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

王开岭，一个电视人，中央电视台《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24小时》这些观众熟悉的栏目都出自他的手笔。他在这些节目中居于幕后，观众更熟悉的是那些出镜的主持人。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在学生中间，他的名字反而广为人知。他们也许不清楚他是一位电视人，但在他们做的阅读题里，有不少出自他手;自己考试前反复熟悉的范文中，有他的作品;甚至，有个学生在高考考场上抄袭了他的文章，竟然得到满分。

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让自己的文章成为“应试经典”，而只是想写一些适合中学生看的书，将正确的价值观告诉学生们。

人的心性与气质来源于此

新作文：在您的书中和讲座中，经常将“精神明亮”作为主题，是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充满正能量吗？

王开岭：我经常说一句话，“在一个雾霾的时代，精神明亮对我们很重要”。为什么说是“雾霾的时代”呢？因为在这个时代，信仰、精神、道德、价值观，都出现了一些问题，而阅读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可以通过有效的阅读，让精神获得温暖和安慰。

我们热爱生活是需要有很多依据的。当下的生活也许让人很失望、很沮丧，但是人类历史并没有辜负我们，留给我们那么多的经典性、可以用来滋养灵魂的东西。

新作文：那什么样的阅读能让人做到“精神明亮”呢？

王开岭：能让人做到“精神明亮”，又是最有效、最有营养的阅读，应该满足三个方面：一个是语言性;一个是文学性，就是审美方面的东西;一个是价值观。在中学生的阅读中，价值观是最缺失的。现在大量中学生喜欢美文，这些美文也许文字很漂亮，但是语言的最高境界并不是漂亮。这些美文里面并没有多少思想性的东西，有时候哪怕是一句话，就能把整个文章撑起来，但是这些文章里面没有。

新作文：为什么要特别注意价值观？

王开岭：很多常识和价值观，需要在学生时期去奠定。比如说我们对待动物的态度，对待自然的态度。大自然绝对不是人类的配属物，大自然和人类是平等的。现在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少，但是在真正做的时候，可能很多人会把这点抛到脑后。这就是从小没有受到这种价值观影响的后果。所以，我要在书里把这一点讲出来。这些东西讲给小孩子最有效果，给成年人讲已经晚了。成年人的内心已经坚硬，很难再植入什么新的东西。我们现在的一些学生读物，价值观特别陈旧，一点新意都没有，只是一堆华丽的词语堆砌起来，所以我要写一些带有正确价值观的书给孩子们看，而且让他们趁早看。

新作文：您对逝去的东西似乎情有独钟。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数量的增加，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失去很多东西，把过去想象得那么好，会不会有过度美化的嫌疑？

王开岭：我那代人的童年是和大自然连在一起的，我们的玩具就是大自然本身。我有篇文章叫《每个故乡都在消逝》，讲了我的初中作文里面提到的乡村风光和种种儿趣。二十年的工夫，它们全不见了，被“发展”吞噬了。这些自然风光和生活美学，它们曾经存在了几千年，而我们这么快就开始回忆了，这让我心情沉重。我决心把将过去放大了来写，与其说写给过去，不如说写给未来，写给想在一个美好的国度过一种美好生活的人们。历史，会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着我们，会再次相遇。而且，这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相遇。

新作文：在您的文章中，也有很多深层次的反思，爱恨都很强烈，这又是为什么？

王开岭：一个人，能不能在精神和行动上建立起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决定着一个作家的气象和格局。他要具备两种能力：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

你的关怀力越大，就越能激发这两股力量，爱得越深沉，就会更深刻地看清爱的敌人。当你遭遇那些威胁美好事物的东西，你就要去抗争，去保卫，为了爱，为了你爱的人和事。爱与恨，既属于感性，又属于理性，是交织在一起的。熟悉我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几乎每篇文章中，它们都同居在一起。

要关心时代，要关注我们这个生存共同体的遭遇和命运，责任有多大，才情就有多大。生活态度就是写作态度，这是我的写作立场。我觉得一个好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赤子。

有了书，你就不再孤独

新作文：从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您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可以跟我们谈谈吗？

王开岭：在我看来，阅读，不仅是一项生活内容，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的知识构成、价值判断、审美方式，大多来源于阅读。我是上世纪60年代末出生的人，那时没有网络，我是在读书中长大的。读书帮我完成了和历史上那些优秀人的交流，有了书，你就不再孤独。

