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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开珎”读法再议

2016-09-09翟战胜

文物天地 2016年6期
关键词:遣唐使钱币日本

翟战胜

何家村窖藏出土文物是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重要馆藏,其中出土的一千余件文物每一件都堪称精品,5枚“和同开弥”银币即是其非常重要的一组,它是唯一来自东亚邻国的文物,即是在本国日本同样非常珍贵。“和同开珎”作为反映中日交流和日本经济领域的重要物证也受到关注,有专门研究的文章,也在很多论著中涉及,截止目前,其中一个焦点是“和同开珎”的“珎”字的释读,一种观点认为“珎”是宝字繁体字的省略写法,另一种观点认为“珎”是珍字的异体字。总的来说,我国多数学者持前一种观点,日本学界及官方教科书起初两种说法并存,现在多数倾向于后一种观点。本文在对现有研究成果梳理的基础上,结合日本铸币史、中日两国在“和同开珎”铸造前后的交往等史实,认为“珎”是珍字的异体字,“和同开珎”就是“和同开珍”。

现代学者中郭沫若首先对何家村窖藏出土“和同开弥”进行研究,直接将其释读为“和同开宝”,认为“珍”是寅字的简化,指出我国和日本人中将其释为“珍”属于误认。文中还引用日本《和语连珠集》、《续日本书纪》等对“和同开珎”钱的铸造、传人中国和埋藏做了分析研究,同时引用日本古钱收藏家成岛柳北的观点指出应该释读为“和同开宝”(参见《出土文物二三事》,《文物》1972年第3期)。杨海鹏首次专文讨论“和同开珎”钱著录,梳理研究论著和钱谱、钱币辞典后,指出应著录为“珎”,同时引述金毓黻在20世纪30年代,即指出渤海上京宫殿遗址发现的“和同开珎”应为“和同开宝”,及郭沫若等人的研究,同样认为应该释读为“和同开宝”(参见《关于日本“和同开弥”钱文的释读与著录》,《北方文物》1999年第3期)。周萍萍在2003年研究“和同开珎”钱,梳理中日两国学界的两种观点,还结合“宝”和“珍”的字义区别,也认为应该释读为“和同开宝”(参见《略说日本钱币“和同开弥”》,《天府新论》2003年第1期)。2010年4月6日陕西历史博物馆以何家村窖藏为专题的“大唐遗宝”对外开放,在同日举办的“何家村珍宝与唐代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王维坤以日文发表了题为《西安何家村出土的日本“和同开珎”银币》的演讲,同样梳理了两种观点,尤其对日本学界和教科书的论著和观点搜罗最全,其重要者有若林好和藤井一二,指出在日本从两种观点并存到越来越倾向于“和同开珍”观点的发展趋势,主张应该释读为“和同开宝”。归纳起来,这一观点的主要理由为:1、“和同开珎”是模仿唐代“开元天宝”钱所铸,“和同”系年号“和铜”之省,“开宝”系取“开元天宝”首尾二字,且“珎”为“寅”之省;2、“和同开珎”系日本钱币“皇朝十二品”之首,其后11种钱币均作“×××宝”;3、在日本与“和同开弥”伴出的常有一枚或数枚开元通宝,这表明铸造“和同开珎”时各个铸钱机构都可能配有当作范样的开元通宝。钱文虽由通宝变成了开宝,或是开元通宝简称,或是日本对唐王朝细微抗衡心理的表现;4、日本借用汉字的模仿与省笔现象。

主张“和同开珍”说的,在日本斋藤忠著《日本考古学辞典》中,一方山中笑认为“开珎”是“周朝抚历肇开九府之珍”,与宝字没有关系;阿部谦二认为“初铸的货币用于供奉神明,而不是流通,这就决定了它的读音,为‘开珍一。我国学者中主张此说的比较少,王俪阎在《日本古代铜铸币考略——兼谈“和同开珎”钱文含义》(参见中国钱币学会与内蒙古钱币学会2008年7月3日至4日联合主办“东北亚地区历史货币与人民币跨境流通学术研讨会”论文)中论述最为充分:1、富本钱的发现,证明在“和同开珎”铸造前,日本就已经发现铜矿并铸造铜钱,营谷文则也说两汉时期日本有丰富的铜矿石(参见《中国青铜技术对东亚的影响》,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1月4日第A05版“特别策划冶金术与古代东亚文明”);2、“和铜”作为年号没有理由省略;3、除了最早的富本与“和同开珎”外,不论前后期铸币都沿袭唐的“宝”文,无一例外,如果政府铸造年号钱以示纪念,直接用“和铜开宝”最简单,没有必要四个字的钱文就有两个字省去偏旁部首。比照富本钱的模仿与创新,“和同开弥”应该也属于借鉴唐钱形制而加以本土化改造的产物。4、皇朝十二钱中,只有靠后的四种为年号钱,说明早期铸币并不看重以年号为钱文。5、“开元通宝”的“开元”二字与唐朝皇帝的年号无关,就算是加以模仿,“和同”二字也应该与元明天皇年号无关。

