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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结局的开始

2016-09-10蔡晓妮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3期
关键词:建国

蔡晓妮

林小菲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的光景了,家里漆黑一片,冷锅冷灶的,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满身满心的冰凉。她也没有开灯,兀自扔了包躺在沙发上,今天在外面受了气,到现在气还没消,在外面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就是不想回家,家里就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林小菲悲伤地想,就自己一个人,多么孤独啊!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万人簇拥的,为什么现在那些曾经围绕自己的人都不见了呢?最让林小菲不可接受的是钱尘的离去,消失得很彻底,几乎没有片言只语,他为什么走,她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道。钱尘消失的前一两天她还以为只是个玩笑,或者短途的出差,钱尘是个浪子嘛!什么都不会告诉她的,她习惯了,她知道钱尘不管在外面走多久,疯多久,都会回来的。

这次也会这样吗?林小菲在三天之后开始惊慌,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拿出魏禾送的非洲黑莓汁喝了起来,一边随意地换着频道,换了几个频道都没有自己喜欢的节目,便开始骂娘,并随手把遥控器扔在一边,一不小心打翻了黑莓汁,把身上那件新丝绸睡衣弄脏了。她赶紧跳起身来去衣橱换衣服,翻着翻着,一件件掠过之后,她的手停滞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事实:钱尘的衣服一件也没有了,这是以往没有发生过的事,为什么?她感到呼吸停止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他不是出差也不是任性跑出去玩,而是失踪了。

林小菲飞奔到客厅,开始打电话,十几个电话打过之后,开始越来越绝望,一点儿讯息都没有,人能消失得这么彻底吗?她冲到卫生间,他的毛巾牙刷都不见了,她再奔到厨房,打开橱柜,他看到他从日本买回来的和碗——他经常用来吃饭的那个碗也不见了。她继续翻找,一件一件属于钱尘的东西都不见了。她好害怕,她最后绝望地走到电视柜那里,那里有一群钱尘最爱的黑胶唱片,这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打开电视柜的两个大抽屉,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林小菲悲伤而绝望地坐回沙发,这次她没有用座机,而是直接拨了钱尘父母的电话,电话里传来钱父钱国强严肃而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冷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还没等林小菲说完,在一声决绝的不知道之后他就挂了电话。钱国强一直都不喜欢林小菲,他觉得他用心培养的儿子怎么可以那么听林小菲的话,林小菲让他往东,他就往东,林小菲让他往西,他就往西,太没男子气了,怎么可以让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林小菲一看就不靠谱,不是个老实本分贤惠能生养的长相,一双桃花眼总是水汪汪的,钱国强觉得这是一双招人的眼睛,是个狐狸精,是会吃人的,骗人的,儿子和她在一起,肯定不太平。林小菲枯坐在沙发上哭了很久。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林小菲似乎想起了什么,飞跑到楼上去,那里是钱尘的画室。画室居然是空的,只有一个长长的画案孤零零地在那里,还有钱尘的油画架孤零零地静默着,那些满室的画都不见了。那些颜料、松节油、油画笔、刮画刀,还有那些画布油画框也不见了。这是钱尘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但是瞬间就没有了。

林小菲想原来失去一个人那般容易,在黑暗中静坐又睡不着的她觉得好绝望,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她看了一下手机,是魏禾,这个时候了,十二点三十分,平时她是不会接的,碰到魏禾还会大骂一通,今天迫不及待地接了。魏禾很沉默,一声“喂”之后就不说话了,林小菲也没在意,却忍不住地哭了出来,魏禾着急地说:“你哭啦,是因为钱尘吗?”林小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追问魏禾,这么晚了打电话一定是知道钱尘的下落了,可是魏禾却给了林小菲一个让她更绝望的回答:钱尘前几天已经打过电话告诉他,说自己会离开一段时间。之前林小菲挨个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接到了,于是他就给钱尘的邮箱发了邮件,手机发了信息,都没回音。他不放心林小菲,想安慰她两句,没想到这么失败,安慰不成反倒起到了反效果,林小菲整夜失眠了。

