,突破读书人思维的窠臼,在读书人“求仕”或“归隐”的选择中勇敢地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置传统道德价值规范于不顾,甚至对既定的皇权神圣进行挑战,公然与旧制度毅然决裂。
因此,我们不能只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本曲。作者留连优楼舞馆,沉迷瓦肆勾栏,他的才子性情,浪子做派,不能简单地看成是风流放荡甚至是腐化堕落。我们要结合对当时社会政治文化背景的全面了解,结合对关汉卿主要杂剧散曲作品思想内容的深入解读,才能深刻挖掘此曲的内在旨意和精神实质。只要将此曲滤去风流,洗去尘色,我们就能读出那一颗真诚、率性、倔强、勇敢、执着、洒脱而自由的心。虽然从表面上看,它内容稍显粗鄙,格调有些低俗,但它的精神本质是健康的、积极的、蓬勃、昂扬的,因为它凸显着在黑暗压迫下大胆反叛奋力抗争之心,在制度禁锢下宣言真情呼唤自由之声,书写着一个追求本色自我与独立人格的大写的人。从本质上说,他的浪子风流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思想解放,他的离经叛道实质上折射的是一种无畏的抗争精神,他的桀骜恣肆说到底就是一种独立人格的大声宣言,他的毒辣的誓言、大胆的自白和无畏的宣告就是批判现实的战斗檄文。难怪钟嗣成在《录鬼簿序》中一针见血地评价关汉卿为“开天辟地,亘古及今,自有不死之鬼在。”所以,他毅然选择的、为之赴汤蹈火、九死不悔的“烟花路儿”说到底其实是一条自由自主之路,是一条崇尚个性释放生命本色之路,是一条知识阶层与民间艺人交流融合的道路,是一条倾注毕生精力进行艺术创作的道路。没有这种“铜豌豆”精神,没有至死不悔的决心和百折不屈的毅力,关汉卿怎能创造出蔚为大观的杂剧天地?怎能为后人留下《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单刀会》等众多撼人心魄、感人至深的传世名作?怎能让读者对他笔下的窦娥、谢天香、杜蕊娘、赵盼儿、关云长等个性鲜明、自然本色的人物如闻如见、印象深刻?怎能被元人以及后人誉为曲家之首、“元人第一”?在其众多杂剧作品中反映的对封建社会黑暗势力的鞭挞怒斥,对统治阶级丑恶言行的大胆揭露,对社会不公的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对社会底层弱小的受压迫者的同情关怀,对劳动人民普通民众美德和胆识的赞美,都和这只支曲子所传递的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是相同的,与之所凸显的刚正不阿的人格追求是一致的。
因此,在浪子形骸的外衣内是一颗跃动鲜活的心,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是忧国忧民的人文精神和普渡大众的普世情怀。在乌烟瘴气的历史天空中与黯然压抑的社会舞台上,关汉卿以一曲清澈、响亮的高歌丽曲,冲破千年历史的重重雾霾和世俗眼光的道道障碍,向我们传来了最为嘹亮的自由之声,射来了最为耀眼的人性的光辉,宣示了最为醒目的人文旗帜。
千年云涌,万事沧桑。先人离我们已远矣,欲识得其人、读懂其心,何其难也!但如果我们能读其书,观其文,知其人,赏其心,明其志,将我们内心的收音机调准时间的频道,就能收到时代的信号,历史的回音,就能倾听他们的心声,感念他们的爱恨,体验他们生之苦,心之痛,情之切,意之烈,志之坚,就能读懂他们崇高的理想,独立的个性,美好的情操,坚贞的品质,高尚的人格。
大师先贤们的时代早已随风湮灭,但他们身上所透射的人文精神和所闪烁的人性光华却能与日月同辉,共万物长存,能随着文学的高山延绵,顺着历史的长河流转,潜入华夏的土地生长。
参考文献
[1]宁宗一,沈国仪.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赏析,p.48.名作欣赏[J].1989年第2期
[2]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M].下卷p.69.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3]陆有仪,曹庆霖.生动活泼 创新出奇——散曲语言艺术摭谈p.26,杭州教育学院学报[J].1994年第1期
[4]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M].下卷p.71.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5]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M].第三册p.206.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作者介绍:周烨,广州医科大学卫生职业技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