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信任的距离悖论:中美两国为何反向而行?
2016-09-10张晓军刘太刚吴峥嵘
张晓军刘太刚吴峥嵘
摘 要:中美两国都存在政府信任的距离悖论。美国式的距离悖论是距离产生隔阂——亲近基层厌恶高层,而中国式的距离悖论是距离产生美——亲近高层仇视基层。中美两国在政府信任的距离悖论上反向而行,既有国家结构形式等政治制度方面的原因,也有法治化程度、新闻自由等管理制度方面的原因,还有政治文化传统方面的原因,以及社会发展阶段和资源富足程度等国情方面的原因。只有从其成因入手,才能够让这种中国式的距离悖论有所改变。
关键词:距离悖论;政治信任层级差;差序政府信任;承诺—兑现;信任生成机制
中图分类号:D73/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16)01-0003-07
政府信任的距离悖论是指民众对于政府的评价或信任因政府与民众之间的距离(包括层级距离)不同而有所不同的现象,即国内学者所称的“政治信任层级差”或“差序政府信任”。换言之,距离悖论是指民众对直接给其提供公共服务的基层政府及其官员的评价或信任,与远离他们的高层级的政府及其官员的评价或信任有显著的不同。中国和美国距离悖论都明显存在,方向却截然相反。
一、美国式的距离悖论:距离产生隔阂——亲近基层厌恶高层
对于美国社会的距离悖论,新公共行政运动旗手弗雷德里克森认为:“这就是距离悖论:人们相信或者崇敬离他们近的政府官员,而认为离他们远的政府官员则是懒惰、不称职和不诚实的”[1](p.163)。
弗雷德里克森对美国式的距离悖论的描述并非凭空臆断,而是有扎实的实证数据做支持。弗氏在《公共行政的精神》中引述了下述三项研究的成果来支持其所提出的距离悖论[1](pp.162163)。
第一,密执安大学调查中心的学者(Katz, Gutek, Kahn and Barton)在20世纪中期的一项研究中发现,公众对政府的态度存在着一个悖论:当被问及他们对政府的一般感觉时,公民的反应通常是负面的;但当被问及具体机关在具体情况下是如何对待他们时,他们对政府的评价则较为正面。
第二,查尔斯·古德塞尔(Charles Goodsell)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调查。其中,1992年的调查涉及许多受非议的政府部门和服务领域,包括邮政、公共福利和执法等部门。调查结果显示:大部分人对他们所接触的政府官员持赞同态度——正面评价的反馈率一般在2/3以上,甚至经常达到75%,持负面态度的人下降到1/3以下。
第三,哈瑞斯(Harris)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关于公民对美国教育的态度所做的年度调查。当要求给国家公立学校在总体上评价一个等级时,只有18%的人给A或B,而48%的人给C;当要求给社区的学校评定等级时,40%的人会给A或B,31%的人会给C;当要求给自己的孩子所在的学校评定等级时,64%的人会给A或B,24%的人会给C。对教师的评价也与此相同。这些结果很多年都是这样。
在美国式的距离悖论中,民众对距离他们越近的官员或政府评价越高,而对距离他们越远的官员或政府评价越低。换言之,在美国式的距离悖论中,美国人对天天打交道的基层官员或政府抱有好感和信任,而对远在华盛顿的政治家和中央政府,其好感或信任度则显著下降。
二、中国式的距离悖论:距离产生美——亲近高层仇视基层
中国式的距离悖论同样存在,但其方向与美国式的距离悖论截然相反。虽然民众与政府及其官员之间的距离同样会影响民众对政府及官员的评价,但在美国距离民众越远的政府及官员越难以得到民众的好评和信任,中国却是距离民众越远的政府及官员越容易得到民众的好评和信任;在美国距离民众越近的政府及官员越容易得到民众的好评和信任,但在中国距离民众越近的政府及官员越难以得到民众的好评和信任。简言之,在美国式的距离悖论中,距离产生隔阂和恶感;但在中国式的距离悖论中,距离产生好感和信任,即距离产生美。
这种与美国式的距离悖论完全反向而行的中国式距离悖论,从以下几方面可以得到验证。
第一,新民谣的佐证。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农村就出现这样一句流行语:“中央是恩人,省里是亲人,市里是好人,县里是坏人,乡里是恶人,村里是仇人。”无独有偶,后来又出现了一首更文艺的顺口溜:“中央满天晴,省里起乌云,县里下大雨,乡里淹死人,何处有人心?”[2]此外,有学者在访谈过程中还听到了与此类民谣意思一致的群众总结,如河南省一位农民就认为“现在的政府是‘上正中歪下胡来’”[3]。这类流传甚广的新民谣,形象地呈现出中国式的距离悖论。