此外,还有一点,“和同开珎”与“开元通宝”钱文读序也不同,前者是按上右下左顺时针方向,后者则是上下左右的读序。《旧唐书》卷四十八《食货志》记载:“初,开元钱之文给事中欧阳询制词及书,时称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隶体,其词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读之。自上及左回环读之,其义亦通,流俗谓之开通元宝钱。”或许“和同开珎”采用了坊间的读法。

要正确释读“和同开珎”,还需要从日本铸币史和隋唐时期中日交流的形势来考察。

“和同开珎”并不是日本最早的货币,《日本书纪》记载,天武十二年(683年)4月朝廷曾颁布全面禁止使用银钱、改用铜钱,但允许在铸造钱币时使用生银的诏令。在日本确已发现100多枚圆形无孔的“无纹银钱”,在奈良县飞鸟池遗址也发现了近300枚“富本”钱,圆形方孔,方孔上下分别为“富本”二字,左右为七个点表示的“七曜文”;多数铜钱周边一圈留有脱离于铸模的边痕,并有铸模出土,该遗址的年代为7世纪后半叶至8世纪初。考古发现和史料记载一致,为日本铸币的起源(冯玮:《日本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高英民也说,根据地层关系及墓葬随葬品特征,日本考古学家推断富本钱的铸造年代为公元683年,即天武天皇十二年(唐高宗永淳二年)。很显然,它比和同开珎钱早25年(参见《日本最古的货币——富本钱》,《文物天地》2001年第1期)。

以上说法属实的话,富本钱的铸造年代当为683年前后,而“开元通宝”钱已于高祖武德四年即621年铸造发行。日本第一批遣唐使的派出时间是630年,《日本书纪》推古三十一年(623年)七月条载,从唐朝学成回国的僧惠日、福因等上奏:“留于唐国学者,皆学以成业,应唤。且其大唐国者,法式备定之珍国也,常须达。”在舒明天皇即位的第二年(630年),派遣犬上君三田耜、药师惠日出使大唐,是为第一批遣唐使(王勇:《从遣隋使到遣唐使》,《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之后分别在653年、654年、659年、665年、669年,也就是富本钱铸造之前,共派出了六批遣唐使。可以说富本钱的铸造是模仿了自西汉一直流行到隋乃至唐初的“五铢钱”,变化的是,钱文从“五铢”变成了“富本”,方孔左右两边加上了七个点。如果此说成立,就很值得注意,在“开元通宝”钱之后将近50年,前后6次遣唐使到中国访问,其首次铸钱却模仿的是“五铢钱”,而且是有借鉴有改变,这是其学习的一个特点,其实也是不同地区文化交流的一个共同特点。

在此期间中日关系史上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就是663年白江口战役,唐朝和新罗联军大败百济和日本联军,导致日本势力退出朝鲜半岛,百济灭亡。668年高句丽灭亡,新罗统一朝鲜半岛。韩昇认为“第4、5、6次遣唐使都是围绕朝鲜战事展开的”。(参见《东亚关系的变动与遣唐使始末》,《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

第七次遣唐使的派遣是在30多年以后,也就是多数研究“和同开珎”论著都提到的,公元701年(文武天皇大宝元年)日本决定恢复遣唐使的派遣,“此次遣唐使带着以中国制度为蓝本,建立具有律令制度国家以提高日本地位的目的”“还带有在日本发行货币,需要了解中国的货币政策和流通式样的使命”(【日]石川谆著,晏新志、师晓群译:《和同开弥铸造之变迁》,《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6辑)。

