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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阶层分化状况、机制与重塑

2016-09-10李元洪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6年17期

李元洪

【摘要】阶层分化是当前学界研究农村社会变迁的常见角度。既有研究通常以职业为阶层划分标准,假设经济资源与象征性资源的同一性。村庄是生产、生活与治理三位一体的综合社会体系,村庄生活受多重规则体系支配,研究农村阶层问题不宜直接运用城市阶层标准和分析方法。文中提出阶层分析的村庄生活视角,将农村阶层分化现象放在村庄“小社会结构”中理解,考察经济因素主导村庄话语、社会关系与基层治理的微观机制。D镇的情况表明,传统村庄生活中的象征性资源配置体系逐渐被经济因素主导,农村阶层分化造成熟人社会维系机制与乡土社会规范瓦解,村庄生活性质发生蜕变。

【关键词】 村庄生活 阶层分化 经济因素 象征性资源

【中图分类号】D663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6.17.009

阶层分化是当前学界研究农村社会变迁的常见角度。既有农村阶层研究首要特点是运用韦伯多元分层理论,并将财富、声望与权力等多个维度化约为职业标准对农民进行分层。如陆学艺先生提出,“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来划分社会阶层”①。有学者认为用职业标准确立农村社会分层存在局限性,提出将经济资源之外的知识、权力、社会关系和身份地位等“象征性资源”也纳入分析范围②。在农村阶层研究中加入评价规范、社会关系与权力结构因素,不仅在理论上更接近韦伯的多元分层标准,而且也与农村熟人社会性质更契合。

为深化既有研究,本文提出农村社会阶层研究的村庄生活视角,目标是在村庄熟人社会中寻求农村社会分层原因、机制及其后果,并尝试将经济因素之外的社会文化因素与政治因素纳入村庄阶层分化分析,探讨经济资源、社会资源与组织资源在社会分化中的交互作用。在研究对象上,本文选取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D镇农村为例分析。

分层标准与村庄分层状况

村庄语境中的分层标准。随着市场经济发展,传统道德伦理因素在村庄生活中的地位下降,经济因素在村庄生活中地位上升,发生从“伦理本位”向“经济本位”的转变。我们调查发现,全国农村在1990年代以后普遍出现建房“承包”行为,过去农村建房基本是由亲朋好友帮忙完成的;另外,日常生产中的帮忙行为也大大减少,邻里之间支付工钱的雇工行为增多。市场因素渗透到熟人关系中,金钱替代“人情”成为人际关系纽带。发生如此转变后,评价一个人社会地位的标准就从传统的伦理道德变为拥有财富多少。

村庄经济分层状况。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D镇各个村庄已经出现显著经济分化,当地村庄可以大致分为五层。

富豪阶层。D镇的企业几乎都是由本地人积累资本初步发展而成的,这种产业发展模式造就当地一批富豪群体。D镇每个自然村都有少数这种大老板,他们或者拥有成规模的加工企业,或者从事产品出口销售等。从总体数量上看,这个群体占村庄1%左右。

中等企业主阶层。这个阶层占村庄总量5%左右,这部分人开公司、办中等规模企业,年收入达100万元以上。中等规模企业主的厂房一般建在村庄之外,占地规模几十亩以上。与大型企业不同,中等规模企业具有家族性质,企业管理层多数是自家亲属,雇工数十人左右。

作坊主阶层。D镇的五金加工产业链分工细致,带动当地一大批人从事配套加工与销售业务。文中将这类为企业配套的家庭作坊与从事市场销售业务的人统称为作坊主阶层。这类作坊可看作传统家庭经营形式的升级,夫妻合作年收入20到30万元左右。作坊主阶层占村庄20%左右。

工薪阶层。D镇村庄中还有大部分家庭既不从事企业生产,也无家庭作坊,这类家庭主要靠夫妻进厂工作获得经济收入。工资标准约为3000到5000元每个月。工薪阶层夫妻年收入合8到10万元,该阶层占村庄70%。

贫困阶层。D镇经济机会较多,普通人只要愿意,基本都可以找到合适工作。当地贫弱阶层多数是身体状况不佳、缺乏劳动力或者“不思进取”的人。贫困阶层家庭年收入5万元以下,不能达到当地一般生活水平,该阶层占村庄5%。

象征性资源配置与阶层确认

生活方式与阶层意识。随着经济收入分化加剧,D镇农民在日常生活中会自觉地将自己归入上文所划分的五个层级之一,确定其在村庄经济分层中的地位。D镇农民基于经济分层所产生的自我身份意识最突出的外化形式是生活方式与消费标准选择。

以大宗消费为主要内容的生活方式选择,既确认阶层差别,也确认个体的阶层位置。包括住房、轿车和仪式性活动等在内,每个阶层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消费标准,实现阶层间“区隔”。富豪阶层大部分居住在村庄之外,有些富豪在本村花费几百万元甚至千万元建设别墅,通过气派建筑显示自己的富人身份。中等企业主阶层在本村建设独栋别墅,造价100万元左右。近年来,部分经济条件好的普通工薪阶层也开始建造别墅,一般造价60万元左右,基本都是通过举债完成。经济条件一般的工薪阶层与贫困群体全部居住在村庄内部的老房子中,同外地农民工混居,与村庄外围的高档别墅区形成鲜明对比。轿车档次在阶层之间也区分明显。建房与汽车消费具有很强的攀比“炫富”性质。

