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短篇小说）

2016-09-08旧海棠

文艺论坛 2016年15期

关键词：姨奶奶大伯爷爷

○ 旧海棠

下弦月（短篇小说）

○ 旧海棠

笑笑不想到深圳，她说只想跟奶奶在一起，一辈子都跟奶奶在一起。

奶奶疼惜地笑着说：“傻妮子，怎么能一辈子跟奶奶在一起呢。奶奶老喽，要死喽，陪不了你多久喽！”奶奶不忌讳死，她信佛，天天念“阿弥陀佛”，她有地方去，不怕死。

笑笑不知道怎么回奶奶的话，过来搂奶奶的脖子。她闻着奶奶几天不洗头的气味，把鼻子往外翻了翻继续搂着。

笑笑十五了，开始懂事了，没有奶奶就没有她。小时候早上奶奶给穿衣服，她叫奶奶叫妈妈。奶奶说，“我是奶奶”。笑笑还是笑着叫“妈妈，妈妈”，一边笑一边身子往墙角退。奶奶把手里烤热的棉衣翻好，不跟笑笑玩了，伸手拉笑笑过来穿衣服。

笑笑看电视里的妈妈跟宝宝闹着玩，也会扭过头来突然叫：“妈妈。”晚上奶奶给她讲故事，讲完故事把大灯关了，开了床头的小夜灯，再把被子往笑笑的脖子上拉一拉，笑眯眯地说“笑笑晚安。”早上起床呢，奶奶也是像电视里的妈妈一样，先叫“笑笑起床啦，笑笑起床啦，”然后把笑笑的被子掀起来，拍着笑笑身上什么地方说“快起床，太阳照到屁股啦！”奶奶做的这些都跟电视上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笑笑的床不是梦幻一般从床到纱帐到枕头被子都是粉红色。笑笑的床是农村一般的木架子床，高高的四条腿，她要上下床非得奶奶抱不可，她就说“妈妈抱笑笑。”她的床没有纱帐，奶奶爱干净，用白底碎花的棉布把泥土墙钉了一圈，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也很好看。笑笑的枕头芯夹层装的是荞麦壳，被子的棉絮是奶奶自己种的棉花，罩子都是棉布的，洗得很柔软。笑笑喜欢她的小枕头小被子，躺好后喜欢用下巴轻轻地蹭被头。软软的啊，很舒服。妈妈走了之后，她就跟奶奶一个床睡，她开始还想妈妈，半夜坐起来哭。后来觉得奶奶就是妈妈，半夜坐起来后又躺下了，往奶奶身上爬，要爬到奶奶身上睡。

从一岁多跟奶奶，眼下笑笑初中就要毕业了，就要去深圳上高中了。深圳的教育条件好，现在放宽政策对异地高考全面开放，也就是说在深圳读完高中就可以在深圳考大学了。

奶奶说：“去深圳好，那么大的城市，哪里看着都光亮。就是你爸刚给你娶了后妈，还带着一个小妹妹，奶奶担心爸爸妈妈迁就小妹妹忽略你，怕你孤单。”

“谁说我同意去深圳了！”

“你爸又打来电话，我看这事你爸挺认真，可能都计划好了，我们都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奶奶。”笑笑想说话，叫一声奶奶又不想说了。

“我看这个后妈还不错，怪面善，不一定会冷落你，奶奶就这么一说。你也是大姑娘了，你要真去了，要懂得跟后妈相处，跟小妹妹相处。去了就是姐姐了，可得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奶奶才没白教你。”

“奶奶，我不担心这个。”

“你不担心就好。你不担心就好。”奶奶今天突然碎嘴子，同样的一句话非要说两遍。又说“你别捆我脖子了，喘不过气。我看你捆我脖子怪有力气，过来帮我使个劲。”

笑笑从奶奶的后背上下来，绕到奶奶的正对面，帮奶奶把铆钉按到炒菜锅把子缝里。锅把子外面是木的，里面是铁的，虽然不掉，但总活，隔不久奶奶就要换一个木质的铆钉。铆钉是奶奶用菜刀削成的，塞进去后用菜刀的背敲进去能使唤几个月不活动。

锅弄好，奶奶去做晚饭，笑笑在房檐底下趁着天的亮光做会作业。周五做一点，周六日白天能帮奶奶做好些事。

上星期爸爸打电话说这事，这星期爸爸又打电话来，笑笑知道爸爸当真的事就会去做。但笑笑不知道爸爸怎么想的，他在深圳，大伯一年到头也不见回来，爷爷去逝后，就她一直陪着奶奶，她要再离开，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一个人可怎么办？

