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失控的缉毒战“老板”、“人民战争”,总统的敌人
2016-09-10
张珺
7月26日凌晨,雷斯提图特·卡斯特罗死在了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街头。
当晚11点左右,他曾收到一条匿名短信,让他来到马尼拉市,麦克阿瑟公路旁的一个拐角处。
几小时之前,菲律宾的新总统,71岁的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做了他当选以来的首次国情咨文演讲。演讲中,他重申了当选时的誓言——“缉毒战争不会停止,直到最后一个大毒枭倒下,最后一个毒贩或是投降、或是坐牢、亦或深埋地下。”
而46岁的卡斯特罗,既不是一个毒枭,也不是一个毒贩。他甚至从来没有为自己买过Shabu——当地对毒品安非他命的化名,起价31美元一克。不过卡斯特罗确曾替他的朋友买过毒品,“他总是很难对他的朋友说不。”他的妻子说,而他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这些“朋友”的一声谢谢,或是表达谢意的一个对拳。
7月23日.一个女人在她死去的丈夫身边放声痛哭.她的丈夫在她眼前被一位骑着摩托车的杀手射杀
据他的表弟称,卡斯特罗曾经告诉他们,他以后不再帮别人买药,这是最后一次。
确实是最后一次。那天,一枚子弹打在卡斯特罗的后脑,他成为两个月来被射杀的近2000名菲律宾人之一,其中最小的只有五岁。
8月22日,菲律宾国家警察局最高长官罗纳德·德拉·罗沙在参议院听证会上说,自总统杜特尔特上任,缉毒战争开始七周以来,共712人被警察处决,1067人死在了“义务警员”手中。尽管他称涉及“义务警员”的死亡案件仍在调查中,但在念出这些数字时,这位最高长官的语气里仍然带着些许自豪。
并没有人感到惊讶,这正是杜特尔特承诺的。
“你们如果敢碰毒品,王八蛋,我真的会杀了你们。”竞选时,他宣布。
“如果你认识瘾君子,杀了他们,让他们的父母自己来会很痛苦。”当选后,他说。
8月31日。马尼拉东部的教堂里。市民为在缉毒战争中无辜被杀的受害者举行悼念活动
“做你该做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你杀了1000人,我保护你。”7月1日,正式就职后的第二天,他告诉警察。
于是,一场全民缉毒战争开始了。
“那一定是他被暗杀的原因”
收音机突然响了一下。
摄影师艾斯卡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马尼拉的594兆赫电台将发布报告,他会和其他四个摄影记者,挤进一辆皮卡车里,穿过马尼拉的贫民窟,到达某些黑暗的小巷。那里,尸体还躺在街上。
尸体的手会被绑上,脸上会裹着胶布,鲜血会从他们被击中的头颅和胸膛中汩汩涌出。
自6月30日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宣誓就职以来,这一幕每天都在马尼拉上演——通常一天两次,有时更多。
只是,这场反毒品战争的战场基本上局限在菲律宾最穷的区域。据当地媒体报道,丧生的绝大多数不是有名的毒枭,而几乎全为司机、临时工或失业者。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死在了“义务警员”——多为摩托车枪手手中。
然而这仍然是一场广受民众支持的战争。非法毒品,尤其是“Shabu”,在过去十年来一直在菲律宾流行,部分原因是它能让劳工工作更长时间。在马尼拉附近的贫民窟汤都区,多数居民都对新总统铁腕扫毒表示赞赏。7月,据民意调查组织调查结果称,杜特尔特拥有高达91%的支持率。
但也有些人担心,缉毒战争正在失控,众多平民无辜丧命。
是夜,马尼拉街道里的一声尖叫划破寂静的阴霾,广播响起。艾斯卡多,这位有些秃顶、视力敏锐的自由摄影师,和同行们拿起设备,跳进黑夜,冲到雨中。他们从喝醉的青少年、孱弱的流浪汉和丧家之犬身边匆匆穿过。
尽管看多了死亡,艾斯卡多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人行道上,抱着她死去的丈夫的身体,摄像机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我是毒贩”的纸板在他们脚下。“告诉我爸爸来这里,”她哭着说,“帮帮我们。”
“我们都沉默着。”艾斯卡多回忆道,“因为这是第一次,我们亲身体会到这次缉毒战争带给人们的痛苦。”
