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光 老味道 老感觉
2016-09-10吕秀芳
美食,是人最深刻的乡愁。一个人长大后,总有些味道只能留在回忆里。无论去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珍馐佳肴,最怀念的还是妈妈做的家常菜。因为时光将味道牢牢地烙在了我们的味蕾上,相依相存,永不磨灭……
冬日里来白菜香
民谚道:“鱼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白菜是冬日餐桌上的主打,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时令蔬菜。白菜的香味从童年起便流进我们的身体和血脉里。那种朴实无华、醇厚香美,那种土生土长筋脉里永远流淌着的原野味道,一直以原生态的方式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中。
儿时每年冬天军区大院后勤部都要拉回几卡车大白菜,大白菜用草袋装着,警卫班的小战士们从卡车上往下卸白菜,一座座小山似的白菜堆在操场上。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约而同汇聚到大操场上,挑好白菜后,等待过秤的间歇,大人和孩子们忙不迭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菜叶,不一会儿的工夫,捡好的菜叶就隆成了一座座绿色的山包。于是,家家户户提篮推车往家里运送白菜,场面很是壮阔。因了白菜,军区大院喧闹起来,直到夜幕降临,炊烟升起。
第二天你瞧吧,家家户户的南墙下都码着一排排白菜,白菜要经受阳光的一段烘晒,去去水气后就可以入窖冬藏了。
大人们看着自家码放整齐的白菜,这个冬天他们心里就有数了。孩子们正是玩过家家的年龄,操起一根木棍,对着排列整齐的“白菜兵团”就当起了指挥家。男孩儿喊着“稍息、立正、齐步走”,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女孩儿则唱起“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位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陶醉的表情,稚拙的动作煞是可爱。
那时孩子对食品的欲望大都在可以自控的范围内,渴望美食,但不敢奢望。一盘醋熘白菜,一笼玉米窝头,一锅小米稀饭,就令满屋生香,也极大地满足了孩子们辘辘的饥肠和贫乏的味蕾。
白菜肉片炖粉条是我们的美味,如果冬日里,谁家屋梁上挂一块儿五花肉,再储上一筐土豆粉条,就让大人孩子对这个冬天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每次吃白菜肉片炖粉条时,父亲都要给我们叨叨他小时候每年只有大年三十吃年夜饭时才能吃到只有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儿红烧肉,父亲边说边用手比画着大小,我们嘴里嚼着冒着油的肉片,感到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当这种幸福感被人为地一次次放大,孩子们也学会了回味。整个冬季能吃上白菜肉片炖粉条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还有一种美味是母亲发明的白菜新吃法:把剥下的大白菜帮放在开水锅里焯一下,然后在冷水中泡一下,再捺干水,撕成一条一条,放入瓷碗中,佐以少许盐、几滴熟油,上笼蒸蒸好后,把它缠在馒头或窝头上当咸菜吃,那种朴拙的味道让肠胃很受用。每次问母亲这菜叫什么名字,母亲总是随口一句“烂咸菜”。许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当时母亲起这样一个非常草根的名字,是否有这样的两层含义:一层是从口感上说,菜蒸得很烂很烂;另一层是从品质上说,白菜的命很贱很贱,种下就能成活,就有收获,不是什么稀罕物。从胶东半岛的土地上走出来的母亲,她心里最清楚,收完了高粱、玉米,棉花、谷子,原野变得空旷起来。只有一棵棵白菜,仍然倔强地站立在寒风中,守着自己的身,守着自己的心,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内敛。
