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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男人(短篇小说)

2016-09-10寒郁

阳光 2016年4期
关键词:桃子

寒郁

熟悉的人都知道庆林这人脾气不好,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怕他,虽然打也不一定打得过他,但总还可以跑,毕竟他赶不上。他是个跛子。所以,说到最后怕他的还是桃子。桃子是他的女人。

当庆林颠簸着身子背着破蛇皮袋回来时,桃子在大门口迎着他。这是春三月的黄昏,夕阳像一枚红透的浆果,摇摇欲坠地弥漫着如水的晚霞,天地间流淌的都是寂静而温暖的酒红色。庆林本来是一路气冲冲地走回来的,但看着落日的余晖映在女人略微浮肿的脸上,反射出温顺柔弱的光芒,庆林的气愤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一瞬间庆林意识有些恍惚,好像自打他走后,桃子就一直站在那儿,扶着门框等着他回来。

这个恍惚让他心里即刻一个柔然的激荡,眼泪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不过庆林想了想还是扬起了巴掌,女人不能惯,该疼疼该打还得打。到家的这几步他走的步幅很大,像是圆规,一只好腿带着另一只坏腿在地上划拉着往前走,看着很费劲,实际上庆林走的却很快,他的身子像一片树叶被牵引着往前剧烈摇摆。

到了桃子跟前他就把准备好的巴掌亮了出来,嘴里还气冲冲地说着:“走前我不是给你说好了嘛麦收回来,你是没有记性还是欠打?有啥事你说你半中间把我叫回来?”

桃子很害怕地眨着眼耸了一下眉毛,倚着门框,一双眼睛里藏着两只受惊的小羊一样,她看着男人,绽开嘴唇笑了,眼泪随即也落下,在夕阳里镀了色,红红的,像是零落的小花瓣。

庆林叉开的大巴掌还是落在了女人脸上,不过不疼,倒像是抚摸,但是动作很大,胳膊拉了多长,真要使劲的打的样子。庆林还教训女人:“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我看你哪儿都好好的,你说你叫我回来干啥?”庆林生气是有理由的,他跟着村里人在县城修桥,临走说好的麦收回来,女人这几天却几次捎话让他回家。他以为出了啥大事呢,就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女人却一根汗毛也没少好端端的老远就站在那儿。他能不气吗?来回请假五六天下来,几百块钱就没有了,挣不到了。他想女人都是这样黏糊的货,要是十天半个月的就让回来一趟,那这活儿还怎么干?庆林想,不行,不能惯着,得打一顿,打一顿就不三天两头捎话让回了。

桃子接过庆林手上的蛇皮袋,把气鼓鼓的男人拉进了屋子里,放下袋子。庆林重拾起刚才的气愤,狠了狠心,终究还是照桃子屁股上揍了一下,说:“记住了这回,是麦收才回,麦子还没抽穗呢!”

庆林打出去的手掌没有收回,就被桃子攥住了,桃子捏着他手上的茧子,把大手放在自己身上,就站在那儿,看着男人,桃子笑。桃子的笑是一层层打开的,就像花开,完全是看到牵念的人心里的那种张灯结彩,脸上也就笑逐颜开,只是桃子不能用嘴巴表达出来罢了。桃子看了许久,看得忍不住眼睛湿了,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就看他。庆林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犯嘀咕,心里的气先惊跑了一半,大声问她:“是不是谁又欺负你了,说,是不是啊?”庆林摇着桃子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啊?”

桃子不说话,庆林撇下她,跛着腿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儿,终于寻见砍柴的斧头,“日他奶奶,你说,谁又欺负你了,我砍死他!”庆林脑门上有几道蚯蚓在爬。怨不得女人急着捎话让回呢,肯定是在家受欺负了!庆林对自己一路上对女人先入为主的气怒很愧疚,大手擎着斧头,斧头上的光芒跃跃欲试,“桃子,你说是谁,谁我也饶不了他!”

桃子没说,还是看着他,还是笑,笑的更好看了。

男人还叫嚷着,“你倒是说啊,是不是又是柴龙这狗日的,是不是啊?”庆林就后悔上一次没有把柴龙的狗头给砍下来。柴龙其实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是爱戏谑,上一次当着许多人问庆林,“你和桃子做那事时,嫂子也不会叫吗?”——就这一句话,庆林掂着瓦刀在后面追了他半天,把柴龙逼急了,上到了村里的老槐树上一天都没敢下来。

这会儿庆林又要拿着斧头去找柴龙,被桃子拉住了,桃子对他摇摇头又摇摇头。这一摇头庆林就蒙了,想,还是谁呢,对了,肯定是三全这色眯眯的老东西,每次放羊从这儿走过一双小眼都要在桃子胸前贪婪地推敲一番。庆林说:“那就是三全了,看我去找他!”