这是一个似乎没有结局的故事,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你一定会很奇怪,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为什么这个没有,荒诞吗?一点儿也不。钱尘就这么失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钱尘是林小菲在大学认识的,林小菲在中文系,钱尘在美术系。钱尘为什么会爱上林小菲?是因为一首歌。林小菲参加学校的校园十大歌手的比赛,没拿到什么名次,她其实嗓子不错,只是她唱了一首很土的歌,她唱的时候好多人在下面喝倒彩,说“太土了,太土了,姑娘下来……”还有人吹口哨。林小菲不在乎,还越唱越大声,把那首歌唱完了,然后气定神闲地下了台。钱尘就是爱上了林小菲不在乎的表情,别人都在拼命地表现想获得大家的认同,获得赞美与掌声,林小菲不是,她仿佛就是为了自己高兴,我高兴唱就唱,不高兴唱就不唱,你们喜不喜欢是你们的事,我林小菲可不在乎!林小菲唱完就走了,也不听后面的人唱什么,钱尘却跟了上去对她说:“哎,姑娘,你唱得挺好听啊,你学过啊?”

林小菲好奇地停了下来说:“你没毛病吧,别人都在喝倒彩,你没听到啊?”

“反正我觉得挺不错的,这歌叫什么来着?”

“你连歌名都不知道,还说好听,真虚伪,这搭讪多落伍啊。”林小菲头也不回就走了。

钱尘傻傻地待在原地,却兀自高兴着,当晚他就在宿舍宣布要追林小菲了。若干年后钱尘回想起林小菲唱歌的那一幕,他想那应该就是一见钟情了,那首歌他也真是不知道叫啥,林小菲就是不告诉他名字,若干年后他路过一家音像店听到那首歌,一个不知名的歌手唱的。他问起音像店老板才知道那首歌名,那个年代大家都还在听着盗版的CD,在宿舍里放着小音箱,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打打牌,穷且快乐着。林小菲唱的那首歌叫《等待》。等待什么?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们都在等待,但等待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也许是爱情,也许是金钱,也许是命运,也许就是未知……

林小菲是一个很作的女生,她母亲喜欢叫她作女。她妈说的这个作女的意思不是人们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不安于现状的作,是另一种意义的作,有点儿与众不同和叛逆的意思。她妈妈让她往东,她非要往西。林小菲的一生都在各种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中生活。然而不一样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不一样呢。没有哪一个人能真正地明白这种不一样究竟是什么,林小菲自己有时也搞不清楚。所以钱尘追求林小菲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一个不是那么靠谱的人遇到另一个也不是那么靠谱的人,似乎整件事就不太靠谱。林小菲去图书馆看书,钱尘也会去;林小菲喜欢写点儿小诗歌,钱尘也学着写一些,其实都写得很一般,都是无病呻吟之作。钱尘其实不太喜欢写诗,他觉得绘画的语言是高于一切的。他和他的好哥们魏禾一样都喜欢背着画夹装酷,还喜欢给自己喜欢的姑娘画像,素描油画都画过一些。林小菲最看不上的就是他们这点,觉得他们挺装的,画画又不是泡妞用的,干什么不好,老给漂亮的姑娘画,给男的画不好吗?给看门的大爷大妈画画不行吗?看罗中立的《父亲》画得多深刻。

