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何曾居适
2016-09-08胡晓军
胡晓军
怕老婆,男人之常情。所以,看别的男人怕老婆,男人可以得到慰藉———啊呀呀,原来还有比我更怕的。其实,看别的女人治丈夫,女人也能寻到凭藉———喔唷唷,你看还有比我更凶的。总之,看怕老婆是男女咸宜的事,这正是一折叫做《跪池》的昆曲长演不衰的原因。
当然,演员一定要好。否则非但无趣,更添无聊。
《跪池》是明人据宋人笔记中苏轼与陈慥的几则趣事,生发夸张而成。想必两人的事,早在宋代就被传得很开了。陈慥的父亲陈希亮当过苏轼的上司,苏轼与这位长官不睦,却与他的公子成了莫逆之交,不但经常走动,还颇多书信往来。观其书札,语气轻松有趣,书风自然无涩。有道是言为心声、书为心迹,两人交情之好,从字里行间漫洒开来,传到千年之后的空气里,让今人也如坐春风。
那年春天,苏轼被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刚安顿下来,苏轼即命人去邀陈慥赴南郊赏花。文豪就是文豪,尽管蒙冤遭害差点丢了性命,尽管落魄潦倒前途凶吉难料,但赏草观花的兴致、吟风弄月的权利,不但丝毫未减,反而变本加厉,似乎受苦受难之后,理应用加倍的尽欢尽乐来弥补。是啊,若不游春、不赏景、不饮酒、不携妓,苏轼怎会在此写出宏文《前后赤壁赋》和杰作《念奴娇·赤壁怀古》来呢?后人若知何谓官运渐衰处、文气陡盛时,何谓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那么无论遇到什么不平之事,大可将苏轼作为仿效对象;而那些打压文豪的小人,也该得到教训———你可以折损他的体肤、断送他的仕途,却不能埋葬他的才情、消磨他的风骨。恰恰相反,倒会令他们加速成就锦绣文章、加倍成全清誉令名。
回头再说陈慥有心前去,无奈夫人柳氏不允。柳氏脾气凶悍,敢打敢拼;陈慥生性惧内,畏首畏尾。按当时的规矩,丈夫是有权纳妾的,何况柳氏过门之后一直不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柳氏心中明白,她并不阻拦丈夫纳妾,但条件是须由自己来选。她一下子找来了四个丫头,号称“四大美人”。陈慥一看,顿时凉了半截。“四大美人”一个秃头、一个巨臀、一个白眼,还有一个长相差强人意,但走上两步就得露馅———瘸子!
柳氏料到苏轼游春,必携歌妓侑酒。陈慥无奈,只得赌咒发誓不与歌妓勾搭,否则甘受重罚。柳氏便让他去隔壁李大嫂家,把李大嫂昨晚打李大伯的竹篾借来备用。陈慥不好意思去借,就说自家那条青藜拄杖“也可一用”,总算让老婆勉强答应。
这番过程都被送信的苏轼家人看在眼里,回去便告知主人。中午饮宴,苏轼掀盖揭底,冷嘲热讽,直把身边的歌妓们笑得花枝乱颤。我猜苏轼奉赠陈慥的那几句打油诗,就是当时所作。诗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听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慥自号“龙丘居士”,喜爱论佛讲经,谈空说有常到废寝忘餐的程度。“河东”借指柳氏,“狮子吼”则指佛家威严,振聋发聩。东坡居士真够损的,诗写得促狭倒也罢了,还留下个新典“河东狮吼”,传诸后世。
陈慥分辩不迭,尴尬之余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远处自家的仆人正瞧着他呢。原来柳氏见丈夫欢呼雀跃而去,疑窦顿生,派人尾随而至。陈慥回家,那根藜杖早就戳在那里。而且这次罚跪不在房中,却是自家花园池边。陈慥跪着,起初还用石子打青蛙解闷,不久便感双膝麻木、头昏眼花,口中不住埋怨苏轼不该携妓游春、连累自己。
苏轼料得事态严重,跟脚赶来探望,只見前门大敞,陈慥垂头丧气跪在池边。苏轼又好气又好笑,上前便要搀扶。不料陈慥执意不起,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家法难违”。正在拉扯,柳氏闻声出来,见了苏轼,心中恚怒,却只是操起藜杖要打丈夫。苏轼忙劝,还引《诗经》中的《螽斯》《麟之趾》二诗说,娶妾生子乃是大事。此话不啻火上浇油,柳氏劈头驳道,《螽斯》《麟之趾》这些劳什子都是周公作的,要换作周婆,又怎肯说出这样的话来?哦,我明白了,怪不得有人告你诽谤朝廷,原来你就爱管人家的闲事!一顿夹七夹八,从诗经周公骂到乌台诗案,骂得苏轼摸门不着。苏轼还待分说,只见柳氏已将藜杖高高举起,起先称呼的“苏先生”早已改成“老苏”,现在竟连“老牵头”都骂将出来。苏轼情知不妙,撇下陈慥,落荒而走。
中国戏曲正剧多而喜剧少。《跪池》是难得的喜剧,也是出名的难演。我曾多次欣赏女小生岳美缇、闺门旦张静娴的表演,一个懦弱酸腐得可爱,一个泼辣尖刻得可亲,令台下的男男女女忍俊不禁。我也是屡看不厌,兴犹未尽,复填《西江月》一阕以记———
昨夜樽前行乐,今晨池畔怀愁。莺啼燕啭霎时休,换了河东狮吼。
居士何曾居“适”,寻花焉敢寻“柳”。老苏来劝杖迎头,任尔文章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