桃子仍然拉着他的胳膊不放,又摇摇头。庆林就急了,他快三十了才娶上桃子,才成了一个活得有劲儿的男人,平日里他可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打打骂骂,但旁人若有一句话一个眼神惹了桃子,他瘸着腿也会和那人拼命的。这是他的女人。

庆林把斧头掷在地下,“你倒是说啊!我给你出气,你怕啥!”

桃子拉着他的手,笑了,有些负气,又有些埋怨,噘起了嘴唇,桃子用眼睛说:“我要是会说话,还会找你这个笨乎乎的大个子吗?”

庆林就嘿嘿笑了,挠了挠头皮,但一想女人没被欺负却把他叫回来了,这一来一回耽误的,他还是心疼那钱。就又板了脸,“那你是啥意思呢,让我半路上回来,才干了两个月?”

桃子的意思是,让他猜。

他那个五大三粗的笨样,猜了一下没猜出来,没猜出来他就自暴自弃地恼了,不猜了。桃子却不放过他,拉住他胳膊,着看他,眼神汪汪的,都是期待。看他猜不出来,桃子指指自己脸上。庆林这才看见桃子脸上有些虚肿,还有一些绯红的斑点,他说:“咋的了,桃子,你让蜜蜂蜇脸上了?”去年桃子去油菜地里拔草,就被蜜蜂蜇了几下,庆林训斥她不要在油菜地里拔草了,反正已经开花了,有草也长不大,可桃子还拔,她是喜欢那连片明亮金黄的菜花。再说,她也不是拔草,是挖荠菜,荠菜包饺子,庆林爱吃。

桃子这会儿淘气了,比画着说:“你才让蜜蜂蜇了呢!”桃子继续提示他,就张大了嘴巴,做了一个呕吐的姿势。庆林摸摸她的额头,说:“咋,你反胃,干哕?”庆林有点儿生气,“想吃啥你就说呗,钱都你管着呢,想吃啥到街上买呗,值当得让我中道儿回来吗?”庆林还惦记着耽误的工期,觉得桃子想吃个东西就把他那么远叫回来,有点儿娇气了。

桃子低头笑,跺跺脚,指指肚子,在肚子前面划了一个圆,摊开手,看着庆林。这一串动作庆林看得眼花缭乱,一头雾水地说:“咋,你肚子疼了?要不我给你烧个热水敷敷,揉揉。”他记得桃子每个月身上来时肚子总要疼半天的。

桃子弯腰而笑,拍了一下他的脊背,指了指猪圈。这一回庆林听明白了,说:“我不是呢,我就俩腿,我也没那么胖。”桃子把圈里的两口猪喂得肥嘟嘟的。

桃子放弃了,不给他猜了。桃子想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桃子打定主意这回就不说破,看他这个笨家伙啥时候能猜出来。桃子怀着一个温馨的小憧憬,就自顾狡黠地笑了,看着男人老实巴交的样子,桃子笑着笑着忽然温暖地想哭,想哭桃子就哭了。这一哭把庆林吓得不轻,手足无措地站在桃子跟前,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不住地说:“你咋了桃子,我没惹你啊,你让我来我这不就来了吗,钱不挣就是了,我不骂你了……”

桃子心说:“就会说咋了咋了,就知道死劲挣钱,就不会说个其他的啊?”桃子看人家电视上男的都会说些个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庆林就从来不会。桃子想,女人长两只耳朵难道是摆设吗,还不是为了装一些甜话?桃子就骂:“猪,真是猪啊!”

桃子早就包好饺子了,单等着男人回来就下锅里煮。庆林要去劈柴火,桃子命令他在矮凳上坐着,不许动。男人在外面遭累,脸上黑乌乌的,又瘦了一圈,桃子看着,心韧韧地疼。庆林就坐在凳子上,咧开嘴嘿嘿笑,桃子说:“样子,傻死了!”