那些年年夜饭的饺子也是白菜馅儿的,华灯初上,家家户户便响起叮叮当当的剁儿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包饺子的情景,多少年来一直温暖着我的记忆。
整个冬天,白菜和我们相依相伴,白菜的清气滋润了一个又一个日子。白菜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还不时地在我们的视野里闪过一抹亮丽的色彩。
贤淑的母亲每次炒白菜时,都会很小心地剥出菜心,把它们放在一个注入清水的平盘中,每天给它换水。不几天,白菜心长出了层层嫩芽,一个个枝杈伸展开来,小小的枝丫上长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苞。黄色的小花苞就如同婴儿般安静地熟睡着。就在你不经意中,花儿依次绽放。茸茸的花蕊,娇小稚嫩,可爱极了。
金灿灿的白菜花是我们童年最眩目的色彩,凝视着白菜花,心中总会生出许多美好的情思。长大后,对白菜的感情随着了解的加深更进了一步。很喜欢现代著名国画大师齐白石关于白菜的画作,白石大师擅长画白菜,他把白菜推为菜中之王,抓住白菜肥大、嫩白、脆绿的特点入画,画出的白菜新鲜活泼、生机盎然,以“通身蔬笋气”而自豪。他画一枚柿子、一棵白菜,叫《一世清白》;画一堆柿子,几棵白菜,叫《事事清白》。他对白菜钟爱有加,在他的《辣椒白菜图》中很为大白菜鸣不平,他慨然题词:“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白石大师勤奋一生,不失农家本色,深知白菜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的颂辞。
我在品画读词中,在生活体验中,渐渐感悟到大白菜的品格,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孤寂寥落,它们都抱紧一层层的青碧,抱紧一层层的阳光、雨露,抱紧内心的清白与无瑕。也渐渐明白我们对白菜的喜爱是经岁月风霜磨砺后的一种选择,是历史与文化氤氲的一种结果。一种饮食习惯的养成总是与它深厚的根脉和文化积淀有关,白菜因其甘美、清淡、自然、平常,才令人淡而不厌,久而不倦。
“翠叶中饱白玉肪,严冬冰雪亦甘香。”每一棵大白菜都有一个鲜嫩、灵秀、饱满的内心,我们的白菜情结从不曾改变。这个冬天,有了白菜,将不再寒冷,不再寂寞。
豆腐里的温情岁月
豆腐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物,但它留在童稚记忆中那醇厚的味道至今还时时牵动着我的味蕾,在我的记忆中珍藏着,形成经久回味的芳馥,追随着我前行的脚步……
那些与鱼肉蛋无缘的岁月,豆腐是大人孩子眼中难得的佳肴盛馔。常常以能吃上一块豆腐为幸福,一块豆腐就能吃出一脸的灿烂、满心的欢喜。
儿时,每次家里吃豆腐都是一件很盛大的事情。孩子们围在灶台边不愿离去,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的豆腐。那时,五毛钱就能买好几块豆腐。但一般人家哪舍得用钱买豆腐,都是把每月供应的几两黄豆攒起来,留着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办事时用来换豆腐。
每当听到大街上“豆腐,卤水豆腐”的叫卖声,孩子们顿时就来了精神,催着母亲勺上黄豆去换豆腐。孩子们争着抢着去做这事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个小九九,端着豆腐回来的路上,可以偷偷地抠点儿先解解馋。“近水楼台先得月”嘛,那时,孩子们的肚子里太清贫了,他们实在是挡不住食物的诱惑。胆大贪嘴的孩子会偷偷在路上干掉一大块儿,回家只好编个谎话蒙混过关。那漏洞百出的谎言哪能瞒过心知肚明的大人,看着孩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大人也就不忍心再追问下去。
