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倾听千年之声
2016-09-08于丹
于丹
每一次到敦煌,都会感慨万千,流连忘返。从20多岁到40多岁,我一次次到这个地方。20多岁看见的是生命的震撼,我可以涕泗横流,膜拜在这里。但是在40多岁时,在这里看见的是慈悲,我已经不敢大呼小叫,只是静静地倾听千年之声。
想一想,敦煌,何其大也,何其盛也!历经10个朝代,留下的这492个洞窟,45000多平方米壁画,2000多身彩塑,我们曾经用心去一一地摸索。每一次进敦煌,都觉得似乎来过,又从未抵达。
第一次来敦煌的时候,我激动得欣喜若狂,在莫高窟里泪流满面。如此的伟大璀璨与辉煌,堪称鬼斧神工的天工之作,让人觉得四周的光芒都投射到自己的生命里。而实际上,它与我并没有关联,我的膜拜只是遥远的致意,有崇敬,但没有懂得。那个时候,莫高窟其实离我很远,而沙漠离我更近。当时,也许是青春热血,也许是无知者无畏,我宁可独自带着手电筒独闯沙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里,从沙丘上翻滚下去,去亲近金灿灿的沙漠和蓝得让人心颤的天。这一切跟我有一种体温上的亲近,也更让我着迷。而莫高窟的缄默和斑驳,还有隔着沧桑的端庄,对我来说是一种美的震撼,足以让人致敬,但是没有那么亲近的缘分。
第二次来敦煌,泪水只是暗流般涌荡在心里,绝不敢纵横满面;连脚步都小心翼翼,哪里还敢大呼小叫去惊扰这千年洞窟,只能用一种柔软的缄默去体会它与自己的亲近。所以,这一次我拍下了所行之处每一个洞窟的名字,仔细端详每一幅画,用心观摩每一座塑像。
我看到了赫赫有名的壁画《维摩诘经变》。维摩诘斜身向前,薄薄的嘴唇,目光如炬。文殊菩萨则稳稳地坐在狮子座上,坐在维摩诘对面,举起两根手指,一脸的平和淡定。整个画面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在涅槃佛的洞窟里,他的容颜之美,他慈悲的光芒,他涅槃之后的寂静,让人尤为感动。年轻的阿难在旁边若有所思,旁边的人神情姿态各异。佛祖涅槃之后,他的母亲来了,佛陀知道后又复生了,他坐起来给母亲讲了一遍经,然后再次涅槃。这段故事只有中国的壁画里有,印度的《涅槃经》里是没有的,这一点非常契合中国的孝道。中国人的佛性其实是与孝、仁义、慈悲等融合在一起的,所以才有佛祖两次涅槃的壁画。什么才是佛?按照《六祖坛经》的说法,众生皆具佛性,“不悟,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在涅槃佛的故事面前,我唏嘘不已。反复地思忖,什么是中国文化?我们的文化不是照搬,也不是固守着原来的东西。中国文化真正的生命就是创新,最大的生命力在于它的融合,在于不同文明在这里焕然一新,生机澎湃。所以,什么叫“孝”?这个字上面是“老”字头,下面是“子”,从文字的演化,从甲骨文开始,孝就是孩子的背上驮着老人,“子承老也为孝”。所以,孩子一定是在下的,老人一定是在上的,孩子要侍奉老人。而侍奉就够了吗?孔子的学生当年就问过他什么是孝,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如果老人活得没有尊严,不被尊敬,你能叫“孝敬”吗?孝敬,是内在有敬意,外在有孝心。我们的孝心能到什么份儿上,能让涅槃的佛祖醒来把母亲安顿后才升天?这是什么,这是中国文化的创新与融合。所以我现在进敦煌的洞窟,总是希望在里面待的时间长点再长点。那里不许照相,只能用眼睛和心记下越来越多的故事。
我过去没有在壁画中发现那么多人惟妙惟肖的神态,比如维摩诘辩经,这样一位辩才无碍的人物,辩得佛祖前弟子们纷纷不敢来接招。最后,只有大智文殊菩萨来了,大智文殊在他面前稳稳地举起两根手指。看一看现在的各个题材、各个不同洞窟里的辩经故事,能看到的维摩诘,倾着上身,看似言辞咄咄。我们就想,在今天这样一个需要很多机会证明、辩解的时代里,有多少人都是维摩诘的这幅面容。但看一看文殊菩萨,端坐于狮子座上,一言不发,不二法门。你会发现,佛陀的真正智慧是跟中国文明中的很多道德融合为一的。孔子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巧言令色,鲜矣仁!”但“刚毅木讷,近仁”,一个人不一定要辩才无二,也不一定非要急于证明和言说。有的时候,你的端庄仪态,透露出来的就是最大的智慧。
