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成 咬文嚼字的“活字典”
2016-09-10余玮
余玮
这位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是国家汉字编码标准主要起草人,有中国古文字的“活字典”之誉
“四大发明”是炎黄子孙的自豪与骄傲,在这四项之中有两项与文字有关:印刷术与造纸术。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文字之一,而且是当今世界上仅有的仍在通行使用的最古老的一种文字。长于甲骨文、金文的辨认、破译与断代的他在业界被称为“活字典”,可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家传略》收入了900多人的名录而没有他的踪影。对古今字形及古今语音的对应和规律有所创见的他学问很大,但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很少。
他就是淡泊处世的语言文字学大家高景成。在著名古文字学家容庚的专著《金文编》中曾有10余处提到高景成所辨认的金文字成果,著名甲骨文学家董作宾的专著《殷墟文字乙编》序中对高景成关于甲骨文的研究特别推许,著名语言学家胡厚宣曾在高景成一份登记表中称赞其关于岣嵝碑文的研究“见解不凡”……
咬“熳”嚼“漫”背后的神交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词末的经典名言句。该词写于1961年12月。梅花是中国文人墨客千年吟咏不绝的物象。毛泽东以一代大诗人的风范,出手不凡,一首咏梅诗力扫过去文人那种哀怨、颓唐、隐逸之气,创出一种新的景观与新的气象,令人叹为观止。
1963年12月的一天,高景成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诗词》上看到毛泽东发表的《卜算子·咏梅》,十分欣喜,被毛泽东的诗情所感染:梅花在诗人眼中是一名战士,以诗言志,借梅寄志。“俏丽但不掠春光之美,只是一名春天使者为我们送来春的讯息。当寒冬逝去,春光遍野、山花开满大地的时候,梅花却独自隐逸在万花丛中发出欣慰的欢笑。”正当为毛泽东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与开阔的胸襟所打动时,从事语言文字研究的高景成无意间注意到词中的“烂熳”有些偏僻,认为最好用“烂漫”一词。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高景成感到自己有责任向出版单位提出这个问题。然而,他细细一想,与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联系沟通可能反而不妥,一开始将这事“公开化”不好,不如直接向主席写信指出来。这时,高景成又有些犹豫,主席在人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是最大的权威,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触犯了这位英明、伟大的领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时的民主气氛比较浓厚,毛泽东提出的“双百”方针正在全国知识界特别是文艺界引起了巨大反响,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拥护,整个知识界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春色满园”的繁荣景象,文艺理论批评也跟着活跃起来。想到这些,高景成不免有些心动,很想给主席写封亲笔信,但转想到历史的政治运动不断,他又有些犹豫。
当夜,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高景成难以成眠,最终还是起床提笔写了起来。在信中,他诚恳地向主席说明:与“烂”搭配时最好用“漫”,不用“熳”或“缦”,前者是正形字,后者是异形字,尽管意义都是“色彩鲜明、艳丽”。
次日,高景成用一个大信封装上所写的信,跟夫人孙金钰说:“提出这个问题,要是提得不好,可能要受到处理的。不论如何,我豁出去了。”夫人知晓高景成的脾气,笃信真理,看准了的说一不二,她也没有作声……