每次换回豆腐,母亲都会用大锅炖豆腐,出锅时,那豆腐白嫩嫩、颤巍巍,豆香气扑鼻而来,吃到嘴里绵软可口、回味悠长。孩子们的吃相用一个字来形容:贪。对孩子们来说,面对这样的美餐,哪里还顾得上平日的斯文,也来不及细嚼慢咽,更不怕烫嘴,每个孩子都生怕动作慢了让肚子受委屈,只一会儿的工夫,盆里的豆腐就被孩子们风扫残云般地歼灭掉。
艰苦岁月里,有限的食物会被母亲视为珍宝,尽可能地翻新花样,用一双巧手调剂着清苦的日子,让每一天都充满着期待。
糖水荷包蛋是孩子们眼中顶高级的美味,但没有几户人家能吃得起。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点儿荤腥的日子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很难熬的。没有鸡蛋,母亲就把豆腐切成薄片,放在糖水中煮,来代替荷包蛋。我们吃起来一样解馋,一样开心。直到现在,有时还真馋糖水煮豆腐,心痒痒时,就凭着记忆模仿着母亲的做法,给自己做一大碗,虽然学刁的嘴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那种味道,但多少也让怀旧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记得那时父亲最喜欢的是小葱拌豆腐。小葱洗净后切成葱花;豆腐切成小块,放入热水中焯去豆腥味,取出用凉白开过凉,捞出沥出水分,盛在盘内,加入盐和味精,再撒上葱花,淋上几滴香油,一盘色泽素雅淡洁、清香飘逸、鲜嫩爽口的百姓菜就上桌了。当时,我一直纳闷父亲为什么对小葱拌豆腐情有独钟,为什么每次吃得都是那么津津有味?直到许多年后偶尔看到清代诗人的一首描写豆腐的诗,“信知磨砺出精神,宵旰勤劳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我才有所醒悟,可能当年父亲不光是喜欢小葱拌豆腐的味道,而且是喜欢它一清二白的品性。豆腐清清白白的风骨、气节,平易近人、不媚不俗的品格与一生正直的父亲很是相融合拍。豆腐把百姓作为知音,百姓也把豆腐视为知己。豆腐是贫富皆宜、老少皆宜的食品,无论何时都是餐桌上鲜美的佳肴。
儿时,每年春节前,家家户户都要备上十几斤豆腐作为年货贮存。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室外就是天然的大冰箱,把豆腐装在一个大铁筒里,上面盖上报纸,放在室外,一夜之间豆腐就上冻了。因为豆腐中含有大量的水分,豆腐冷冻时水分就会凝固为小冰晶,小冰晶将整块豆腐挤压成蜂窝状。待豆腐解冻后,小冰晶熔化为水,就留下了很多小孔。
大同人爱吃火锅,逢年过节,火锅几乎是家家户户的主打菜。大人们总喜欢把擦得锃光发亮的黄铜火锅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开始张罗食材,热腾腾的一大锅一直吃到大家都热乎了,家中到处都飞扬着木灰屑才作罢。火锅不拒荤腥,不嫌寒素,冻豆腐就成了吃火锅最受欢迎的素菜。
曾读过清朝著名诗人、文学家袁枚的一个有关豆腐的有趣故事,才知道豆腐竟有这么深厚的文化背景。有一回袁枚在海州一位名士的酒宴桌上看到一道菜是用芙蓉花烹制的豆腐。这豆腐制作得非同一般,色若白雪,嫩像凉粉,香如菊花,细腻似凝脂,透着一股清嫩鲜美味,看了惹人眼馋,闻了令人垂涎,袁枚夹了一块,细细品味之后,离席径往豆腐店,笑呵呵地向主人请教制法,于是就有了流传至今的袁枚为豆腐而三折腰的典故。
豆腐是正宗的中国国粹,它不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种文化。豆腐是极平常的食品,它是平淡的,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也唯其平淡,才能制作出琳琅满目的豆腐佳肴。我们常说平淡是真,“真”是“真味”,也就是实实在在的味道。瞿秋白先生临终前撰写了《多余的话》,最让人惊叹的是此文的最后一段话——“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他说完了豆腐之后,向世人郑重道了一声“永别了!”先生至真至纯的情怀,他对豆腐的独爱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豆腐作为一种出身村野的廉价美食,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它是最大众化的烹饪原料之一,与平民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在崇尚素食主义的今天,豆腐已经衍生出名目繁多的菜肴,时时勾起我们对岁月深处关于豆腐的所有记忆,唤醒了我们被大鱼大肉折腾得疲倦不堪的食欲。其实,看起来最平常不过的豆腐,真正散发的是我们生命本身的味道。