钱尘也给林小菲画过,画得很认真,他在宿舍画了一个礼拜,一个姑娘的侧面,有着卷卷的头发,像波浪一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专注地看着远方。这幅画是钱尘模仿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的《Mademoiselle Irene》。林小菲看了之后嗤之以鼻地说道:“我的头发没这么卷吧,也没这么长吧。”也的确,彼时的林小菲还留着离子烫的直长发。不过放在寝室里林小菲也没有很反感,无聊的时候还会端详一番。贾丽是林小菲的同学和室友,她好像比林小菲更喜欢这幅画,她站在画前的时间更多,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是嫉妒还是羡慕的表情。贾丽的个子很矮,大概只有林小菲的肩膀那么高,但是她有一张很精致的脸庞,说起话来咯嘣咯嘣的,像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很是清脆。她喜欢唱歌,那次比赛她获得了第一名,比林小菲风光多了,除了个子矮点,上天非常地眷顾她,她那次获奖唱的歌叫《千千阕歌》,张国荣和陈慧娴都唱过,贾丽唱得不比他们差。除了长得美爱唱歌个子矮以外,贾丽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非常爱笑,她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小却很深的梨涡,像英文的句号一样,娇俏而甜美。所以钱尘和魏禾给贾丽取了个外号叫“珍珠耳坠”。

林小菲的脸一到春天就过敏,对花粉过敏,但是对什么花过敏就不太清楚了,据说那种查法很复杂,要一种花一种花地试验。所以林小菲到了春天就爱戴口罩,这种过敏在脸上显示得也不是太明显,有一些红点子,但很痒,一抓就容易红通通的一片,各种药膏涂在脸上似乎也不明显地改善,每到春天的三四月份她就躲在宿舍里说自己没脸见人了。林小菲还有一点点的话语障碍症,一紧张或者看到对自己不太友好的人,她就本能地不自然。贾丽算是她不太多的说得上话的朋友了,因为贾丽也是个很自我的人,她有一种天生的想要成为焦点的渴望,也是一种本能。两个都很自我的人,虽然这种自我不一样,但却可以相安无事地生长,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各自笔直,各自无碍,各自发展,却还能相安无事地互相欣赏。

钱尘追林小菲这件事本来一点儿戏也没有,就因为过敏这件事,他们的关系有了进展。钱尘为了给林小菲治过敏去图书馆查医学资料被贾丽撞见了。那天下着大雨,贾丽到图书馆躲雨,意外地看到钱尘,贾丽悄悄踱步过去,拍了钱尘肩膀一下,吓得钱尘一大跳。“看什么呢?吓成这样!”贾丽抢过书一看,原来是《过敏性皮肤的中西医防治》,贾丽愣了一下说:“原来你还真是痴心长情剑啊!”钱尘讪讪地说:“随便翻翻。”把书赶紧放回了书架。

钱尘在宿舍熬了一晚上的药,把各种中药放在小罐子中,荆芥、防风、薄荷、生姜、白芷、蝉脱等一堆中药放在一起,拿着一本不知从哪个中医那儿拿来的药书再对着放药。魏禾和一众男生都嗤之以鼻,对他好一顿嘲讽。不过第二天早上,魏禾还是抵不住钱尘的软磨硬泡给林小菲送了过去。林小菲的过敏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效的原因,居然神奇般地好了。

大四的时候林小菲把自己写的那首歌的歌词卖了,只有一百块的稿费,不过因为钱尘的赏识,她觉得他是这首歌最初的知音,所以她决定请钱尘吃饭,魏禾、贾丽作陪。四个人来到学校后门的餐厅,餐厅放着很流行的歌,快到毕业季了,各种饭局多得吃不过来,满是伤感的青春气息,一句话就能眼泪连连,一个拥抱就似乎生离死别。小饭店叫喜相逢,林小菲不止一次地嘲笑过这个饭店的名字,多么俗啊,但不影响她在这里吃饭。小饭店的背景音乐是陈慧琳的《心不设防》,这是那个年代刚刚蹿红的歌手。林小菲点了一盘炒鹅蛋,那个老板是湖南人,做的菜特别辣,连鹅蛋里都放了不少辣椒,好多的菜里都有辣椒,一桌红艳艳的,每个人都吃得眼中带泪,笑中带泪。因为喝了点酒,有点醉,每个人都敞开心扉,越说越不像话,互相开始贬低。林小菲贬钱尘,贾丽贬魏禾,在这一点上林小菲和贾丽非常相像,都喜欢贬低男生,贬低得越厉害越开心。这大概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一种移置心理吧。林小菲正唾沫横飞地说着钱尘的毕业作品。钱尘画了一组云南山区里的彝族山民的油画,有老头、有老太、有年轻姑娘、有小伙子、有小孩……一共有十幅,钱尘本来还挺自信的,被她这么一说之后,变得很不自信,看他垂头耷脑的样子,林小菲说得更兴起了。贾丽有点看不过去了说:“还好吧,至少比魏禾好。”