第二,信访总量的佐证。信访是指在司法上诉和行政复议之外、公民越过有权直接处理所涉事项的党政机关而向其上级机关投诉要求解决问题的申诉行为。信访行为及信访总量直接反映出公民对距离最近的党政机关的不信任和对距离较远的党政机关的好感和信任,从而能够成为中国式的距离悖论的佐证。对此,于建嵘在对进京上访者抽样中发现,上访群众对基层政府和地方政府的信任明显低于对中央政府的信任,从而导致他们进京上访[4]。
关于中国的信访总量,很难找到最新最确切的数据。笔者在此以官方正式发布的数据做推演。2013年11月,国家信访局副局长张恩玺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发布会上表示,2013年1至10月份,全国信访形势总体平稳,信访总量604万件(人)次,同比下降2.1%[5]。而2012年新华网发布报道称,中国从2005年开始,连续7年保持信访总量、集体上访、重信重访、非正常上访数量下降和信访秩序明显好转的“四下降一好转”总体态势①。国家信访局长周占顺说:“自1993年全国群众来信来访总量出现回升以来,已经持续上升了10年。”②由此可见,中国的信访总量在1992年是低值,其后连续十年上升,2003年~2004年形成新的峰值,其后连续8年回落,到2013年前十个月仍达604万件(人)次的信访总量,估计2013年全年信访总量超过700万件(人)次。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受到司法审判的国家信访局原副局长和原处长都涉及修改信访数据③,同时考虑到信访数据显然不是什么光彩数据,因此官方发布的信访总量的上述数据肯定相当保守。另外,近年来各级信访机构的扩编强化也反映出中国信访需求的强劲。再考虑中国的维稳体制及各地的截访对信访需求的强力压制,每年超过700万件(人)次甚至上千万件(人)次的信访量,完全可以从一个侧面佐证中国式的距离悖论的存在。
第三,其他概念的佐证——政治信任层级差和差序政府信任。对于这种中国式的距离悖论,沈士光将其命名为“政治信任层级差”[6];李连江则将其命名为“差序政府信任”[7],这一概念一经提出即被国内一些学者所采用④。而无论是采用“政治信任层级差”的概念,还是采用“差序政府信任”的概念,众多学者对此现象的关注和研究,本身也佐证了其概念所指称的现象——中国式的距离悖论的存在。
第四,实证调查数据的佐证。对于中国式的距离悖论——政治信任层级差或差序政府信任,国内一些学者针对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不同时期做过一些实证研究。这些研究成果都从不同角度证实了中国式距离悖论的存在。例如,肖唐镖通过对江西省地方官员的访谈发现,地方官员较普遍地认为中央政府的公信力要远高于地方政府[8];胡荣通过因子分析发现,农民的“高层政府信任因子”明显要高于“基层政府信任因子”[9];肖唐镖、王欣通过对五个省份60个农村十年数据(1999-2008)的跟踪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10];管玥通过对1000名大学生的抽样分析,同样得出了调查对象对各级政府信任度层级递减的结论[11]。
作为较新的综合性研究成果,吕书鹏在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得出这样的结论:“本研究认为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差序政府信任是真实存在的。它不仅存在于某种特定的样本中,而且存在于全国范围的样本中;不仅存在于某一特定的时间点上,而且在跨度为10年的调查中持续存在。”[3]
三、中美距离悖论反向而行的原因分析——基于信任生成机制的视角
对于中国式的距离悖论的成因,刘晖、叶敏和彭妍、李连江、管玥、吕书鹏和肖传镖都做过探讨,较为一致的结论是将这种现象的成因主要归咎于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由此也可以说,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是揭开中美距离悖论反向而行之谜的关键。
对于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如何导致了中国式的距离悖论,上述五篇论文的作者的阐述路径各不相同。在此,我们从信任或公信力的生成机制的视角来做进一步的阐释。