桃子引火,往灶里填柴火,烧水,把饺子下锅里,直煮到饺子在锅里“噗噗”往上冒,盛在碟子里,放了醋,让男人吃。

庆林一口一个,吃的很欢实。吃一个还要看看桃子,“你也吃呀!”桃子不饿,没胃口,但也陪着吃了一个,然后掐着虎口,把胃里萌芽的呕吐平复掉。男人吃吃看看,倒像个大孩子,桃子就用手势训斥,“吃慢点儿,没人跟你抢!”男人就再夹一个饺子放在桃子跟前,黑眉黑眼地笑,真是傻死了。

桃子心底叹了一口气,“唉,我咋就会看上这个傻大个儿呢?”下意识地摸摸肚子,很轻柔,心里满满的,很踏实,桃子就轻轻笑了。笑都跑到唇角了桃子也不知道,看着眼前一个虚无的点,眼睛里涡着迷离的浅浅笑意,脸上呈现出陷入美好幻想的轻微钝感。

男人吃完了,把碗一推,就起身去喂猪。桃子从出神中收回,没拦住他。桃子从后面看着庆林宽阔的脊背,心里涌起踏实感,桃子的手环护在腹部,肚子里是沉甸甸的果实成长的下坠感觉。结婚两年,终于有了,自从医院检查确定之后,桃子最近总想哭,想哭给男人看。以前桃子不这样的,看着柔弱、安静,桃子是有主见的女子。当初一家人都不愿意这门亲事,桃子硬是坚持,才嫁给庆林做了妻子。

她觉得这个男人指靠得住,看着粗嗓大腔的憨傻得不得了,他心好,知道疼人。

庆林喂了猪,又去劈柴,其实他年后走时劈的一大堆柴还多着呢,桃子也不拦他,知道拦不住,就让他干吧,不干点儿活他心里也不踏实。桃子就烧水,留给男人洗脚。

庆林劈完了柴,又把院子清扫了一遍,才满意地收了手。庆林想干完了这些,明天就回去,得挣钱呢。娘走的时候借下看病的钱刚还清,得再给桃子挣钱呢,因为,还没给桃子买个电动车呢,桃子爱看电视,家里的小彩电都看旧了,还没给她买个大电视机呢……还有许多许多,庆林跟自己说:“明天就回工地,不能让身上的劲儿闲住了,得赶快多挣钱啊,好给桃子花。”庆林只顾着想这些,桃子打了水让他洗脚,瞪了他几次他都没看到,桃子把水花撩到他脸上他才反应过来。

他洗脚,桃子在一旁剪纸,剪得很细,庆林凑过头来看,桃子问他:“这是什么?”庆林说:“娃娃。”桃子再问他她为什么要剪娃娃,庆林就不说话了。桃子嫁过来两年了,都没有怀上孩子,庆林不敢回答,怕触到这个话题,惹得桃子伤心。庆林其他的不怕,就怕桃子流泪,一流泪他就眼目发呆,完全没有了主意。庆林岔开说:“桃子,明一早我回去。”说的斩斩截截的,很硬,生怕自己软下心来似的。

桃子手里的剪纸就多剪了一道缝,剪坏了。桃子收了剪子,抬头看看他,低头还接着剪,剪得很慢。接着没几下,一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就从红纸上跳出来了。桃子用大头钉固定在床头的立柜上,盯着剪纸看,眉眼都很柔软。

庆林洗完了,凑过来,也说:“好看!”眼神却从剪纸上滑了下来,瞧着桃子的腰身,嘿嘿傻笑了两声,还是说“好看”。庆林笨手笨脚地从床沿上挨近了桃子,像一堵移动的墙。桃子闻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汗味,就领会过来了:他想了。男人想了。搁在平常,桃子就顺应着躺在床上,把自己也铺展开来,让男人在田垄上随着墒情浅耘深耕。但今天不行,桃子站起来,去闩门。庆林会错了意,还站在那里等着,桃子转身看见他眼巴巴的眼神,心很猛地疼了一下,男人不容易,饿了两个多月了,饿得眼睛都绿了,这次不给他,下一回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桃子就有些动摇,主要是男人的眼睛太让她可怜了,庆林喉咙间“咕咚”咽了一口唾沫,馋得很了,把桃子都逗笑了。这一笑给男人一个委婉的引导,男人就趋身过来,大手大脚地就拽她腰带。桃子又下意识地摸住肚子,两只手本能地揪住裤腰带,不放开。庆林以为妻子是和他闹着玩,就粗咧咧的使劲拽了几下,却没拽开,像是一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庆林就拽着腰带仰脸急哧哧地喊一声:“桃子……”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满是委屈。庆林再喊一声“桃子”,桃子的心就软了,手就松了……桃子也想,她也成了一摊水,但她又从水里积攒了一些力量,她踢,她咬,捶他的脊背,就是不让庆林把他抱到床上。她可以放他进来,但她不能让这个傻大个子压着肚子。庆林很不快,抱怨似的哼哼着,可抬眼看见桃子两眼的泪水像是扑打的飞蛾,扑棱棱地要从眼窝往外飞,庆林就不使狠劲了,就听桃子的,站着好了一会儿。桃子的手抚摸到庆林头发上,男人便像一艘小船摸索着进入自家的港湾,把该干的事干了。桃子不会说话,眼泪很丰沛,伤心和开心都会流泪。要完了,庆林累了,汗涔涔的,要撒开手喘口气,桃子不让他撒开,让他继续用劲抱着。好久好久他们都没有说话,然而沉默也是好的。桃子在庆林怀里默默流了一会儿泪,贴在他“扑腾扑腾”打夯一样跳动的胸膛上,桃子想,电视上所说的幸福,也不过是这样子吧。