“喂,你要表扬别人,别捎带上我啊!”魏禾不乐意了,四个人打起了嘴仗。正说着,餐厅的服务员跑过来对林小菲说 :“外面有人找。”四个人面面相觑,林小菲疑惑地走了出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站着一个人,看身姿已经不是那么挺拔了,三月的天还有些料峭,寒风吹起了那个人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灰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林小菲咳了一声,那个男人转过头来 ,走到了林小菲的面前,他怜爱地看着林小菲,想去摸摸她的头,却因为林小菲生硬的表情而停在了半空中。

“小菲,快毕业了吧,为什么没有和爸爸联系呢?”

“没什么可说的呀!找我有事吗 ?”

“怎么和爸爸说话的?”

“那怎么说话,这不是很正常的语气吗?”

“你快毕业了,找工作不需要爸爸帮忙吗?”

“不需要,以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

“好吧”,爸爸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袋子说:“这个你拿着,有需要找我,你妈妈好吗?”

“挺好的。”林小菲淡淡地说,不肯接过爸爸递过来的包。

爸爸叹了口气,把包放在了“喜相逢”门口的桌子上。

林小菲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眼角有些湿润,拿起桌子上的袋子,那是爸爸送过来的一叠钱,林小菲知道这笔钱的命运也将会和父亲以前所给的钱一样躺在存折里,在某一天以某种方式还给父亲。

林小菲回到餐厅,他们三个人还在互相逗笑。林小菲开始喝酒,喝得很厉害,钱尘阻止她,但是她喝得更厉害了。酒喝多了的林小菲开始哭,哭个不停,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什么?餐厅里还在循环放着那首歌。

夜太长 梦太多

爱更迷乱

我原想远远地望

你的爱缓缓地

把我环绕

温热了我的眼光

如果你瓦解我的心防

瓦解我的抵抗

我是否不被刺伤

如果我卸下我的心防

卸下我的武装

爱是否美丽如常

林小菲的第一份工作是报社的记者,这应该是学中文的人最好的归宿了,每天都和文字打交道,不惊不喜,按部就班,每天都在忙碌中写就一篇篇的新闻稿。她的上司是一个很吹毛求疵的人,林小菲写的稿子每次都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林小菲觉得他很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为了给这家晚报提高发行量,林小菲经常加班加点地工作,往往写了一晚上的稿子第二天就被他否决了,推倒重来。每天上班林小菲的心情都无比沮丧,火气越来越大,一点就着。钱尘这个时候已经和林小菲同居了,毕业后两个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钱尘成了一家画廊的签约画家,大部分的时间待在家里画画,林小菲的负面情绪已经影响到钱尘了,钱尘那个时期的作品都是灰暗的,他给那些作品取名《灰色的都市》系列,一系列的灰色的人影与天光以及街角即景。钱尘的这些作品很受外国买家的喜欢,他们对这位中国的艺术家表达了很浓厚的兴趣,钱尘甚至在画廊的安排下去了一趟欧洲做了巡回展览。一些海外批评家称钱尘为“现实主义虚幻形式的表现者”。钱尘的风生水起更加衬托出林小菲的灰头土脸。按照发稿量来核算工资的林小菲一个月只能拿1000块钱,日子严重地过不下去,基本都是靠着钱尘的接济度日。