在决定恢复遣唐使的前一年,即文武天皇三年一二月间就有设置“铸钱司”的记载,但是没有什么进展,这次遣唐使704年回到日本,然后就是708年(元明天皇庆云五年)正月,据《续日本书纪》记载,武藏国秩父乡(郡)献铜,改元“和铜”;二月设置“催铸钱司”,五月发行银钱,七月令近江国铸铜钱,八月发行铜钱;第二年八月废银钱,统一使用铜钱。这里的银钱和铜钱都是“和同开珍”,“和同开珍”钱的铸造可以看作第七次遣唐使的直接成果,模仿的对象自然是唐朝的“开元通宝”。正如“开元通宝”钱的铸造,在日本当时诏令中也没有说明为何取名“和同开珍”,石川谆在《和同开珎铸造之变迁》一文中说,“和同开弥的外观尽管仿照的是唐朝的开元通宝,钱文却由通宝变成了开宝,其真正的寓意现已不得而知,但这种钱文上的变化也许是对唐王朝的细微抗衡心理的表现。”荣原永远等也认为,不用“宝”而用“珎”,从又一个侧面显示了日本以“小帝国”自诩、意欲在东亚和中国平起平坐(参见冯玮著《日本通史》)。

发行钱币是一个政权非常重要的事情,钱文内容和字体的选择也是一件慎重的工作,因此,在释读钱文时应该从其显现给我们的信息人手。中国文字和文化无疑对日本文字文化的发展有重要的影响,通过直接和间接方式向的学习,到我国隋代,日本文化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在飞鸟时代初期有一位摄政的圣德太子,其本人就像中国南朝梁武帝那样亲自讲经,还著有《三经义疏》,对《法华经》《维摩经》《胜童经》进行注释。发布宪法十七条,据研究有许多内容出自汉籍,包括《诗经》《书经》《礼记》《孝经》《论语》《左传》《管子》《孟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史记》《汉书》等(【日]坂本太郎著,汪向荣、武寅、韩铁英译:《日本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可以看出,至少在上层,对中国文字和典籍非常熟悉。如之前很多学者指出,“珎”是“珍”的俗体字,常写作“珎”,当它作为“寅”字的一部分时也是如此。这种情况在日本也可以看到,写成于756年的法隆寺献物帐中,有一份《国家珍宝账》,收有光明皇后御制发愿文和奉献物品的细目,卷首即作“奉为太上天皇合国家珎宝等人为东大寺愿文”,其后还有“地不惜珎”的说法,在中国一般说法是“地不爱宝”,虽然该账写成年代比“和同开珎”始铸的年代晚,可供参考。

“和同开珎”作为皇朝十二钱之首,一直使用到760年(天平宝字四年),这一年发行了“万年通宝”,依然沿用“和同开珎”钱的上右下左读序,钱文却采用了“开元通宝”钱的“通宝”之称,其后的十种钱均采用“宝”字:神功开宝、隆平永宝、富寿神宝、承和昌宝、长年大宝、饶益神宝、贞观永宝、宽平大宝、延喜通宝、乾元大宝。冯玮认为是在“唐风劲吹、先进的唐文化不断传人日本的历史背景下,日本朝廷还是为之折服。”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在701年第七次遣唐使之后,到“万年通宝”铸造之前,还有717年、733年、752年、759年四次遣唐使到达中国,此时期中国主要处于开元盛世时期,日本“全面学习唐朝制度文化,广泛收集各类图籍,拜师交友,学习知识,一批一批地运回日本,在日本全面推行以唐朝制度文化为样本的改革,建设‘律令制国家,大起唐式伽蓝,尤其以位于今日奈良的平城京和位于京都的平安京为代表,八九世纪的日本简直就是唐朝的缩影。全面唐化的奈良时代,日本文化史称之为‘唐风文化时期。”(韩羿:《东亚关系的变动与遣唐使始末》,《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这一时期代表人物有:以遣唐使身份入唐、考中进士并在唐为官的阿倍仲麻吕,中国名字为“晁衡”,李白的好友;拜青龙寺密宗大师惠果为师、回日本创立真言宗,成为开创“东密”的祖师的空海;九死一生东渡日本传法的鉴真,等等,这一时期的确是中日交流史上的黄金时期。

综上所述,“和同开珎”钱应该释读为“和同开珍”,由于“和同开珎”银钱从发行到废止只有一年零三个月时间,遗存非常少,我国除何家村窖藏发现的5枚“和同开弥”银钱,洛阳也曾发现5枚,可惜4枚被毁(霍宏伟、董留根:《洛阳出土日本和同开弥银币》,《中国钱币》1998年第4期)。因此它既是日本铸币史的重要资料,还反映了7世纪前后的中日关系,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耿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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