社会交往与圈层结构。近年来,随着经济分层加剧,具有先赋性质的血缘与地缘关系在村庄生活中地位下降,在经济互动与日常交往中形成的“圈子”关系日趋重要。“圈子”是当地农民自己总结的一种社会现象,即每个人基于自己经济分层地位,在同一阶层中发展各种稳定社会关系。

“圈子”具有层级性,不同层级的“圈子”互不重叠,经济越是处于上层的人所拥有的“圈子”规模越大。“圈子”具有很强的经济实用性。处于经济上层的人除了有能力负担人际关系维系成本之外,“圈子”还对他们经营生意有重要帮助。“圈层结构”下的社会交往被经济因素控制,村民拥有社会关系的范围与其经济能力成正比。

富人治村与权力垄断。2000年以后,D镇各村普遍出现“富人治村”局面,即一批富人老板开始竞选村干部,到2005年左右,整个D镇的村庄治理实现了富人对传统干部的替代。经过十多年的发展,D镇的村庄治理中出现明显的政治分层局面。一般而言,富豪群体多数生活在村庄以外,经济利益与社会关系也在村庄之外,这个群体只对县市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之类职务感兴趣,他们较少参与村庄政治。村级主职干部主要是中等规模企业主阶层竞争的对象,当前D镇几乎所有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都是中等企业主。接下来是村两委干部,一般是规模稍小的中等规模企业主,或者是没有时间担任主职干部的中等规模企业主。再就是村民代表与村民小组长,主要是由小作坊主和村庄“小混混”组成。总体上,普通工薪阶层和贫困阶层很少参与村庄政治,除非个别作为家族代表被推选为村民小组或者代表。

社会评价体系、社会交往方式与村级权力结构从三个方面决定村庄中的象征性资源配置。以上分析表明,D镇的经济分层已经全方位主导村庄社会文化与政治生活,分别实现传统道德话语、人情原则与政治标准向单一经济因素的转变。当象征性资源配置标准被经济因素主导后,经济能力可直接实现向社会威望和政治权力的转化,如此就形成当下D镇农村中有钱、有地位和有权力三者同一的局面。

阶层分化与村庄生活重塑

通过上文分析发现,D镇的村庄内部出现明显的“倒丁字”结构,即由占总量不足四分之一左右的富豪阶层、中等规模企业主与作坊主阶层所组成的富裕群体,既垄断大量经济资源,也通过象征性资源配置标准改变而垄断社会声望、社会关系与权力等象征性资源。占总量3/4的普通农民与贫困群体,不但经济地位低,而且社会地位与权力地位也低。与城市生活不同之处在于,村庄生活是面对面和熟悉的,这种显著的阶层分化格局反过来对村庄社会造成影响,并具体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社会排斥。与D镇总体经济条件改善趋势对应,各个阶层收入水平同步上升,为了保持阶层区分,上等阶层有意识地不断提高消费标准,建立其生活方式独特性,以保持自身阶层地位。物质消费作为阶层确认手段,具有很强的社会排斥性。

二是公共生活衰落。传统村庄生活最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公共生活发达,既表现为串门聊天等日常性交往活动普遍存在,也表现为公共舆论发达。发达公共生活背后体现的是村庄道德规范健全,每个人的行为都要受到公共规则约束。农村阶层分化推动“私人生活变革”,一方面普遍出现阎云翔所观察到的“张家不知李家事”的现象,另一方面是公共道德规范衰落③。随着分层加剧和社会交往减少,D镇村庄日渐变成“熟悉的陌生人社会”。

三是基层民主萎缩。农村治理的“双强双带”话语期待富人参政能够推动基层民主发展,实际后果却是造成基层民主萎缩。“富人治村”实质是一种寡头政治,从经济分化走向政治分层与中国基层民主政治发展方向违背,也与农民的平等政治意识冲突。

四是公共资源分配不均。村庄作为基层治理单元包括大量公共资源,如土地、福利指标(低保、医疗救助)等,D镇村庄最重要的公共资源是宅基地与建房指标。最近几年随着土地大量被征用和土地管理政策紧缩,当地农民批地建房难度越来越大。D镇各个村都有一两个老上访户,他们的上访是基于公共资源分配不公平所做出的“抗争”行为。造成农民上访的深层原因是阶层分化与政治排斥。④

D镇的情况显示,随着市场经济发展,传统村庄生活中的面子规范、社会关系和权力等象征性资源体系逐渐被经济因素主导,农村社会整体呈现从传统朝向现代的变化趋势,经济资源与象征性资源的同一性加强。其显著后果是,基于经济分化所产生阶层结构逐步瓦解传统熟人社会维系机制与乡土社会规范,造成村庄生活性质蜕变。在当前中国农村阶层分化受经济因素主导的总体格局下,比较不同区域的不同经济生活方式条件下的农村阶层分化机制,是下一步研究可以细化的地方。

注释

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8页。

毛丹、任强:《中国农村分层研究的几个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

陈锋、袁松:《富人治村下的农民上访:维权还是出气?》,《战略与管理》,2010年第3/4期。

责 编/马冰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