倔强的林小菲终于在忍无可忍之后爆发了。她把那个变态的更年期男人也就是她领导的茶杯给摔得粉粉碎,杯子里的水和碎瓷片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被摔得七零八落的碎瓷在地上发着光,也摔碎了林小菲的第一份工作。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报社。

失去工作的那个晚上林小菲约了贾丽,贾丽没有林小菲这么不幸,她去了外企。现在的她已经是外企的高级白领,穿着得体而精致的洋装把她整个人衬得很高贵,丝毫看不出她寒酸的出身。林小菲没有贾丽那么坚强,但却有着贾丽所没有的任性。贾丽学会了抽烟,她递了一支给林小菲,那是一种女士的摩尔香烟,林小菲还是呛得咳了起来,林小菲有些挫败地放下烟来。贾丽熟悉地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说:“你还好啦,死不了的,有艺术家养你。”

“艺术家,就他那样的,省省吧。”

“不要小瞧艺术家,每一个艺术家都有失意落魄的时候。你的那个艺术家是个潜力股。”贾丽变得越来越商业。林小菲端详着贾丽考究妆容下的眼睛,那双大大的杏眼里有世故,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两个大学时代的同学说了一晚上的话,林小菲却觉得自己已经走不进贾丽的内心,也走不进她的生活。

失业的林小菲给一家情感类的网站做写手,她的妈妈来了,林小菲的妈妈韦倩是个护士长,妇产科的,见惯了女人生孩子,这一辈子每天看的都是初生的婴儿。突然间退休了,她很不适应。她来,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催婚,但是在看到林小菲和钱尘的状态时,她就觉得这个事情有难度,他们两个都还年轻不想结婚。在百般努力也没辙后,只能失望地回去。林小菲的妈妈和林小菲一样倔强,她也没有去找过和林小菲在一个城市的林小菲的生父。自从离婚之后,她就再也不愿意见到听到关于她前夫的任何事情和消息。林小菲和她的母亲一样都视父亲为陌路。有一次林小菲在路上看到了她的父亲、父亲再婚的妻子和他们的儿子。那个男孩应该也有十七八岁了,那个女人也不再美貌了,当年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因为美貌才夺走了父亲对母亲的爱吧,也夺走了林小菲的父爱。

林小菲的父亲是一个医生,而她的母亲是个护士,这本是最佳的搭配。这个女人是父亲的病人,父亲医好了她的病,她却夺走了父亲的心,真的很讽刺。父亲在她们的小县城是一个很好的心脏科医生,可是那个小小的县城应该是容不下父亲巨大的野心吧,他考取了硕士、博士,带着这个有着病的美丽的女人离开了故乡,去了大城市。在大城市他也是首屈一指的名医,他很少回去,即使回去,韦倩也不想见他。他们离婚的时候韦倩就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林建国!离婚了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见林小菲的。”韦倩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所有林建国托人送过来的东西,韦倩都原封不动地让人带了回去,所以从三岁父母离婚后,林小菲见林建国的次数十个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林小菲的情感穿越小说,居然有不错的点击率,网站的总编辑从不待见她,到开始赏识她,林小菲的小说一出来就被置顶,他甚至还想包装林小菲为美女作家。当然林小菲也的确是个美女。林小菲的穿越小说叫《未曾相逢已深爱》,这个小说被一家出版社看中,准备出书,林小菲也变得很忙碌,为她的小说结局设计了好几个版本,各种结局都有,还在网上搞了读者筛选结局,一时间也是沸沸扬扬。紧接着是封面的文案、设计稿、宣传语,每天也是忙得焦头烂额。钱尘为这本书画了封面的插图。他画了一种花。这种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无忧。画面迷离而凄美。