不多久,高景成的儿子高元曾买公交车月票时,发现月票背面印制有一首《卜算子·咏梅》,很快他注意到“待到山花烂漫时”的“漫”字,十分高兴,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似的……
接受采访时,高元曾说:“主席尽管没有给我父亲回信,但我想应该是父亲那封信起了作用,让我吃惊的是不多时就更改过来了。我父亲做得比较好的是,他没有通过国家文改会的名义发函,而是以一个普通的文字工作者的身份给主席写信,这无疑给了主席一个回旋的余地——效果很好。”
伟人毛泽东在他漫长的革命征途上,每一步踏响一曲豪歌。他留给后人的雄伟诗词发黄钟大吕之强音,吐山川日月之精华,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深处激起强烈的共鸣和回响。毛泽东诗词的确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这些年来多少学者或究其奥妙,或寻绎新知,可谓一座富矿。
筆者随后在中央档案馆印制的毛泽东有关《卜算子·咏梅》书迹的复制品上发现,原稿中的文字的确是“烂熳”。同时,笔者注意到,国家教育部、国家语委2002年3月1日公布的《第一批异形词整理表》中推荐使用“烂漫”,指明“烂熳”与“烂缦”都是偏僻字。从手迹上可以看得出,毛泽东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大家,整篇词的书法已显示出用笔恣肆、大气磅礴的风格,宛若看到这位伟大的革命家正在纸面上迅疾书写,挥洒自如,笔势飞动,骨神兼备,不失自成别出一格的“毛体”。
另外,笔者还了解到:毛泽东的原诗,并不是“俏也不争春”,而是“梅亦不争春”,后来几经修改,才改成“俏也不争春”的。采访时,高景成感慨地说:主席的全词44个字,没有一个“梅”字,却处处现梅姿呈梅影,这不能不说主席的笔力雄厚。
高景成没有想到此后多次与毛泽东主席有着心灵上的神交。1956年1月,《汉字简化方案》出台时采用了高景成提出的不少简体。如,“将”字作偏旁时草案只用“丬(爿)”旁,群众认为太简、不易识。高景成在读《金文编》所收“将+鼎”(上下结构)字,悟出可将其上的“将”中省去“寸”。接着,高景成查甲骨文也如此,《说文》中的小篆“酱”、“奖”、“浆”等也如此。在文改会上,高景成提出后,大家都认为可行,于是《方案》采用,并使用至今。让高景成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当年毛泽东看到“将”字作偏旁的处理方案及“醬”字简化为“酱”字等时,连连称道:“这样简化得好,字形对称,书写美观。”
语言文字学家的北大红楼情怀
北大红楼是北京城内一座具有极不平凡历史的建筑,因其主体由红砖砌成而得名。在北京故宫的东北角、被称作沙滩的地方,矗立起的这座“工”字形长条建筑不仅仅是一座有年代的红砖建筑,曾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是中国最早介绍和宣传马列著作的阵地、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见证。走入北大红楼,一种历史的凝重感油然而生。高景成曾在这里学习、生活,后来又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工作过。
“1936年秋天开学后的一天晚上,就在景山公园南门内前边开迎新会,校长蒋梦麟致辞。这年10月下旬,追悼鲁迅先生的大会在北大第三院法学院大会堂召开,我也参加了。从北大红楼到三院不到1里地,一路上布满了军警,每隔三五步就有两三个军警站岗。”让高景成印象较深的是听过胡适先生的课:“1937年三四月间,胡适先生在红楼二层西边一个可容约100人的教室里讲过中国文学史,我和一些同学闻名前往旁听,也有几个西方人在听课。胡先生在课堂上尽是闲谈,没有系统讲课。他讲索引工作很重要,清代没有索引,只能考证,花费了许多时间,浪费了很多人才。我听后就到开明书店买了一厚本叶圣陶编著的精装《十三经索引》,一直保存着,还有时查用。”
在大学期间,高景成对哲学产生了兴趣,并开始钻研中国文字。当时,北大的院长、教授、系主任都要给一年级学生上概论、学史等课程。有一次,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汤用彤给高景成他们讲《哲学概论》,“大概是最后一次课了,汤先生征求学生意见,让大家提问题。有个同学问:哲学是中国的好,还是外国的好?汤先生说还是中国的好,中西方研究哲学的对象和方法不同,中国哲学主要研究人、重综合,西方的哲学许多是研究物的、重分析”。高景成十分喜爱听汤用彤的课。