“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经过岁月打磨的豆腐永远没有过去时,它的美味、它的清淡将以现在进行时和将来进行时一直伴随着我们……
钟爱一生的土豆
冬日里,作为冬储菜“老三样”之一的土豆,与大白菜、大葱成了人们储备的“明星”蔬菜,土豆煮了吃、烧了吃、烤了吃、炒了吃,这些年来一直是百姓餐桌上的主打菜。土豆既当菜又当饭,是人们可依赖的食物,当人们在菜摊前不知道买啥菜时,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土豆。这么多年来,它纯朴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延伸着……
我喜欢土豆,喜欢它的模样,圆圆的,憨憨的;喜欢它的味道,乡土气息,田园味道;喜欢用它做出的各种美味佳肴。新鲜的土豆刮去表面那层薄薄的外皮后,瞬间露出光滑的身段,煞是喜人,甚至连刮土豆时空气中弥散的那股独有的清新味道都让我陶醉。
儿时生活在黄土高原,那里盛产土豆,当地人把它叫作山药蛋。山药蛋既是雁北人的主食,又是副食。一年四季,每户人家的地窖里都存有吃不完的山药蛋。不论你走进谁家,到了饭点,土炕上的红漆小木桌上一定有一大盆蒸得开了花的山药蛋,旁边一定是一大碗的咸菜丝。大人孩子盘腿坐在炕上,吃着山药蛋就着咸菜丝,有滋有味的。
那时,土豆陪伴着我们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季,它弥漫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平民化的高贵。只要冬天有了土豆,一家人都会感到踏实和宽慰。
雁北有一种紫皮土豆,蒸熟后甜面甜面的,尤其是烤着吃,非常美味。但土豆吃多了也反胃,父亲就说,你看人家大同人,为什么长得那么结实,脸上都是红朴朴的,都是吃土豆吃的。听父亲这么一说,留心一看,果然如此。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脸虽然被北风刮得皲裂了,可都是像涂了胭脂一般。
土豆丝,土豆块,土豆条,都不如土豆粉好吃。雁北地区有一种习俗,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做土豆粉。买回土豆后,挑出小的,坏的,长得丑的,洗净后用薄铁片制成的孔状擦子把土豆擦成粉末状,然后用清水一遍遍地过滤,除去渣滓,土豆淀粉便沉淀在盆底。土豆粉在太阳底下晾晒后,就成了雪白雪白的土豆粉。每年的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要张罗着压粉条。在土豆粉中加上一定配比的白矾,用滚热的水搅拌成一定浓度,用饸饹床把淀粉压成丝状,下到开水锅里稍煮即捞出,盘成一团一团,放在院里铺好的席子上。等冻成形后,装入缸中冷冻起来,或馈赠亲友,或留在适当时候调剂生活。
自制的土豆粉丝颜色纯正洁白,味道鲜美,有嚼头,是雁北人最喜欢食用的菜肴,也是当地人用来招待外地客人的上等菜。
春节前压粉条堪称当地一景,通常是邻居几家聚在一起干活,大人们灶前忙忙碌碌的身影,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将过年的气氛蒸腾得浓浓的。
整齐划一的军营里,色彩也很单一,但单调的军旅生活并不能阻隔人们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母亲通常会把发了芽的土豆顺手按在一个旧花盆里,几天之后,在叶与叶之间,突然蹿出两枝水汪汪的茎,茎顶炸开一簇花。一串串紫色的花瓣围绕着明黄的花蕊,摇曳点缀在茂盛墨绿的叶蔓间。灿灿的土豆花,不仅装点了军营,也装点了我们的生活。后来才知道土豆花其实很有来头,曾是时尚的代言者。据说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生日宴会上,药剂师向国王和王后献上了土豆花,路易十六当场把花别在了衣襟上,王后则用花环装饰了发髻。一时间,法国爱美的女子都迷上了土豆花,太太小姐们把土豆花当成最时尚、最高贵的象征,从此土豆也步入了“高大上”的宫廷贵族生活。