距离悖论的本质是民众对不同层级政府的信任问题。就此而言,探究中美距离悖论反向而行的因由,绕不开信任的生成机制或政府公信力的生成机制。
刘太刚、林孙俊提出了“承诺—兑现”模型来阐释信任或公信力的生成机制⑤,认为信任是信任主体对信任对象将会兑现其承诺的心理预期,而这种心理预期来源于信任对象既往的承诺—兑现记录。换言之,信任产生于信任对象承诺—兑现的反复展现——信任对象的承诺每兑现一次并展现给信任主体,信任主体对信任客体的信任就增加一分;而信任对象的承诺每落空(没有兑现)一次并为信任主体所知悉,信任主体对信任客体的信任就减少一分。
信任即信而任之,信任的本质是承诺会被兑现的预期。甲信任乙,意味着甲对乙有一种心理预期:乙的承诺会被兑现。公众对政府的信任也是如此,只有当公众认为政府的承诺会得到兑现时,他们才会信任政府。换言之,只有政府让民众觉得(即预期)政府的承诺会得到兑现时,政府才能取得民众的信任,才能基于此而拥有对民众的影响力,即公信力。
因此,公信力的生成机制,实际上也就是民众信任的生成机制。这个生成机制是通过“承诺—兑现”的完整循环及反复呈现而实现的。说白了,政府要想取信于民,就要把先前的承诺实际兑现,并把过程和结果展示给民众,这种展示每增加一次,信任就会增加一分;反之,每出现一次承诺无法兑现的结果,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就会减少一分⑤。
从“承诺—兑现”模型的角度出发,同是距离悖论,中美两国之所以反向而行,根本原因在于中美两国各级政府对民众的承诺—兑现的表现不同以及民众对各级政府的承诺—兑现表现的认知不同。这其中,以下几方面的因素产生了关键性的作用。
(一)影响中美两国不同层级政府对民众的承诺—兑现的实际表现的因素
第一,法治化程度对中美两国的影响。美国在国内治理方面的法治化程度较高,其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务基本上会依法提供,而法律承诺得不到兑现的情况较少,由此导致地方政府提供公共服务的承诺—兑现记录表现较好;而当今社会在国际层面上的法治化程度还较低,负责国防外交等事务的美国联邦(中央)政府在国际关系上也往往奉行以邻为壑、兵不厌诈等策略,其出尔反尔的表现使其承诺—兑现的记录远逊于地方政府。其结果自然导致了美国式的距离悖论。中国在国内治理方面的法治化程度则较低,导致地方政府无论在提供公共服务还是强制性执法方面都较普遍地存在违法侵犯民众利益的问题,致使基层政府在兑现法律法规及政策承诺方面的表现不佳。中央政府虽然也受制于法治化程度较低的因素的影响,但由于较少承担直接执法或面向公众提供民生服务的职责,其职责主要是立法和出政策即做承诺,即便其承诺得不到兑现,民众往往将其归咎于负有直接执法或服务职能的地方或基层政府。基于此,自然会导致中国式的距离悖论。
第二,资源富足程度的影响。美国地大物博,经济发达,人口总量又相对较少,其人均资源较为富足。因此,负有直接向民众提供公共服务尤其是民生服务的地方政府就拥有较多资源,其兑现法定服务供给承诺的表现也就比较好。同时,由于资源(尤其是土地资源)的富足,美国公共利益所需土地与民众土地权益之间的冲突也较少,美国社会的邻里关系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融洽(因争夺资源而发生的纠纷相对较少)。因此,负有直接执法职责的地方或基层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对抗性执法(如强拆等)比较少,其与民众之间的直接冲突也相对较少,从而导致美国的基层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关系一直较为融洽,民众对地方及基层政府也较有好感。反观中国,虽然也曾号称地大物博,且经济有了长足的发展,但由于人口总量巨大,人均资源较为紧张。因此,负有直接向民众提供公共服务尤其是民生服务的地方政府所拥有的服务资源较为紧张,其兑现法定服务供给承诺的表现大打折扣。同时,土地资源的紧张,使公共利益所需的土地与民众(主要是农民)的土地权益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导致负有直接执法职责的地方或基层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对抗性执法(如强拆等)较为普遍,其与民众之间的直接冲突也较为普遍。这无疑会影响中国民众对地方及基层政府的评价,加剧民众对地方及基层政府的不信任。基于此,由于资源的富足程度不同,中美两国民众对地方及基层政府的信任和好感度差别很大,从而导致了两国存在截然相反的距离悖论。