高景成在学习中国先秦哲学时,意识到必需弄通古代文字、声韵、训诂,特别要先识字,从文字学入手。于是,高景成开始认真品味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学“小学”、文学学、声韵学,在图书馆阅览室借阅过《说文解字诂林》,通读过《说文·段注》、先秦经、子及前四史。“小时候我背诵过《诗经》,这阶段又背诵过《周易》和《尚书》,《说文》小篆通录过两遍以上。”在阅读有关古文字书籍中,高景成慢慢了解到一些古文字形体与它表示的单音词之间的关系,也开始了解到先民是如何把有声的语言转换成有形的书面汉语的。在此基础上,他阅读中国先秦诸子哲学书籍的兴趣更浓了。“这时,我认识到中国哲学不但好于外国,而且高于外国。世界上古代哲学唯有我国、希腊和印度的最高、最好。”
采访中,笔者了解到,高景成小时候在文字方面就表现出特有的兴趣。当时正是军阀混战,天下不太平的年代里,没有一个能让你安静的读书课堂,父母生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业,就在家请了个老师教高景成兄弟读书写字。高景成学习非常努力、刻苦,认真背诵课文。
有一年,家里办寿筵,当时有位长者要考考孩子们,他出上联,让孩子们对下联,他说“四眼井前唯北海”,下联让孩子们说对,当时有五六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纷纷,没有一个满意的下联。正当那位长者正焦急地等待有人能对上,一个男孩怯生生地说:“五龙亭右是西天。”这位长者一听,笑着对这个孩子说:“妙!妙哉!这孩子一定有前途,他肚子里有东西。”这个孩子就是不到10岁的高景成。
后来,高景成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附中,在招生榜上排在了第10位。在中学,他的学习成绩突出,特别是语文课很用心,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教育系,同时考取了天津南开大学。
“1937年春天,為要求抗日而罢课。那天上午在红楼北面操场集合开会,参加的约有数百位同学,住在灰楼的四年级同学也开窗听会。会后我们游行示威,经北池子、南池子到天安门。当时冀东沦陷,通县女子师范的同学已撤到北大寄居,北平、天津岌岌可危。”这一年暑假发生卢沟桥事变,高景成在家休学一年之后于1938年秋转入燕京大学,从此离开北大,但他难忘与北大的深厚渊源。
从古文字爱好者到大学者的转变
抗战初期,高景成在家休学的一年期间曾向著名古文字学家、金文专家容庚学习甲骨文。在高景成的记忆里,容庚话不多,不属于滔滔不绝善言辞的那种学者。容庚总是用白布巾裹着几部线装书,打开后在纸上写一个古字,接着问高景成这是什么字,然后根据高景成的回答,引经据典加以评析。容庚有一句口头禅:“把戏人人有,变法各不同。”以此来点拨自己的弟子,做学问讲究的是变通,取法前人,但须求变。
高景成说,学习我国的古文字和学外国文字差不多,必须一个一个地学,一笔一笔地写,才能学会、记住。当年,借阅了《古籀汇编》、《古文字学导论》等大量有关古文字的书籍,辑录了《甲骨释文》、《殷契遗珠释文》、《殷虚文字考释》等近10卷,虽历经60多个年头还不少珍藏至今,弥足珍贵。
1938年秋,高景成转入燕京大学二年级,直至在这里读研究生。“我在燕大四年级的毕业论文和1941年秋冬的研究生论文导师都是容先生。听过容先生讲甲骨文、金文、文字学、《说文》等课。他懿言嘉训很多,循循善诱,谆谆教导,教导我们首先要充分占有材料,有充足的材料才能有全面的正确的科学研究。他又说有比较才能鉴别。单独看一部书或一篇论文不容易评价它的优劣,但如果多看几种,有了比较就可以看出某家的优劣,提出自己的意见。如对于一件青铜器铭文的考释,或者考释一个字,通览诸家说法,逐渐可鉴各家的是非。”容庚治学严谨的态度和诲人不倦的品德,深深地影响着高景成。
容庚曾在课堂上很风趣地说:“郭氏是文学家,想象力较丰富,涉及方面很多。”于是,高景成在听容庚讲甲骨文、金文的同时尽读郭沫若有关甲骨文、金文的著作《卜辞通纂》、《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等,初知金文断代、西周的分期和几个王的代表器。“铜器和文字不断代不能研究,文字字形等的演变必须断代。金文是真文字,真实物,花时间学研是值得的。”于是,用拓片核对释文,学读拓片,对《两周》郭沫若释文逐器录出,并用各家考释酌订或注其旁。