好完了,桃子打了热水,洗了身子,换下花边葱绿夹袄,换上一件素色的,坐在奁前梳妆。庆林不知道她干什么,就躺在一旁眯着眼看她。他好像从未见过桃子这样梳妆,他忽然觉得桃子很美,一种他的笨嘴所不能描述的美。桃子的脸色有一种像水一样的温柔,连在水盆边用手拢长发的动作也很柔软,庆林在一旁看得入神。他看着被月光照得昏黄的墙面,映着桃子的身影,她的影子在墙上摇摇曳曳的,像黄昏里的一棵正开花的芦苇。

梳妆已了,桃子来到堂屋,八仙桌子上点了香,点了烛,摆了一盘水果,一盘馒头,还插了一枝从地里摘的梨花。桃子把娘的照片从旁边取下来,擦了擦,放在梨花掩映下。

桃子拉过庆林,给娘磕头。

当初桃子家里反对就是因为庆林嘴笨手笨,一只脚还有毛病,孤儿寡母的,桃子又不会说话,家里万一遇见个事连个挡门面的人都没有。可桃子愿意。先前给她介绍的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是挺好,但是处了几天,去山上庙会玩,碰见他的朋友,那个朋友看看桃子,问他,“你对象啊?”那小伙子看着朋友有点儿同情的眼色,到底还是吞吐着改口了,“哪儿,不是,临近村子的,顺路带着她到山上玩儿。”还是嫌弃桃子是个哑巴,上不了台面。以为桃子没听见呢,桃子都明白的。介绍到庆林,谁也没想到会成,庆林那个笨痴痴的木讷样子,桃子却长得那么好,庆林娘也没想到会成,但桃子就是看上这个笨人了。桃子知道庆林爹殁的早,他打小吃的苦多,一边挣钱养家一边照顾着母亲,心气硬,说话粗粗拉拉的,不会表达。但桃子和他处了一段,就慢慢发现他的好了,他想对她好,却不懂方法,给桃子买衣裳,他也不会挑拣,看着好看的一个样式的就能买好几件;桃子的头发长,他买梳子,一下儿买了一大包,回来让桃子挑;他人虽木讷,但手巧,会木工,给桃子做了一个梳妆台子,雕着花,那么精巧,用一辈子桃子也不舍得丢掉……谁要是敢喊桃子一句“小哑巴”,他立马就蹿起来划拉着腿和人打架,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柴龙那么逞能,被他追赶了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桃子怕他真和人打架,常劝他“是哑巴还不让人家喊呀,喊就喊吧,又不累咱。”庆林吃着饭气得把碗都摔了,他叫着:“我就是不让他喊,谁也不能喊啊……”他说着说着竟流下大颗眼眼泪。“真没出息”,桃子比划说,“傻瓜,你再打个镯子,拴住我吧。”庆林就在娘的老镯子基础上又打了一对新的,戴在桃子手上,牵着她,就娶回了家。桃子娶到家里一年多了,忙着家务时,娘还总爱从后面偷偷看着桃子,替庆林感慨一句“傻人有傻福啊……”,说一句眼睛就忍不住要潮湿一阵。娘喜欢她,欢喜到心眼里了。桃子除了不会说话,哪地方都不比别人差,做饭、洗衣、喂猪、绣花……家里的活儿都出众。