林小菲的新书发布会的时候,好多人都来了,贾丽、魏禾都来了,林建国也来了,躲在一个角落里,那天的林小菲特别得漂亮,她其实长得很像她的父亲,但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每次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就觉得很害怕,因为她有和父亲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但是她宁愿像她的母亲,而不是像陌生的父亲。林建国悄悄地来,准备悄悄地走,在电梯口和钱尘碰上了,其实他们并不陌生,很多次林建国找过钱尘,当然林小菲不知道,林建国苍老了许多,他已经不能动手术了,对外科医生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一双手,这双手胜过了任何机密的零件。人这一生充满各种讽刺意味,尤其是林建国这样得意了一辈子的人,当他失去了这双手的价值的时候,他迅速地衰老了。人的衰老是渐进式的,过了五十岁之后就开始大踏步地往前。林建国的儿子林聪要去美国留学了,加上他自己的事业失意,让他瞬间觉得生活空虚。这个时候他的妻子蒙丽多年前被他治好的心脏病又复发了,身体异常地虚弱,常常上个楼梯就要歇半天。林建国换了有电梯的房子,每天精心地伺候着自己的老婆,不用做手术的林建国推掉了不少的社会活动,连医学院的课也很少去带了,院长找他,他推说机会留给年轻人吧。林建国苍老得厉害,头发花白,男人的老比女人迟缓,但老起来很可怕,那是一种瞬间的苍老。他开始爱回忆往事,回忆小时候的事,也开始回忆起年轻时和妻子的往事,当然这个妻子也包括林小菲的母亲。他发现原来林小菲的母亲在自己的记忆中也不是那么不堪,而是有着一丝甜蜜的。当年的林建国还是医学院里一个家庭贫穷的苦学生,韦倩已经做了护士,有了工资,她总是隔三岔五地送些食物给林建国,有自己做的红烧肉、粽子、包子等。韦倩人很热闹,走到哪里都是笑声,拘谨寡言的乡村青年林建国在韦倩的带动下也渐渐变得开朗,婚后的柴米油盐渐渐暴露出了韦倩的霸道,而这些渐渐被林建国所不能忍受,所以娇小的蒙丽才获得了林建国的心。感情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林建国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骨子里有点大男子气,他需要被崇拜被别人所需要,而韦倩太能干了,丧失了女人的温柔,也失去了她和林建国的婚姻。林建国随着岁月的流逝,从过去的无情开始变得歉疚,毕竟那个女人才是患难时陪伴自己走过青涩的年少时光的。

韦倩退休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催林小菲结婚,但是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解决,林小菲和钱尘都自由惯了,在她们看来婚姻就是一张纸。钱尘获得了一个去美国留学的机会,美国的一家艺术学院给了他offer,他可以在那里作为驻校艺术家待一年。而这时的林小菲却不能陪同他前去,因为林小菲的妈妈韦倩也生病了。在医院工作了大半辈子的韦倩没有想到在退休没两年的情况下又以病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医院,这次韦倩得的是乳腺癌,她不想通知林建国,也要林小菲不要告诉林建国。但是林建国还是从故交旧友那儿听到了消息。

一下子两个女人都生了病,林建国觉得天都快塌了。如果一个人对什么想不开的话,只要让他去医院的重症病房待待,他就会看清楚很多事。林建国做了多年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知道,这可怕性超过自己的承受能力。

林小菲陪母亲看病没有和钱尘去美国。钱尘在纽约第五大道有个展览,他从QQ发过来的图片很是光鲜,他在办画展,画面中他笑得很灿烂,一双白牙在阳光下耀眼地闪着光,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林小菲警觉起来。这个女人笑得很美,染的金黄色的头发卷曲地四散在肩膀上,和谐而性感。凭直觉,林小菲觉得钱尘和这个女生的关系不太一般。韦倩做完肿瘤切除手术,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林小菲照顾得很辛苦。林建国为了不刺激韦倩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他远远地看过穿着病号服的韦倩,当年充满着生气和朝气的女人不见了,现在的她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妇人。林小菲看着母亲辛苦的样子,感到无助而惶恐。