那个女人,名为吉玛,29岁,怀里抱着的是她的丈夫——36岁的里卡多。
里卡多是一名司机。他有一辆破旧且笨重的拉伸式吉普车,却是这个国家最受欢迎的公共交通工具。8月6日夜里,他们夫妻二人坐在汽车驾驶舱,在他们身后,一个孤独的旅客被黑夜的阴影罩住,他们看不清他的脸,吉玛只记得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带着一顶黑色帽子。
汽车在马尼拉的黑夜里疾行,突然,那个男人向驾驶舱开了枪,却没打中谁。“我没想到那个安静的乘客有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枪。”吉玛回忆道。
这位危险的乘客又连续射击了几次,有两枪打在里卡多的身上,他倒下了。“我看见那人将枪指向我,我闭上眼睛。”吉玛说,“我心里想着,‘上帝,请照顾我的孩子。”
此时,令人震惊的是——她的丈夫突然起身,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她从车里推了出去。枪手再次开火,子弹又一次击中里卡多,立时,他没了呼吸。
吉玛不顾一切地冲向她的丈夫,尖叫伴随着哭声,那个男人没有继续开枪,只是留下了那个写着“我是毒贩”的纸板。吉玛紧紧抱着丈夫还有温度的身体,瘫倒在血泊之中。
然而,“里卡多从来没碰过毒品。”吉玛在葬礼上对人们解释,并拿出一个塞满照片、医疗记录和法庭文件的文件夹。她告诉人们,在2015年初,里卡多因涉嫌抢劫在监狱里待了19天,受到警察的拷打。在被保释之后,他起诉警察虐待。
“那一定是他被暗杀的原因。”吉玛十分坚定。
今年9月,法院将公开审理里卡多的起诉。然而,他再也不能去指控任何人了,他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脸上涂着厚厚的妆。
“我们有七个孩子。”吉玛放下文件,抱起襁褓中的女儿。她身后,孩子挤在一角抛硬币。
一切变得沉默,除了硬币清脆的响声。
而吉玛抱着丈夫尸体的照片被艾斯卡多和其他摄影师们永远地记录下来,发在了《菲律宾每日问询报》的头版。
可是,这张照片并没有激起群众对杀手和当局的愤怒,杜特尔特指责报纸作戏,他的支持者称其为“黄色新闻”,并且认为记者一定是总统的敌人——甚至有可能资助毒枭。
这张照片很快销声匿迹,街道上的血污也被雨水或是新一轮的血迹掩盖。
“我们的老板,是警察”
层出不穷的杀戮还是激起了人们的恐慌。
“我感觉不安全。”22岁的伊思拉说,“任何时候只要是骑摩托车的人靠近我,或是一个戴着头盔蒙着脸的人走到我的面前,我总觉得他们要杀了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直觉得有人想让我死。”
然而,伊思拉只是一名普通的市民。
同样感到恐慌的还有玛丽亚,她是一名“义务警员”、行刑队的一名杀手。
玛丽亚是一个身材矮小、神情紧张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一个婴儿。她和丈夫来自马尼拉的贫困社区,在成为职业杀手之前,他们没有固定收入。
而当被问到谁对她下令时,玛丽亚称,“我们的老板,是警察。”
玛丽亚所说的“老板”虽是警察,但同时也是一个毒贩。“老板”曾经帮玛丽亚的丈夫逃出监狱,后来让他去当杀手,杀那些欠老板钱的人。直到一个更具挑战性的情况出现。
“有一次,他们需要一个女人,我丈夫让我来做这项工作。”玛丽亚回忆起两年前,“我走上前去,对准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一枪毙命。
雇凶杀人在菲律宾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玛丽亚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忙碌。
自杜特尔特当选,并敦促市民和警察杀死抵制逮捕的毒贩后,玛丽亚就成为了行刑小队的一份子。她的小组有三个妇女,相比男人,她们似乎更有价值,因为当女人接近受害者时,不容易引起怀疑。
近日来,玛丽亚已杀了5个人。但她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杀掉那些毒贩。“因为他本身就是毒贩,他很可能在杀那些可能会牵连他的人。”玛丽亚猜想。
在与记者见面时,玛丽亚和她的丈夫刚被告知他们的安全屋暴露了,两人个正在匆忙搬家。这一点倒是和那些东躲西藏、怕被抓到的毒贩一样。