在这个电子媒体时代，我尤其推崇纸质阅读。抚摸一本好书，当目光和手指从纸页上滑过，你的内心会安静下来。这是个仪式，就像品茗，犹如和一个高质量的朋友对坐，你会笼罩在一个弥漫着定力和静气的氛围中。而浏览网页，你不会有这种感觉，你只想着快速地掳取信息，一切在急迫和焦虑中进行，这就不是饮茶了，而是咕咕嘟嘟吞水。

读书也不是查字典，不要老想着“有用”，其价值不是速效的，而是缓释的，是一种浸润和渗透的营养。一个人的心性和气质就是这样熏陶出来的。古人说，“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过去不解，现在我懂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阅读“就是一方水土。当然，水土的成分取决于你的书籍质量和吸收效果。

新作文：作为比较专业的读者，您是如何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书的？

王开岭：我想给年轻人的提醒是，不要接触太多畅销书和明星书，可以快速地读一读，但不要让它们占据你太多时间。因为“畅销”角色决定了它的快餐品质，它们是为取悦你而策划出来的，不可避免地带有粗糙、轻佻、狂欢、诱惑的气质，你会得到迎合却得不到提升。

一本好书，在生产方式上一定有一种“手工”的品质和痕迹，其主人一定是沉静、含蓄的，不喧嚣、不浮躁，同时意味着一个较长的工期。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书并安置在身边，那你就很幸运，就很富有，那相当于你住在一栋优雅的楼房里，不仅有好的情侣，而且周围都是好邻居。

积累好书，确实需要一些渠道，你可以追踪自己喜欢的某个作家，从他的阅读经历中发现线索;如果你欣赏一个人，那么他欣赏的东西很可能就适合你。另外，生活中可寻找一些高质量的书友，把他们的资源变成你的资源。

新作文：对您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是谁？您眼中的好作家的标准是什么？

王开岭：我把优秀作家分成三类：一类可读其代表作，一类可读其选集，一类可读其全集。如果只能读一部书，那就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吧，它能让你美好而自足地面对世界，不再胡乱求教或求助于别人。就精神的端庄和美感而言，我最推崇的是罗曼·罗兰和茨威格，我称其为“人类作家”，其属于我方才说的第三类。而茨威格，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读他们的书时间越早越好，一旦你读了大量流行书和快餐书之后，很难再领略其美感，因为你的口味被熏得太重了，会变得没有耐心。

单就文学而言，不妨多读两类东西：一是经典，比如契诃夫、托尔斯泰、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川端康成、奥威尔、罗曼·罗兰、茨威格、卡夫卡、雨果、海明威、马尔克斯、沈从文、丰子恺、汪曾祺、孙犁等人的作品。二是当代作家的好作品。另外，一定要读点诗歌和哲学。精神构成中要有一点务虚的和形而上的元素，而这恰恰最接近语言真相和生命真相，诗歌和哲学提供的就是这个。

罗曼·罗兰有这样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是我心目中好作家的标准，好的书和作家本人，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点。

新作文：您曾经说特别喜欢史铁生和丰子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王开岭：史铁生是一个心灵恳切、精神诚实的人，是一个涤清了生命浮华的人，是一个和自己充分对话的人，这非常难得，只有特殊命运和特殊的生命状态，才能实现这一点。他是安静的、祥和的，而我们是喧嚣的、骚动的。他是一杯纯净水，我们是混合饮料，掺杂了多少东西，自己也不知道。虽然我的一些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但我们没见过面，也没有这冲动，我觉得安静是一种美，也是一种美德。我在用心灵注视他，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无论于这个城市，还是这个时代，空气中都有他的成分，这种成分让我感到欣慰而满足。当他去世后，我感到了难挨的孤独，觉得空气成分瞬间变了。这就是他的意义。包括王世襄，他去世时，我在做新闻频道的《24小时》节目，当晚我们加了条新闻：一个时代结束了。

丰子恺的作品很好，他是那种“长大成人却保持一颗童心”的人，是让你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我甚至开玩笑，多读他的书，可防抑郁或自杀。他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是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我欣赏丰子恺与孩子建立起来的那种关系，更理解他对儿童被成人社会俘虏后的那份痛惜。初为人父时，有报纸采访我的育儿想法，我说：对童年而言，美学意识的苏醒和启蒙，或许是最重要的，包括人格、情感、自然审美等。我担心的是，社会环境和你帮孩子搭建的心灵环境太不匹配，太厚黑和太唯美，太杂芜和太纯净。但我不后悔，因为孩子需要有一个合格的童年。当年，自选集《精神明亮的人》出版时，我在封面上题写了这样一句话：“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铅笔，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