第三,领导人及官员选任制度的影响。美国式的民主选举制使中央层面的选举偏重于理念之争、地方层面的选举则偏重于实利之争,从而导致总统和国会议员的选举侧重于对民众的煽情玩概念,地方选举则侧重于对民众办实事,进而导致中央层面对民众的承诺—兑现的表现远不如地方层面。中国的干部选任制度使地方党政官员的对上负责的意识强于对下负责的意识,从而导致其注重对上的承诺兑现,却容易忽视对下(即民众)的承诺兑现;作为最高层的中央则更注重对民众的承诺兑现。也就是说,地方以中央为上,中央以民为上。这样,地方及基层政府对民众的承诺—兑现表现自然不如中央政府。
第四,国家结构形式(央地关系)的不同影响。美国是联邦制国家,中央与地方之间是宪法基础上的分权关系,联邦政府无权也无法把自身权限内的履职压力向地方政府和基层政府层层转嫁。这就使地方和基层政府能够专心考虑民众的需求和感受,并按照自己所拥有的资源尽量兑现其对民众的承诺。同时,这也使中央政府无法将其职责范围内的承诺不兑现诿过给地方或基层政府。在中国,单一制中指挥—命令型或决策—执行型的中央地方关系使中央政府将强制性的执法压力层层向地方和基层传导,致使地方和基层政府承担了太多的强制性执法压力,从而导致地方和基层政府因强制性执法而与民众关系紧张,如计划生育、强制拆迁、截访等都容易使地方或基层政府招致民怨。这种央地关系也使地方或基层政府在兑现其对下(民众)承诺方面易于受到其对上(上级)承诺的干扰,从而也影响了地方和基层政府对民众的承诺兑现。同时,这种央地关系也使中央容易将自己职责内的承诺不兑现诿过给地方或基层政府,造成“决策有弊、执行背锅”的现象。
(二)影响中美两国民众对各级政府承诺—兑现的结果认知的因素
政府承诺—兑现的实际结果必须通过民众的认知才会影响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即便政府的承诺完全得到了兑现,但如果这种兑现不为民众所知或被民众所误解,政府兑现承诺的实际表现也不会提升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因此,那些影响中美两国民众对各级政府承诺—兑现的结果认知的因素,也是导致中美两国的距离悖论反向而行的原因。
第一,政府透明度及新闻自由影响民众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在美国,由于宪法第一修正案对新闻自由的保障及阳光下的政府法等法律的影响,联邦政府与地方政府的透明度都比较高,而且政府透明度的级差不明显,民众对中央政府及地方或基层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也相对较为均衡,并没有明显的级差。这样,民众对联邦政府和地方或基层政府的信任主要取决于各级政府承诺—兑现的实际表现和民众对各级政府的亲近感,而较少受认知误差的影响。在中国,政府对媒体的管制较为严格,政府的设密权则较为随意,从而导致政府的透明度相对较低。此外,中央政府和地方或基层政府的透明度存在较为明显的级差:层级高的政府透明度相对较低,层级低的政府透明度反而较高。其结果是,不仅高层级政府对自己的承诺—兑现状况进行美化,而且民众也容易接受这种美化,甚至还会主动对高层级政府的承诺—兑现状况主动产生美化心理。这样,政府透明度就影响了中国民众对各级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从而成为导致中国式的距离悖论的一个因素。
此外,与政府透明度相关联,新闻自由也明显影响中美两国民众对各级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美国式的新闻自由使媒体热衷于并肆无忌惮地揭露或嘲讽总统、内阁成员及国会议员等中央级官员,对地方尤其是基层官员反而因新闻价值较低而手下留情;而中国的传媒管理使中央政府及中央级官员得到了更多的保护,地方及基层官员则往往完全暴露在新闻监督的火力之下。这样,中美两国不同的新闻自由就影响了民众对各级政府承诺—兑现的实际表现的认知,从而成为导致中美两国的距离悖论反向而行的一个重要因素。
第二,民众对政府的好感或亲近感影响民众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民众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方面,存在着一个类似于经济学上的马太效应的现象:民众对政府越有好感和信任,其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或解读更趋向于政府承诺得到了兑现;反之,民众对政府越没有有好感和信任,其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或解读更趋向于政府承诺没得到兑现。后者的极端情况即习近平在兰考考察时提到的塔西佗陷阱——“当公权力失去公信力时,无论发表什么言论、无论做什么事,社会都会给予负面评价”⑥。