上大学后,土豆也是学生餐厅里的主打菜,煮的、蒸的、炸的、焖的、小炒的、红烧的,切块的、拉丝的、片状的、长条的、切瓣的、捣成泥的……它几乎占据了大学食堂的半壁江山。那时,三毛钱就可以在小炒窗口要一份现炒的土豆丝炒肉,那个香味在一毛五分钱一份的豆芽菜面前飘呀飘,常常引得同桌就餐的好友忍不住伸过筷子来。捏着饭票过日子的大学生活,一周也只能两三次奢侈一下,好给肠胃来点儿动力。家境好的学生,十天半月也会犒劳自己一顿六毛钱一份的土豆烧牛肉,这道经典菜肴因为毛主席的诗词而风靡大江南北,让我们这些中文系的学子们也能在品尝美味的同时,抒发一下文艺青年的感慨。
当时,一位学长关于土豆的诗歌在校园里走红,我们常常在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十分钟里,在心中默诵……有时,在上诸如古代汉语、古典文学这些老学究的课时,常常拖堂。肚子饿得咕咕叫,教授还在讲台上喋喋不休,惹得班里的急先锋们一边用铁勺敲打着饭缸,一边诵出声来——
亲爱的马铃薯,你永远是大学食堂的主角/哪里需要你/哪里就有你的身影/你是宫保鸡丁里的鸡丁/你是麻辣肉片里的肉片/在新式木须肉这道菜里/肉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肉/鸡蛋不在的时候你就是鸡蛋……
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老师茫然地环顾四周后只好戛然而止,同学们便潮水般地涌向食堂。
后来兴趣使然,看了一些关于土豆的文章,才知道土豆是“舶来品”,原名“洋芋”,产于南美,后经欧洲引入我国。从最初的“舶来品”到实现了“本土化”,它也有了中国名字——“土豆”。
土豆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食物。毛主席的诗词“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现代文学中有与“荷花淀派”齐名的“山药蛋派”;一代宗师梵高曾创作了一幅经典的画作《吃马铃薯的人》,欣赏的人无不被震撼。土豆又是一种最普通的食物,在饥饿的年代,没有粮吃,土豆便是人们充饥的首选。欧洲曾流行这样一个口号: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但是在面包和牛奶来临之前,土豆就是穷人的上帝。
在瑞典的歌德堡市中心的一个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青铜塑像,俗称吃土豆者的塑像。他神情淡然,骨骼粗大,腼腆,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沟壑。虽然一身贵族装扮,但是像土豆一样沉静,内向,沉稳。他就是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著名的吃土豆者。可见土豆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对土豆的情感源远流长。
“山药蛋开花结疙瘩,圪蛋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信天游的旋律穿透层层雾霾,从遥远的记忆中刮了过来……
当鸡蛋成为往事
如今的鸡蛋已成为寻常百姓生活中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物,可是,它在许多人的记忆中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它是许多人童年最温情的记忆。多少年过去了,由一枚枚鸡蛋延伸出来的浓浓情思依然茂盛,只要打开冰箱,看到一枚枚圆润的鸡蛋静卧在那里,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满足。每每轻轻地将它握在手中,一种莫名的激动会涌泉般地沁出心底……