中国的文人,有很多梦想,其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就是“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文人一直希望用手中的宝剑去干什么,“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这是李白的诗。李白从十几岁就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都没有讲他是书剑飘零,他甚至连书都不带,但是他是“仗剑去国”。大家看中国人说“剑啸长空”,说“琴心剑胆”,他们的宝剑一直都是我们精神上闪着凛凛寒光的一个装饰。中国人这种彪悍的英雄之气是从西部来的。多少文人说出李贺那样的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原来没有几个人是愿意做书生的。像班超那样不甘的人,转身就成为武将。有时候读到这些人,我总是想,我们的精神真的比他们成长了吗?我们今天的人都越来越细分化了,我们干每一行的人都在专业技能上越来越精细了。但是,我们今天流行一个词叫“跨界融合”,今天跨界的都是企业家,我们有多少文人,有多少官员,在自己家国建业的浩荡时代里,能够像他们一样跨界呀!所以那个时候的中国人,我一直觉得从西部带出了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这就是说西部的边塞诗一直都是中国一个不老的大诗派。
边塞诗里,人打仗不以成败论英雄。真英雄可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走出去,就没有想着再生还。因为他们还有比生命更尊贵的东西,那就是名誉、尊严和他们的家国梦。所以我一直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讲,西部也许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我们今天说,什么叫故乡?故乡不一定是你的出生地,也不一定是你的籍贯地,苏东坡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叫做“此心安处是吾乡”,大家看看这7个字说得多好,一颗心能够安定的地方就叫我的家乡。苏东坡这一辈子很倒霉,一直都在被贬官,他到晚年的时候说:“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但是每贬到一个地方,他 “此心安处”的日子是“菊花开日乃重阳, 凉天佳月即中秋”。今天地上开菊花了,说明是重阳,大家可以去登山。今天挂圆月了,说明到中秋了, 大家可以出去喝酒了。所以,有花、有月是人间好时光,哪怕它在穷乡僻壤。这才是孔夫子说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我们真正的故乡是什么地方,是“此心安处”这4个字,是我们能够从心理上真正认同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可不可以把敦煌这个地方、甘肃这个地方,当作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因为这个地方还有豪杰气,还有英雄梦,还有诗魂,还有美酒,还有在所不惜一切的那种坚韧!
怀着无限的温情和敬意,我仿佛看到了2000多年前的敦煌盛景。张骞凿空西域,打开了中国通向西域、中亚乃至欧洲的门户,汉代设置张掖、酒泉、武威、敦煌四郡,进一步从军事和设施上保障了这条横跨亚欧的贸易通道的畅通,从此,外国使团和商旅频繁地出现在“丝绸之路”上。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在张掖召开盛会,宴请西域27国首领,这一史无前例的“国际招商”活动促进了“丝绸之路”贸易的繁荣。7世纪后,大唐王朝的富庶和开放,使“丝绸之路”贸易达到了鼎盛。千百年来,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和佛教文化昌盛,敦煌成了这条亚欧大通道上最闪亮的一颗明珠。
我一次一次地回到敦煌,总觉得到这里有一份安宁,给我的感觉是温暖、朴素、天真,生命的那种澎湃,在这里永远都能保持着它的温度。那样一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的风景。我相信,当这块地方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此心安处”的时候,我们重振丝绸之路辉煌的起点就已经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