对于美国而言,主要由于如前所述的几种原因(包括分权式的国家结构形式或央地关系、资源的富足程度和法治化程度等),民众对直接提供民生公共服务的地方或基层政府比联邦政府更有好感或亲近感,从而使民众对各级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更有利于地方或基层政府——即便地方或基层政府的承诺
—兑现结果存在瑕疵,民众也更容易给予正面的认知,即更倾向于给予谅解或包容;相反,对于联邦政府,民众则容易产生一种“邻人遗斧”的心态,更容易对联邦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给予负面解读或认知,从而加剧了美国式的距离悖论。
对于中国而言,虽然基本公共服务也要由地方或基层政府直接提供,但指挥-命令型或决策-执行型的央地关系使中央政府强制性的执法压力层层向地方或基层传导,致使地方和基层政府因承担过多的强制性执法压力而招致民怨;加之社会资源的相对匮乏、较低水准的法治化程度,使地方或基层政府及其官员存在较为严重的与民争利的现象,这些都降低了民众对地方或基层政府的好感和亲近感,从而使民众对地方或基层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更容易陷入一种“邻人遗斧”的认知困境,即更倾向于对地方或基层政府的承诺-兑现结果做出负面的解读,从而加剧了中国式的距离悖论。
第三,政治文化影响民众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政治文化是一种群体性的心理趋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民众对政府承诺—兑现结果的认知。中美不同的政治文化是两国距离悖论之所以反向而行的因素之一。
美国历来有警惕中央集权的政治文化传统,民众对中央权力和总统等中央级官员一直持警惕或负面的态度。同时,美国悠久成熟的自治文化(即托克维尔所称的美国式的民主),使美国民众与地方政府及地方官员的关系一直较为融洽,民众与地方官员之间的关系如同邻里,致使民众对直接为其服务的地方及基层官员通常抱有好感和亲近感。这样,政治文化导致的民众对中央及中央官员的态度与民众对地方及地方官员的态度有较明显的反差,进而导致美国式的距离悖论。而中国历来有不怨天子怨臣吏(明君罪臣)的政治文化。无论是“盼明君、赞青天、怨奸臣”的心理情结,还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之类俗语,都使民众对高高在上的中央政府或中央官员的好感和信任远超对地方或基层官员的好感和信任,从而导致中国式的距离悖论。
四、结 语
综上,中美两国之所以在政府信任的距离悖论上反向而行,其主要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国体政体及国家结构形式等政治制度方面的原因,也有法治化程度、新闻自由等管理制度方面的原因,还有政治文化传统方面的原因,更有社会发展阶段和资源富足程度等国情方面的原因。中美任何一方若想调头转向,都殊为不易。尽管如此,通过弥补短板来缩小民众对中央政府与基层政府之间信任差距,却是中美两国公共管理的共同愿景。
与美国提高民众对中央政府的好感和信任度相比,中国提高民众对地方或基层政府的好感和信任度具有更为显著的现实意义。因为,美国民众对中央政府的不满和不信任,并不会明显影响美国社会的运转,也不会明显增加美国社会的运行成本,更不会明显影响美国社会的稳定;但中国民众对地方及基层政府的不满和不信任明显地影响了中国社会的运转,也明显地增加了中国社会的运行成本,更明显地影响了中国社会的稳定。
一个有证据支持的推论是:中国民众对基层政府及地方政府的不信任,最终会波及其对中央的信任。换言之,对于基层及地方政府所面临的信任危机,中央不会始终都能超然世外,独善其身。对此,李连江有如下亲身感受。比如,一个上访的人,第一次进京上访与再次进京上访,政治信任会发生什么样的演变。我在北京遇到一个从吉林来的访民,他说:第一次看到信访局大门时,心情非常激动,觉得终于找到党中央了。但他很快就对信访局没信心了。可是,虽然他不信任信访局了,但他仍然信任中央,不过不再认为信访局是中央了。可见“中央”这个概念的外延对他来说变小了。不仅“中央”的外延会变,“信任”的内涵也会变。有个访民说,“第一次进京上访,拿到回函后就像拿到了圣旨”。既然拿到了“圣旨”,回去以后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因为谁也不敢违抗“圣旨”。这时候她既信任中央的动机,也相信中央的执政能力。后来发现地方干部说回函单是废纸,“连手纸都不如”,这位访民对中央的“信任”内涵也就开始变少变弱⑦。这种上访者眼中“中央”外延的收窄和其对中央的“信任”内涵的变少变弱,最终会成为吞噬民众对中央信任的黑洞,从而使中央的公信力会追随着地方政府公信力的坠落轨迹,一同沉入深渊之中。