小时候鸡蛋是我们眼中最美味的珍品,只有逢年过节、家里待客和过生日时才能享用。那时,军区大院每家每户的门前空地上都有一个用木栅栏圈起来的鸡圈,里面有一个用碎砖头垒起来的分上下两层的鸡窝,下层是简陋的鸡舍,上层是用稻草铺起来的“产床”。
每年春天,都会有小贩挑着竹筐走街串巷,竹筐里挤满了毛茸茸的鸡雏,唧唧的叫声穿过竹筐的缝隙播撒开来。“卖小鸡——哩吆嗬,卖小鸡哩——”声音婉转嘹亮,结尾戛然而止,然后再续一声:“卖小鸡哩——”尾音上翘悠长,颇为动听。这些卖鸡雏的汉子们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煽情而诱人的叫卖声让家庭主妇们忙不迭地丢下手中的活计,操起身边的家什,老鹰抓小鸡一般地奔了出来,尾随其后的是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大人们挤在摊前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争相挑选着自己看好的鸡雏,而孩子们则围着鸡筐探头探脑动手动脚叽叽喳喳。
毛茸茸金灿灿的小鸡仔着实可爱,孩子们捧在手里玩,抱在怀里暖,忍不住还往脸上蹭啊蹭,就是舍不得放下。鸡仔成了孩子们童年最好的玩偶和朋友。待到鸡雏大些了,纸箱就关不住它们了,它们一个个鲤鱼跳龙门般地跃出纸箱,在院子里溜溜达达自由觅食。
大约一个月后,鸡仔就能分出公母了。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通常是一家的公鸡清晨打鸣,其他的公鸡纷纷追随,起承转合此起彼伏,形成了一种比起床号还壮观的阵容,鸡鸣声叫醒了清晨,家家户户炊烟升起。
为了让母鸡尽快产蛋,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都要着竹篮去菜市场捡菜叶,回到家中把捡来的菜叶切碎,与谷糠搅拌在一起喂鸡。每到秋天,就要多捡些菜叶切好晒干,为鸡宝宝们备好一冬的食物。
那时,最让大人孩子们开心的事就是听母鸡下蛋后“咯咯哒”的叫声,只要一听到叫声,孩子们就会兴冲冲地直奔鸡窝,捡起热乎乎的鸡蛋,大呼小叫地放在母亲的手心里。这时,母亲们都要安抚一下心里早已拱出馋虫的孩子们,她抚摸着我们的头,轻声细语道:好好听话,再攒几个鸡蛋就给你们煮着吃啊。
母亲的话很有穿透力,孩子们为了能早日吃上鸡蛋,捡菜叶拌鸡食时就分外卖力。母亲也不食言,没过几天,便兑现她的诺言。
每次母亲炒鸡蛋,都是全家很隆重的时刻。只见母亲把一只碗放在灶台上,拿起两枚鸡蛋互相轻轻一,然后掰开裂缝,鸡蛋便滑到碗中。蛋黄鲜艳澄黄,蛋清透明如胶,之后将切好的葱花、细盐一起倒进碗里,再用筷子快速搅拌,然后倒入滋滋作响的油锅里,随着一阵爆炒声,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炒鸡蛋便出锅了。
母亲做的炒鸡蛋非常好吃,母亲的盐水腌蛋也是一绝。那个时代,副食品都凭证供应,孩子们的小脸由于缺乏营养泛着青菜色,鸡蛋便成了唯一可以细水长流的营养品。为了佐餐,母亲通常会攒些鸡蛋腌起来。母亲把放入花椒、大料、粗盐的水在灶上熬开,放晾后,倒进小罐中,然后把鸡蛋放进去。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鸡蛋就腌好了。煮好的咸鸡蛋剥开一个小洞,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开蛋清,黄澄澄的油便渗了出来,用筷子撮起一小块儿酥软的蛋黄放入口中,那个香味儿直往人心里钻。腌鸡蛋是很有讲究的,腌不到火候,蛋黄不出油。腌得过火了,蛋黄和蛋白泄了就不好吃了。因为珍贵,所以珍惜。母亲每次捞了陈蛋补充新蛋时,总要用红铅笔在新蛋上做上标记,这样就不会吃混了。