娘走的时候拉住桃子的手,说:“庆林这孩子,人笨,可他心实诚,你就把他当个大孩子吧,他舍得疼人……”娘要桃子替她照顾着庆林,桃子都流着泪答应了。娘患的是脑血栓,查出来之后怎么劝也没有用,就是不上医院,娘的心性硬,庆林发脾气也没用,庆林和桃子就哭,求她。娘说:“哭啥,我不去,娘怕扎针,疼。”娘不是怕疼,是怕糟蹋钱,盖房子娶桃子的钱还欠着呢,娘不能干活了,就不愿再花钱。结果娘熬了半年,走了。一手拉着庆林,一手拉着桃子,嘴里已经说不出话了,把桃子和庆林的手放在一起,娘就笑,娘走的很安详。

…… ……

桃子收拾好桌子,就拉庆林。庆林还没跪下,就“哇”一声哭了。娘走了一年多了,这个清明节是要好好的祭奠一下的,桃子当然祭扫了,可庆林在外面,这一磕头就算是把清明节的补上了。

看着庆林伤心地哭,桃子也动了情,娘对她也好,疼她疼得甚至有点儿捉襟见肘,什么都想给她,又觉得给她什么也都不够。连庆林大声一点儿对她说话娘都不依,她耳朵听不清楚,庆林跟她说话都像是吼叫,娘就吵庆林。娘最遗憾的可能就是没看着她生一个孩子。桃子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愧疚。

桃子的手从腹部滑落,这些天,她总是忍不住过一会儿就要摸一摸。才两个多月,除了偶尔的呕吐和乳房疼痛及容易疲倦之外,并没有太多明显的反应。可桃子总是感觉肚子里在开花结果,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小家伙像一颗种子,在破土、发芽、长大,桃子一想她就要结出果子了,心里就沉甸甸的,压满枝头的都是等待收获的欢喜。桃子想,多不容易啊,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还有啊,医生安慰说,没事的,不要怕,下一代不会是哑巴,这一般不会遗传的。

可是这个傻人还在娘的相片下哭呢。桃子就看着桌子上的娘,相框里是娘身份证上照片放大的遗像,一张被岁月和生活打磨后仍精神的脸,散发着慈柔的芳香光芒。桃子喊了一声娘,问她,“娘,你是要孙子呢还是孙女?”娘似乎在笑着说:“都好,都好啊……”

桃子把手放在腹部还没有隆起的弧度上,这一会儿都忍不住想跟庆林说了。从检查出来,这个秘密她藏了一个多月了,心里的甜蜜都积攒得扛不住了,随时都有溢出来的可能。看着庆林的后影,磕了头,桃子算是正式跟娘说了,有交代了。桃子到底还是没有说破,好像她和照片上微笑着的娘约好了,桃子心里也笑,她们娘儿俩单等着,看家里的这个傻男人什么时候才会猜出来。

屋子外,大半个月亮斜挂在窗棂上,涂抹了一层银白的光。明天一早男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男人想着给她挣钱啊,拦也拦不住他。桃子收拾了一下,煮了一堆咸鸭蛋,还擀了一碗面条,明天一早好下给庆林吃,让他吃完了好到镇子上去赶到城里的汽车。桃子心里对庆林说:“傻人,当着娘的面我都给你说了,你笨,还猜不出来,那就别怪我了。”桃子想,麦收回来就麦收回来吧,反正他总走不出她心窝窝。到了麦收时候,桃子想肚子都该起来了,到那时候这个傻瓜要是再看不出来的话那就真是个傻子了,就不要他了。

收拾好了,桃子开了门,把盆里洗漱的水迎着月亮倒出去,倒像是“哗”地倒了大半盆月光。桃子立在院子里看了看天,月其实并不圆,桃子却觉得很亮,很满。

庆林在屋里睡意朦胧地喊一声:“桃子,别着了凉……”一句话没说完,鼾声就像拉响了风箱,呼呼的。桃子回到床边,看着庆林的睡相,照他身上打了一下,心说“死鬼,就知道睡”,看着他呼噜声像院子里挂着的金黄玉米,一嘟噜一嘟噜的。桃子捏住他的鼻子也不管用,照样睡得波澜不惊。肯定是从镇子上下了汽车没舍得花那五块钱坐个摩的,一路走来的,这个傻家伙。知道男人累了,桃子说着“傻人哪”,也躺下来,枕着庆林的胳膊,依偎着,轻轻咬了他一口,没敢使劲,怕惊醒了他。桃子埋怨地说:“就知道自己睡,也不知道抱我!”把庆林的胳膊枕着绕了一圈儿放在身上,抱着,枕着他的暖,桃子也睡了。

寒 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为杂志编辑。著有长篇小说《风吹不灭蝴蝶》,出版小说集《千花一瓣》,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作品》《莽原》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青年文摘》《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等选载。获首届(2012—2013)《黄河文学》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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