1941年,高景成本科毕业后考上燕京大学研究院,继续古文字形、音、义的综合研究。这一年因为撰写《章太炎年谱》获得了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高景成用这笔奖学金购买了自己早就想拥有的、价值不菲的《三代吉金文存》。
年底,日美战争爆发,燕京大学关闭,这时高景成返家自学,并不时登门请教容庚。1942年夏,高景成考入辅仁大学研究所史学部,师从语言文字学家、文献档案学家沈兼士学《初期意符字符字之形音义不因定》、《〈说文〉讲读及文字学史》和《声训学》等。
1947年,高景成经人介绍到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文。因为他的和蔼和气又和善的态度,受到了学生们的喜爱,在他的课堂上学生们可以争议、辩论,他让学生自由发言,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
早在当研究生时,即1944年起,高景成就曾在语言文字学家、教育家黎锦熙主持的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工作,1948年起便正式在这里当编纂员。当年,高景成治学非常勤奋,无论严寒酷暑,他每天必清晨即起,长期伏案研读有关古文字的经典著作。正是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使他实现了从一个古文字爱好者到大学者的转变。
汉字是目前世界上惟一传承至今的已有5000多年历史的古文字,可以说是文化的“活化石”。汉字是哲理的、思维的、艺术的符号,蕴藏着中华传统文化全部信息的符号。高景成为当年的职业选择无怨无悔,备感幸运。
1945年,高景成在《国学月刊》第1卷第1期上发表过论文《凡同兴三字相通说》。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夏商周断代工程首席科学家李学勤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60多年前我见过他的这篇论文,主要观点还有印象,就是从甲骨文的角度谈这3个字的关系。从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李学勤对高景成的评价很高:“高先生中国文字学上有很高的成就,他在建国前写的一些论文今天看来还是很前沿的。后来他在国家文改会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也发表过《汉字的源流和简化》、《略谈汉字字形发展中的合并与讹变》等有影响的论文。”
1955年4月,组织上考虑到高景成的在语言文字上的研究成果及对文字研究的热情,将他从中国大辞典编纂处调到成立不久的文改会工作。
1956年2月,《人民日報》发表了《汉语拼音方案(草案)》,向全国人民征求意见。有“汉语拼音之父”美誉的周有光接受笔者采访时对高景成赞不绝口:“我们的工作常常要知道古文字的情况,我们特别重视古音的变化什么的。他在文改会有功劳,他的古文字功底强,向我们提供了很多古文字资料,他人也老实、踏实,特别认真,当年的《文字改革》杂志发表过他一些有份量的文章。”酝酿已久的《汉语拼音方案》终于诞生了!这其中也凝聚有高景成的一份汗水与智慧。
1983年6月,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大会秘书处找到高景成,请他以姓氏笔画为序为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主席团排人名。表面上这个工作很简单,但要能迅速、准确排出上百人的顺序并不容易,特别碰到姓氏笔画字数相同或复姓时还真让一般人要琢磨良久。然而,高景成接到任务时能在短时间圆满完成,甚至好些字的笔画只要默在心里一算就能排出。早在1958年,国务院的政府工作文字稿的有关审定,高景成参与过并就用“交纳农业税”还是用“纳缴农业税”等提出过自己的看法。
高景成的生活一直很节俭,饮食简单,做什么吃什么,从不挑拣。总是一身中山装,而且一穿就是几十年很少更换,从没有买过西服。
中国的汉字古老而精深,历久而弥新。它是一座见证中华文明、传承中华文化的历史丰碑,是一个超越时空、生生不息、青春永驻的文化精灵。汉字,中国文化的基因,高景成就是一位在方块字里孜孜以求地探究中华文明基因的“普通”学者!
责任编辑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