那时,供销社每天下午都会定时处理一些当日的碎鸡蛋,母亲隔三差五会牵着我的手早早赶去排队,用大茶缸打回一些蛋液给我们蒸蛋羹。每次母亲做蛋羹时,我都是咽着口水在一旁盯着。只见母亲把蛋液充分打散,加入几滴香油、盐、葱花拌匀,再注入温水,上火蒸十几分钟后便可出锅了。母亲蒸的蛋羹漂亮极了,嫩黄色的蛋羹上点缀着翠绿的小葱段儿,光滑软嫩,入口即溶,爽而不腻,这是我们童年最美妙的一道佳肴。一茶缸蛋液大概也就是一毛五分钱,即使是这样,母亲从来都舍不得吃一口。我知道母亲非常喜欢吃白水煮蛋,有一次她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曾想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能吃上一个煮鸡蛋。可她一天到晚颠着一双小脚操持着家务,从来都不舍得给自己煮上一个鸡蛋吃。每次给我们剥鸡蛋时,总会把粘在蛋壳上的还不够塞牙缝的一小点儿蛋清用拇指小心地抠下来放进嘴里,她容不得一丁点儿的浪费,在她的心中,浪费就是犯罪。等到儿女长大成人,有了足够的能力反哺母亲时,她老人家又得了高血压,不宜吃蛋黄了,我们只好把煮好的鸡蛋清剥给母亲吃,一直到她老人家辞世。
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痛得直想掉泪,此时的心情或许只有舒婷的这几句诗能略表一二:“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又何必苦苦寻觅。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轻轻 轻轻 温柔地……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流啊 流啊 默默地……”
著名作家刘庆邦老师写过一篇《凭什么我可以吃一个鸡蛋》,真实地记录了庆邦老师由一个鸡蛋引发的一段愧悔的追忆。这篇文章撞击着我的心房,引起了我灵魂深处强烈的共鸣。
“如今,鸡蛋早已不是什么奢侈品,家家都有不少鸡蛋,如果不怕胆固醇高,想吃几个都可以。可是,关于一个鸡蛋的往事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记忆不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愈发清晰。鸡蛋像是唤起记忆的一个线索,只要一看到鸡蛋,一吃鸡蛋,我心里一停,又一突,那个记忆就回到眼前……”
当鸡蛋成为往事,我们这些有着用鸡蛋换回柴米油盐经历的苦孩子们,我们这些为鸡蛋笑过、哭过、争抢过的馋孩子们,总会有一缕扯不断挥不去的情愫从心底泛起,袅袅升腾,这份情愫关乎岁月,关乎生命,关乎亲情,关乎似水流年中那一个个琐碎点滴……
冬日里 黄豆黄
人这一辈子,一日三餐,习以为常。但是,总有一些食品,在岁月年轮里的辗轧下,化为一种情感,一种记忆,滋养着我们的灵魂。很多时候,我们面对食物,久违的往事像退潮后的沙滩,总要留下星星点点的记忆。
过去的岁月,许多人都和黄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圆圆的黄豆,它属于黄土地,属于匍匐于黄土地上的农民,它也是我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元素。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黄豆属于供应食品的范畴。每家每户每月的粮本上都有定量,一人平均一个月三四两,一般的家庭买回黄豆后,除了逢年过节换豆腐外,还把它当作调剂生活的副食品。那时,黄豆在大人孩子的眼中可是金豆豆,金贵得很。
记得儿时,只要是家里煮稀饭放进黄豆,盛饭时,母亲都会用勺子在粥面上打着圈儿,等豆子聚拢来时,猛沉勺子,豆子便听话地落入勺中,我们赶忙送上碗去,很满足地享用一顿美餐。
有时,母亲会把黄豆泡胀后,用花椒、大料、盐煮成咸豆,当作佐餐的食品。母亲最拿手的一绝是做黄豆酱。把黄豆泡好后,加入花椒、大料、盐煮烂,团成团儿,放在阳光下滤去水分,然后装入坛中发酵,每天都要打开盖子用干净的筷子搅拌,直到散发出醇厚的酱香味。胶东半岛人喜欢大葱蘸酱,母亲也是百吃不厌。母亲一生崇尚俭朴,粗茶淡饭。她老人家不喜荤腥,却离不开大葱蘸酱,始终都保持着胶东人的质朴和淡泊。许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母亲就是以这样的生活习惯把家乡的味道牢牢拴在胃中,把浓浓的乡情紧紧系在心里。
黄豆在我童年时留下的记忆是美好的,深刻的。关于黄豆,还有着有趣的往事。
那时,军区有自己的军垦基地,每年秋天的收获季节,都会用大卡车拉回花生、豆子,让家属们去义务剥花生、剥豆子。军嫂们都会拖儿带女兴高采烈地赶到篮球场上参加义务劳动。每人面前一堆豆棵,一只碗。一开始,军嫂们都好似憋足了劲,缄口不语,暗暗地展开一场比高低的竞赛。一双双或细嫩或粗糙的手麻利地剥着豆子,只见手起豆落,粒粒黄豆掉落在碗里发出“当当”的声音,孩子们则把一双双小手插入金黄圆溜的豆子中,享受着劳动的快乐。
