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2016-09-10李国锋
李国锋
从“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的嬴政,到“天下大小事务皆朕一人亲理”的康熙,这些君王始终处于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含着天宪,金口一吐就是玉律。
南北朝时期西魏政权最后三十年,皇帝虽姓元,但真正掌权的是后来开创北周的宇文泰,他曾对一个叫王茂的臣子很恼火,想要毫不留情地歼灭他。满朝大臣都知道王茂含冤受屈,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为他申诉。同僚当中应该少不了昔日“言笑晏晏”“引为知己”的,可世道人心竟然如此!汉娜·阿伦特说,“真正困扰我们的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朋友的行为。持续一生的友谊可以在一夜之间被摧毁,就因为害怕错失了加入历史的潮流”,他们只是在威势面前“失去自己下判断的能力”。在威势面前,我们失去的岂止是下判断的能力。在专制秩序里,个人没有自主的自由可言,习惯了仰望权势、敬畏强者,缺乏最简单的是非观。在集体沉默的情况下,每个人所承担的道义责任就会被稀释。更何况,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未必能灭掉宇文泰心头的怒火,反而会灼伤自己。当年,汉武帝组织朝臣痛批投降匈奴的李陵,司马迁只是为其辩解了几句,就落到酷吏杜周的手中,受尽各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残酷折磨。
在这样一个人性晦暗的时刻,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王茂像砧板上的鱼肉那样被宰割。终于,柳庆忍不住了,天性正直的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如果王茂真的无罪受死,那么满朝大臣就会人人自危。他虽然讲不出“起初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向我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这样的言论,但至少超越了被动与困境,在别无选择中积极地开始行使自己表达的权利。宇文泰对柳庆的抗辩自然更加震怒,并且威胁他说:“卿若明其无罪,亦须坐之。”这任性的背后,反映出权力的荒唐与霸道,它是多么需要被“驯服”,被“关进笼子里”。弱者面对强权的世界,往往感到一种屈辱与无力,他所能依仗的只能是“舍得一身剐”的勇气。
柳庆没有被吓到,首先表明态度——自己这样做绝不是“爱死”,仅仅是“惧公为不明之君耳”。要知道宇文泰虽乾纲独断,但毕竟没有称帝,柳庆以“君”来称呼,明摆着在“示爱”,宇文泰岂能不知,腾腾杀气顿时一扫而空,“云销雨霁”,然而遗憾的是,王茂等不及赦令,已成刀下冤鬼。“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不要说王茂一个,就算再多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但起码,在他无辜被杀的时候,历史上还曾有过这么一次难得的抗辩。
当然,光有抗辩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一种共识与合力。如果最初宇文泰想绕过法律、快意恩仇时,群臣纷纷反对,相信王茂冤死的命运,一定会得以扭转。廷尉张释之曾不顾汉文帝的情绪,坚持把一个犯惊驾之罪的小民从轻发落,还提出“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这样的观点,顺势给皇帝上了一堂普法课。相比宇文泰和汉文帝,宋神宗肯定会更憋屈一些。某次因陕西用兵失利,他批示要斩一名漕臣。次日,宰相蔡確奏事,神宗问:“昨日批出斩某人,今已行否?”蔡確说:“方欲奏知,皇上要杀他,臣以为不妥。”神宗说:“此人何疑?”蔡確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开始破例。”神宗沉吟半晌,说:“那就刺面配远恶处吧。”这时,门下侍郎章惇说:“如此,不若杀之。”神宗问:“何故?”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神宗声色俱厉地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好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这就是分权与制衡带来的底气。没有分权与制衡,用艾略特笔下人物普鲁弗洛克的话来说:“我可有勇气,搅乱这个宇宙?”谁知道呢!
柳庆,字更兴,生于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年),卒于北周武帝天和元年(566年)。北魏解(今山西永济)人。天性抗直,无所回避,为当时少有的直臣。大统十三年(547年),柳庆被封为清河县男爵,兼计部尚书右丞。大统十六年(550年),柳庆任大行台右丞、抚军将军,西魏废帝(552-553年在位)初年,又为民部尚书,北周孝闵帝时,柳庆被赐姓宇文氏,进爵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