每杀一个人,他们的小组就能挣到20000菲律宾比索,约合人民币3000元左右。这对低收入的菲律宾人是一笔巨款。
这场有争议的缉毒战争带给玛丽亚更多资金,但也带来了更大的风险和担忧。“我感到内疚,时常觉得紧张不安。我担心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家人找到我。”
她更加担心的是,她的孩子会怎么想。“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能活下去是因为我们做杀手赚钱。”然而,她的大儿子已经开始问她,为什么父母能赚这么多钱。
玛丽亚还有一个任务待完成,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但她的“老板”曾经威胁说,谁要退出这个小组,谁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玛丽亚感觉没有出路,她去教堂忏悔,求神父恕罪,但不敢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当被问到这次缉毒战争是否代表正义时,她说,“我们只讨论任务如何执行,当它完成后就不谈论了。”
但说话时,她使劲地绞住手,闭紧眼睛,看起来像是不敢说出她的想法。
“他们所做的是错误的”
很多瘾君子和毒贩都被立地枪决,而一些被抓捕进警察局的人也难逃厄运。
49岁的雷纳托·伯特和28岁的儿子杰皮·伯特一家生活在马尼拉国际机场附近的一条小巷中,他们八口人住在一个小房间里。
据警方称,7月6日晚,警察偶然发现伯特父子在家附近赌博并实施了逮捕,同时发现他们涉嫌毒品交易,便把他们带到警局。
然而警方留存在人权委员会的一份报告中却显示,伯特家人和邻居对此有着不同的说法。他们说,警方在晚上11点30分“闯入”伯特一家的住所,要杰皮把毒品交出来,并开始殴打他。
这不是这家人第一次与警察争执。负责调查此案的菲律宾人权委员会工作人员格温多琳·皮门特-吉娜说,警察曾两次登门,从杰皮那里索要数百美元的“罚款”。
据格温多琳称,一名警官冲进房间,粗鲁地抱起杰皮两岁的女儿,开始搜她的全身,甚至私处,因为这名警官怀疑她身上藏了毒。
杰皮的妻子卡佐恳求他们停下来,但是他们没有。直到这项“搜查”结束后,她抱着女儿跑了出去。“我怕他们在我和孩子面前杀了我的丈夫。”
杰皮的父亲,雷纳托·伯特试图帮忙,而警察把两父子带到了警局。
据警方称,进入牢房后,雷纳托试图抢走警察的枪,警察“就向雷纳托连开了两枪”。在这时,警方称,儿子杰皮抢到了枪,但是在他开火之前,第二个警官击毙了他。
然而,人权委员会的报告却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嫌疑人无法袭击警察,也不可能试图抢夺他们的武器。据法医检查结论,他们死前一直被利物狠狠殴打。
“杰皮和他父亲的身体伤痕累累,杰皮的手臂甚至已经被打骨折,这都说明了受害者不可能威胁到警察的生命安全。”格温多琳说,“父子二人都被射了至少三枪,其中一枪打在雷纳托的头顶,意味着那时他低着头。”
“他们所做的是错误的。”杰皮的妻子卡佐在采访中说,她承认,她的丈夫和公公是瘾君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该死。“他们不是大毒枭,也不是组织者。他们只是为了生存而被推向了极端。”
这两名开枪的警官因被指控谋杀而停职。在8月17日的讲话中,杜特尔特对此作出说明,他说政府愿意接受调查,他对这场运动负有“完全和唯一的责任”。
然而,他没有放弃他的目的,他称许多瘾君子“不应该再作为人类活在这个星球上”。
现在,不管是瘾君子还是毒贩子,他们面前似乎只有三种选择:自首,居住在数万人的监狱中,饱受虐待和疾病威胁;被警察抓捕,面临着就地“正法”的可能;躲藏,随时有被谋杀的风险。
这将是这场缉毒战争的最后结果。
杰皮的妻子卡佐希望总统能对这些人有一些怜悯与同情。“我想告诉总统,”她说,“不是所有涉毒人员都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但没有人有权结束别人的生命。如果上帝都给人们机会去改变,我们为什么不呢?”
很多人和卡佐一样,认为“应该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他们是人类,不是动物”。
但是杜特尔特并不这样认为。“我全他X的不在乎,”他说,“我的使命是摧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