渐渐,大家把劳动当成了一种享受,军嫂们欢声笑语地聊着天,孩子们一个劲儿地缠着大人讲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中,母亲给我们讲了一个美丽的童话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老夫妻,他们无儿无女,乐善好施。有一天晚上,这对老夫妻剥豆子时,老太太突然说,如果这些豆子都变成了娃娃,那该多好啊。第二天早晨,老头老太太被娃娃稚嫩的吵闹声惊醒。一看,我的天哪,盘子里的豆子都变成了一个个圆头圆脑的小胖子,有的站在桌上,有的趴在床沿边,有的钻进老爷爷的鞋子里……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爸爸妈妈,乐得老两口心里开了花。一会儿这个要吃的,那个要喝的,这个撒娇,那个讨宠。老两口招架不住了,决定只留下一个乖宝宝。他们把床上地下的豆宝宝一个个放回盘子里,瞬间,豆宝宝又变回豆子。只有一个最乖的小宝宝陪伴着老两口度过了幸福的晚年。
我一边剥着豆子,一边陷入了无边的想象中……
多少年后,这个撒豆成娃的童话一直在我的心中珍存着,豆宝宝可爱的样子多少年一直没变。
有童话故事陪伴的童年,即使物质生活贫乏,一样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在冬天这个色彩单一、食品单一的季节里,孩子们还是有盼头的。“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都露头。”北方有炒蝎子爪的习俗,也就是炒黄豆。把新鲜的黄豆倒入烧热的铁锅里,然后不停地翻搅,直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颗颗黄豆咧开了嘴,就可以出锅了。喜欢咸味,出锅前加点儿盐。偏爱甜的,就加点儿糖。二月二的早上起床前,父母会郑重其事地嘱咐孩子们,起床前一定要认真地说“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我抬头”,之后才可以穿衣下床,谁不听话,就不给谁吃香喷喷的炒豆。比起咸豆、甜豆,我更钟爱原味的豆。刚出锅的炒豆,一股焦香扑面而来,嚼在嘴里脆生生的,而且越嚼越香,完全是天然的美味。上学前抓一大把装在兜里,上课时忍不住偷偷捏出一颗,环顾左右后嗖的一下塞进嘴里,闭着嘴轻轻地嚼,慢慢地咽,这一天嘴里弥漫的都是炒豆的香味。
家庭条件好的,大人会在炒熟的豆子里放上少许的熟花生和熟瓜子,这样孩子们每吃到一颗花生或瓜子都像中了大奖般的兴奋。童年,炒豆带给我们的快乐真是妙不可言。人们都说,简单了就快乐,那时孩子的世界单纯如水,他们对物质的追求少之又少。
现在很少吃黄豆了,多半是让转基因闹的,偶尔乡下的亲戚带回一些自家种的豆子来,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往事。一个人对食物的记忆、认知,经过岁月发酵之后更加明了,最初的味道不会随往事一点一点地消逝,反而会在时间的打磨下更加清晰,它们深刻地贮存在我们记忆深处的某一个角落,变成一根柔韧的线索,将酸甜苦辣的时光碎片串联在一起。有人说食物是一条穿越历史的文化之线,将煮蒸炒炖的历史掌故串联在一起。这话说得在理。
民以食为天。令人垂涎的山珍,令人回味的美味,让人很受用,但牵动我味蕾的始终是那些老记忆,老街景,老食品,老味道……
吕秀芳:笔名芳菲。河南能源焦煤集团宣传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河南能源焦煤集团作家协会主席。
已在《人民日报》《散文·海外版》《散文》《莽原》《阳光》《青春》、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二百余万字,多次获全国散文征文大奖赛优秀作品奖,河南省首届文学新人新作奖,1998获第二届“韩愈杯”全国散文大奖赛三等奖。著有散文集《草茉莉的风采》《阳光不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