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鲁迪
2016-09-08罗伯特·韦斯托尔
罗伯特·韦斯托尔
鲁迪从梦乡中醒来。睡着的时候,有人帮他把靴子脱掉了。他觉得现在又暖和又舒服,仿佛还闻到了油炸食品的味道。
“这是你的早餐。”他看到一张严肃的男孩的脸,上面长满雀斑。这个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姜黄色头发的男孩,一只手端着一盘炸面包和培根,另一只手握着子弹上了膛的鲁格尔手枪。
鲁迪接过盘子,紧张地看着那把手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接着他又想上厕所了。他做了一个得体的请示动作,但仍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这些孩子中间有一个女孩。
他们把他带到一个灌木丛里,离营地很远,很严肃地看着他。鲁迪很高兴能回到床铺上躺着。他浑身冒汗,腿不停地抖,还开始剧烈地咳嗽。现在情况好像是,他终于安全了,于是身体严格要求他偿还之前遭的罪。他又睡了,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他真可怜。”
“是啊,我估计,他得了支气管炎。”
“他会死吗?”奥德丽问,“我们该去请医生吗?”
“不行。”其他人齐声说。
“我家里有些咳嗽药,我去拿些过来。”
对鲁迪来说,好像昼与夜都不复存在了。醒着的时候,他一会儿发抖,一会儿浑身冒汗,他的手一直在挠皱巴巴的裤子下面的伤口。睡着的时候,他在梦里无休止地躲避着从飞机尾翼下方的盲区向他发动袭击的喷火式战斗机。
唯一让他觉得舒心的是每天连续供应的茶、可可、药,还有汤。那个女孩用勺子把这些东西送到他嘴里,脸上忧心忡忡的。所有的孩子经常坐在一起,用同样忧心忡忡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些孩子让他很困惑。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不像希特勒上台之前那些和他一起玩耍的中学生。他们过于严肃,过于成熟。即使是成年人,有时也会笑一下的呀。
但这些孩子的严肃又不同于“希特勒青年团”的那种。青年团的那些猪猡带着納粹标志的袖章,趾高气扬,到处发号施令。
不过,这些孩子确实很奇怪,他们既不说笑,也不吵架。哦,他们只是争论,无休止地争论。但是他们从来不会离队,或是生气地离开。似乎他们彼此十分依赖,就像……轰炸机里的全体人员,生死与共。
当然,他们也不是一直都待在堡垒里。只有两个孩子从不离开。其中一个是那个姜黄色头发的男孩。他脸上长着雀斑,下巴像块石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动他,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另一个总是紧张兮兮的,长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紧张得不知所措。他是整个团队的漏洞,要是鲁迪逃走,这个孩子一定是被愚弄、被利用、被吓得半死的那个。
为了所有人的安全,那把枪的扳机最好保持松开状态。黑眼睛的男孩持枪时的样子总是让人很揪心,他太容易受惊了。只有等到姜黄头发的男生拿着枪,鲁迪才会感到安心一些。
这天,姜黄头发的男孩拿着那把手枪,他正在看《比诺》漫画,枪就放在书上,看起来十分危险。
“Achtung(德语,小心)!”鲁迪比画着说,“Pistole(德语,枪)。”
姜黄头发男孩抬起头,黑黑的鲁格尔枪圆圆的“眼睛”也随之抬了起来。鲁迪举起双手,示意男孩把枪管指向别处,他很紧张。男孩看着这一幕,皱起眉头。
鲁迪又做了些尝试。他比画着,从枪套里取出一把不存在的手枪,假装给枪上膛,然后射击,并模仿射击的乒乒声,然后模拟着子弹在防空洞里穿行的轨迹。在他的比画下,子弹先是打进他的身体,然后又打进男孩的身体。
“知道了,所有人就都死了。”男孩若有所思地看着,其实他自己也担心手枪走火。
“看!”鲁迪说,他开始比画着如何打开手枪的保险栓,慢慢地重复了好几遍。男孩点了点头,但依然什么也没有做。可能男孩以为他在做某种逃跑的尝试。于是鲁迪又比画着,让男孩把自己的腰绑在床铺上。
男孩恍然大悟,让伙伴拿个东西过来。他的伙伴拿来一套自行车锁链。鲁迪用锁链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床铺上。男孩仔细地检查了锁和链子,他可不是傻瓜。接下来,男孩双眼紧闭,试着松开手枪扳机,把它举得远远地。鲁迪满头大汗——依着男孩那样摆弄,手枪很有可能走火。
“Nein,Nein(德语,不),这样!”鲁迪一次又一次地比画着。最终,在一阵令人极度紧张的气氛之后,男孩终于学会拿枪了。他咧着嘴,扣上扳机,松开扳机,重复了几十次。最后,他把手枪扳机松了下来。鲁迪接下来又用手比画着教他如何使用安全制动装置。当这一切完成以后,他们看着对方笑了。有些事开了头,有些事就过去了。他们忽然变得很喜欢对方。男孩指向那把手枪。
“Pistole( 德语,手枪) ?”男孩的发音有些奇怪。
“Pistole。”鲁迪给他纠正了一遍。
“Pistole ?”男孩又试着重复了一遍。
“Ja Gut( 德语,很好)。”鲁迪用德语赞许道。男孩懂了,高兴地笑了。男孩又指了指放在地上的搪瓷杯子。
“Krug(德语,杯子)。”鲁迪说。男孩又指了指那盏防空洞里白天黑夜一直亮着的防风灯。
“Sturmlampe(德语,防风灯)。”鲁迪说。这时,黑眼睛的男孩也笑了。他们整个早上都在做这个游戏,一直持续到午饭时间。那天以后,他们每天都玩这个游戏。
现在,他们不觉得这里是关押囚犯的地方,这里更像是一个有老师的班级,甚至像一个家庭,尤其是对那个黑眼睛的男孩而言。每过一天,黑眼睛的男孩就会坐得离鲁迪更近一点儿,现在,他都已经靠在鲁迪身上了。那个男孩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他有一种强烈的感情需求。他会在睡梦中呻吟,还会哭着醒来。其他人都非常呵护他。他的父母在哪里?在轰炸中丧生了吗?