从信任的生成机制的视角看,重建中国民众对地方政府尤其是基层政府的信任,其根本在于改进地方政府兑现承诺的实际表现,并在此基础上逐渐改进民众对地方政府是否兑现了承诺的认知。上文所述的那些影响地方政府兑现承诺的因素和影响民众认知的因素,也就是如何改进地方政府兑现承诺的着力点及如何改进民众认知的着力点。知其所以然,也就知如何使之不然。也就是说,从其成因入手,才能够让这种中国式的距离悖论有所改变。
注释:
①参见隋笑飞:《让人民群众的合法权益得到有效维护——党的十六大以来信访工作成就综述》,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2-10/25/c_113496327.htm,2012年10月25日。
②参见《国家信访局局长说:80%的上访有道理》,http://www.gmw.cn/01wzb/2003-11/27/01-73BBCC53DDCE170D48256DEB0000B980.htm,2003年11月27日。
③参见颜斐:《国家信访局原副局长许杰受贿610万修改信访数据》,http://news.qq.com/a/20150707/001626.htm,2015年7月7日。
④截至2015年10月,中国知网上以“差序政府信任”为主题的论文有8篇。
⑤参见刘太刚、林孙俊:《公信力的本质及生成机制——基于承诺—兑现模型的分析》,《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13年第11期;刘太刚:《政府公信力的命门:兑现你的承诺》,http://sike.news.cn/statics/sike/posts/2015/02/218928103.html,2015年2月26日。
⑥参见《习近平在兰考县委常委扩大会上的讲话》,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9/08/c_128206459.htm,2015年9月8日。
⑦参见李连江:《政治学研究中的命名与正名——“依法抗争”一词的由来》,http://www.vccoo.com/v/9bc908,2015年10月20日。
参考文献:
[1][美]乔治·弗雷德里克森.公共行政的精神[M].张成福,等.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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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吕书鹏.差序政府信任:概念、现状及成因——基于三次全国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J].学海,2015,(4).
[4]于建嵘.抗争性政治:中国政治社会学基本问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5]贾玥.国家信访局:前10月全国信访总量604万件(人)次同比降2.1%[DB/OL].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1128/c1001-23683864.html,201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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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肖唐镖,王欣.中国农民政治信任的变迁:对五省份60个村的跟踪研究(1999~2008)[J].管理世界,2010,(9).
[11]管玥.政治信任的层级差异及其解释:一项基于大学生群体的研究[J].公共行政评论,2012,(2).
[责任编辑:刘琼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