林小菲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多,网站的连载小说已经多日没有更新。魏禾和贾丽过来看她,魏禾现在在非洲做外贸生意,早就不画画了,他的脸晒得的确是和非洲人一样黑,人似乎也长高了变壮了。贾丽却消瘦得厉害,原本圆圆的脸庞凹陷了,浓妆也掩盖不了她的憔悴,她的烟抽得很凶,连魏禾都看不下去了,夺过了她的烟说:还想活不想活!三个人在医院的天台上畅谈,贾丽没有以前话多,沉默飘忽,总是不在状态,不停抽烟,即使被魏禾夺走了,不知何时又会抽起一根。魏禾健谈,这两年见多识广,没少说自己在非洲的见闻。他说非洲的长脖族,在旅馆遇到的恐怖事件,某个非洲酋长的女儿看上他的事……这些似乎都不能缓解林小菲和贾丽的沉重情绪。林小菲再难受也能看出贾丽的失落。魏禾也是明眼人,他们都看向贾丽。贾丽脸色苍白,有着一种觉察不出来的灰败感。贾丽掸了掸手上的烟灰,吐出一个烟圈说:“我也病了。”

“什么病?”

“别问了,我不想说。”贾丽悲伤地说。

“还当我们是朋友吗?有什么都要告诉我们,我们来帮你分担。”

经不住林小菲和魏禾的软磨硬泡,贾丽还是说出了自己患肺癌的事。林小菲和魏禾都惊呆了!

“上个星期查出来的,可能和长期的酗酒抽烟熬夜有关。”贾丽黯然地说,“我这一阵子应酬太多,压力过大,没有想到身体先垮了,而且垮得这么彻底。”风吹干了贾丽的泪,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伤痕。面对人生的种种意外,我们觉得无力的时候居多。贾丽也住进了医院,林小菲的人生中一下子多出了两个病人,你就觉得你的人生不是人生了。贾丽觥筹交错赚来的钱都给医院了,化疗头发都掉光了。魏禾拿了好几万块钱给贾丽,钱尘也从美国寄了一万块回来。

林小菲的母亲出院了,林小菲把她接回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照顾。韦倩每天种种花、养养草,消磨时光。林建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林小菲,蒙丽去世了,林聪从美国回来参加她的追悼会。追悼会那天林小菲也去了,去之前很犹豫,没想到韦倩主动让她去了。韦倩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坚硬。她的病和蒙丽的死让她不再过于执着。没多久,她便回老家去住了,她和她守寡的姐姐一起生活,没想到最后陪伴自己安度晚年的,不是丈夫、不是女儿,而是姐姐。

钱尘从美国回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但是镀了金的钱尘却更加地受城市中产阶层的喜欢,喜欢他的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画代表了一种雅痞的趣味,钱尘这个时期画了不少女性的肖像,林小菲在他的未完成的画稿中发现了照片上出现的一个女士的肖像,就是那个有着美好的笑容的少女。林小菲很生气的把那幅画用刮刀都划掉了。

钱尘回来看到那幅画已经面目全非,感到无比愤怒,一直逆来顺受的钱尘和林小菲大吵了一架,那幅画其实是那个画廊老板的女儿定制的。林小菲知道答案已经晚了,他没有想到钱尘就这样失踪了。他们以往也吵过,但是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两个人都会忘记。她以为钱尘是吵不走、骂不走、打不走的。但是他还是失踪了。

林小菲的第二本书出版了。这本书林小菲写了很久,她把书取名为《最初的等待,最后的归宿》,这本书写的过程伴随了很多的分离,与亲人、与朋友。钱尘消失了已经整整一年,其实他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以林小菲不知道的方式生活。林小菲在新书的扉页写下了那首《等待》的歌词,并写下献给“Q”,书卖得很畅销。贾丽出院,回到了四川老家。偶尔和林小菲联系。魏禾还在满世界地跑。钱尘依然找不到。