鲁迪觉得自己也成了这秘密的一部分。这一刻,他们到底应该站在谁那一边呢?这些孩子对英国不忠吗?他现在还算忠于德国吗?如果他没在被英军击中时逃生,他现在或许已经死了:或在空中被炸得四分五裂;或被汽油烧死;或被枪打得千疮百孔,像漏勺一样,每个弹孔都往外流血,就像那些被他从失事飞机里拖出来的人一样。
住在防空洞里挺好的,可以打牌、学英语,还有很多吃的东西,只要你不介意没完没了地喝咸牛肉汤。他现在唯一的期待是洗个澡。
现在,孩子们又争论起来了,他坐在一旁听着。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让他干活儿,《日内瓦公约》上写了。”
“呸,胡说。你肯定不能让一个战俘帮助你对抗自己国家的人。”
“只要不是和战斗有关的工作就可以。我知道一个农场主,他得了两个意大利战俘——是在阿比西尼亚被抓获的。他们就能修墙、挤牛奶,还能干一些其他活儿。”
“呸,胡说。”
“不管怎么说,扩大堡垒就是与战争有关的工作。”
“盖个厕所或是储藏室不算。”
“是。”
“不是。”
“我很愿意盖一个厕所,”鲁迪声明,“廁所盖好了,我自己用着也方便。我可不喜欢下雨的晚上去树丛里方便,盖厕所不是战争工作。”这是他用英语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孩子们都惊呆了。
“什么样的……厕所?”
“哦,最好的那种。你们放心,跟我小时候在农场上的厕所一样,有椅子和水桶,还有放纸的盒子。”
“我们得把你的脚拴起来。”
“理所当然。”于是,他们开始修建厕所。孩子们互相吹嘘说,除了国王和丘吉尔以外,他们拥有英国唯一一间防轰炸的地下厕所。孩子们从尼科尔家搬来一些很重的橡木门板、一个水桶及一些沙袋。在四月的太阳底下,鲁迪很愉快地脱下衬衫,干得大汗淋漓。
厕所建好后,他们又弄了一个地道,把它和堡垒里的一切都连接起来。孩子们给鲁迪松了绑。他们仍然带着手枪,不过扳机总是松的。最近他们总是非常粗心地把手枪放在一边。期间有两次,鲁迪觉得自己伸手就可以够到手枪,可他并没有那样做——这样就会把盖厕所的事情搞砸。果然,最后厕所盖得特别好。
“我还可以干一些其他与战争无关的活儿吗?”鲁迪问。四月的白天变得越来越长,没有敌人—— 既没有英国人也没有德国人来这里,完善堡垒成了鲁迪和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堡垒现在变成了一个由战壕、地道和掩蔽壕组成的整体,简直可以和马其诺防线媲美。鲁迪除了惊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孩子们偷东西的本领越来越大。每天,他们都会偷来砖头、门、窗,甚至带刺的铁丝线圈,放在鲁迪面前。鲁迪尽他最大的努力,捣鼓这些铁丝,可他毕竟不是步兵,做不出铁丝网,他把铁丝缠绕在野蔷薇和灌木丛里,绕满堡垒四周的角角落落。
查斯花了几天的工夫,很认真地写了两个牌子,然后把它们挂在铁丝上面。一个放在堡垒后面,上面写着“陆军部,禁止入内”,警告英国兵止步;一个放在堡垒前“隐蔽的栅栏”后面,上面画着骷髅的图案,写着“小心地雷”。这里的每个人,包括鲁迪,都能准确地读出这些内容。
“我要是个可怜的士兵,会被这些牌子吓傻的。”
黑眼睛男孩笑了,他挽起鲁迪的胳膊:“ 真不错,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