彼时的钱尘在美国继续他的职业画家的生活。他和纽约切尔西画廊区的一个画廊签约了,这个画廊和钱尘的合作其实就是那个引发林小菲的妒忌的女孩介绍的。她叫Rose,Rose对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她本身也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创作,她和钱尘有共同爱好,她和钱尘的画都有着一种对中产阶层生活的描述和表达的欲望,在纽约这样的艺术大都市里,他们各自沉溺,互相拥抱取暖。Rose的画更加奔放热烈,有着浓烈的色彩、夸张的线条;钱尘的色彩深沉浓郁,他不太爱浮夸的画风,在冷峻的风格下他关注微小的温暖。他画了很多纽约的流浪汉、街头艺术家、农夫、艳舞女郎……那些画获得了一次次的成功,他喜欢用眼神去表达人物的内心,流浪汉不一定不快乐,人生已经是最低谷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艳舞女郎不一定放荡,有的也许是生活所迫,有的也许就是单纯的舞者……虽然纽约最好的艺术批评家大幅度地介绍了这位中国的新星画家,但是钱尘知道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和想画的画,那是一种他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诉求。同为艺术家的Rose觉察出来了,她对钱尘说:“尘,你想回到中国去吗?”钱尘感到很迷茫,他困惑地说:“作为一个中国画家,我的根在那里,我在这里画了一年,画的都是外国人,但是我真正想画的还是中国人,我很喜欢纽约的文化和这里的人,但我觉得文化上还有一点儿隔阂,我像是一个外来的人在观察着这一切,我画的是我理解的纽约,真正的纽约是这样的吗?你看我俩的画就不同。”

“当然不一样,我在这里出生,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们成长背景不同,所以我们肯定会有不同的画风,但是这有什么呢?艺术家不应该是多元发展的吗?你觉得文化的隔阂,其实是可以努力去弥补的,即使弥补不了,也没关系,艺术真实呈现的就是这些。”

……

钱尘和Rose常常陷入这种争论中。钱尘开始画一些中国人的作品,但是他常常觉得烦躁,似乎没有特别多的灵感,他觉得吃着汉堡牛排来画中国人,对他有点吃力。他偶尔会想起林小菲,他最新创作的作品的名字叫《等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这个画取这样的名字,他擅长的是人物画,他在画的过程中渐渐画成了风景画:一个薄雾的早晨,一个女孩在林间。他画着画着,这个女孩有了林小菲的影子。他习惯性地拿出了一张国内带过来的CD,那是一个不知名的歌手唱的,里面的歌曲有一首叫《等待》,那首歌是林小菲写的。

等待是我人生最初的信仰

等待是一片语言的飘散

你一直在听的那首歌是我写给你的

你可能听不太懂我说什么

我也不太能意会你的心情

我们就这样相逢

我们就这样分离

在每一个清晨

在每一个黄昏

我们都在寻找另一个自己

也或者在寻找对方的呼吸

以不太觉察的方式

如果失去总是这样容易的话

又何必拥有

如果爱情终将心碎的话

又何必这般虔诚

我会一直等你

直到有一天你明白

等待是我人生最初的信仰

等待是一片语言的飘散

你一直在听的那首歌是我写给你的

你可能听不太懂我说什么

我也不太能意会你的心情

那个歌手的声音很沙哑,比当年林小菲唱的好得多,听来有一种沧桑的味道,但是歌手不红,所以这首歌的流行度不高。

林小菲再次看到钱尘的那天是在一个很阳光的午后,林小菲独自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在读一本彼得·梅尔的《A Year in Provence》,咖啡馆里在放邓丽君的《海韵》。慵懒而饱满的午后阳光照得林小菲睁不开眼睛,她眯缝着眼睛望向窗外的时候,看到了路的拐角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个人正在画画,给一个孩子在画画,林小菲立刻呼吸急促了起来,她起身跑了出去,那个人正在飞快地用油画笔勾勒着形状,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咧着嘴笑,手上还有一个糖葫芦,男孩父母站在画家的身后不停地说:画得真不错……

所有的等待都是未知的开始,

所有的结局都是最初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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