她思索起一件事，年前大伯从外地回来，跟奶奶谈话时跪着，哭得泣不成声。大伯不知发的什么疯，瞥眼看见笑笑站在门外，干脆过来拉笑笑一起跪，叫笑笑给奶奶磕头。笑笑像不小心踏进了别人的世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伯拉着跪了。但她不磕，她愿意像小时候除夕夜那样给爷爷的牌位磕头、愿意给奶奶磕头，但这时刚进腊月，无原无故的磕什么头？她一直讨厌大伯，大伯那么拉她，让她非常生气，所以她挣扎着跑开了。挺晴朗的一天，树林里曾经被她标过记号的树都长大了，树杆被西天黄昏的光染的黄灿灿的。哪棵树下被她埋过小石头，哪棵树下被她埋过糖纸她都记的。可能大伯随后就走了，奶奶来树林里找她，一找就找到了。奶奶的样子很严肃，身体里像撑了一根竹竿，一点也不像她从小到大抱起来暖暖的软软的奶奶。奶奶牵着她的手往家走，一路上都不说话。笑笑也不想开口，她眼睛哭疼了，脸上不舒服，站起来后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奶奶有些事她还是不懂，平时很温和，回回觉得奶奶的心贴着她的心，她一点不舒服奶奶就知道了，那天她哭成那样奶奶一点劝的意思也没有。不光是没有劝她，好像换了个人，跟她的心离得很远，明明手牵着手，却好像奶奶在家她在学校。

吃晚饭间，奶奶又问笑笑：“你爸爸叫你去深圳读书，你大伯在省城买了房也想接你去住。你大伯还没结婚，大伯想接你去也肯定会把奶奶接去，笑笑不去奶奶也去不了。所以奶奶想问问笑笑去不去？”

刚刚才想到讨厌大伯，这时奶奶又提他，笑笑有些不高兴，她才没想过去大伯家。她想可能是大伯想接奶奶去，又担心奶奶不去才说连她一起接去吧。她不想直接回复奶奶，想了想，另起了个话头：“奶奶，你就一点也不讨厌大伯吗？他以前总跟你对着干。”

“不讨厌，他就是想去找他妈妈，我又不帮他，他才那样。现在找到了他不是也不恨我了嘛。”

“是璟姨奶奶不认他，他才觉得你好吧？”笑笑咬着筷子头犹豫着问。

“璟姨奶奶认他。你大伯找到她不是为了认她，是你大伯心里有疑惑才去找你璟姨奶奶。”

“我讨厌大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想到他吃饭的那个样子，我就吃不下饭！”

奶奶搛菜的筷子一顿，想抬头又没抬头，说：“那就不提他了，咱们吃饭。”

接下来笑笑和奶奶都没有再讲话。吃完饭笑笑要洗碗，奶奶不让。笑笑搬了个小时候最喜欢坐的摇摇椅出来屋檐下坐。槐木的，很结实，铆钉还都吃在木头里，椅子一点也不松散。她只可惜当初爷爷为何不把摇摇椅做大一点，这样，她就可以坐到十八岁，坐到八十岁。这太小了，笑笑十五岁，一米六零，体重将要一百斤，虽然她不算胖，却也有点装不下她的屁股了。

“日头落到姚庄了”，她小时候站在田里看日落总这么向奶奶通报。奶奶学她“日头落到姚庄了，我们要回家了！”说着站起来，㧟起满满的一筐草说走就走。笑笑坐在摇摇椅上轻轻地摇，想着小时候的事情看着院子慢慢变暗，直到看着菜园子里的菠菜叶子上没有了光。

刚起春，菜园子也刚拿掉竹棚子上的塑料膜，天还是有点凉，笑笑起身进屋去拿奶奶的大衣出来披。别看奶奶是农村的老太婆，奶奶可是一直都有几件好看的大衣的，二十岁之前的两件大衣她还留着，有一件笑笑去年穿着刚好，有一件奶奶说还要再等几年笑笑才能穿住。穿不住不是太大，是样式和颜色还要等笑笑脸上的眼眉全都长开了才能压住大衣的风头。不然，那件大衣会欺负笑笑，让谁看了都觉得笑笑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奶奶二十岁以后的一段岁月没有新的大衣穿，等把两个孩子养大，爷爷手里终于有点闲钱了才给奶奶买过一件。爷爷的眼光也好，买的这件大衣很素净，什么花也没有，但奶奶穿着就是好看。那件大衣奶奶一直穿了很多年，奶奶再有新的大衣就是大伯和爸爸这几年才买的了。

奶奶忙完，过来坐着。

“奶奶，我披这件是爸爸买的吧。爸爸就是比大伯会买东西。”

“你大伯也会买。那件绛红色不就是你大伯买的，奶奶穿出去人家都说好看。”

“奶奶，你总偏向大伯。大伯再不容易，你也不能总偏着他，爸爸可是您的亲儿子，你就不怕伤了爸爸的心吗？”

“这一点事怎么就偏向你大伯了，大伯有大伯的命运，你爸爸有你爸爸的命运，不是我偏向谁谁就可以更好。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一辈子到头来才没有遗憾。”奶奶说到这叹了口气，“将来你也是一样，要为自己做主！”又说，“你爸爸有你爸爸的眼光，你大伯有你大伯的眼光，他们两个选的衣服才各有各的好。”

“我还小，要我作主的事还早。不过，你这么说大伯和爸爸倒是不偏心的。”笑笑不想惹奶奶不高兴，赶快圆个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眼光一黑，天真黑了。这天是很奇怪的，看着看着亮亮的，都不眨眼都能从人的眼皮底子变黑，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地溜走了。

“奶奶谁也不偏。奶奶看谁都一样。”又说“你大伯明天回来，你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奶奶……”笑笑看着天色黑下来后又在慢慢变亮，话到嘴边想跟奶奶说的，心想“这个星期可真奇怪，又是爸爸打电话又是大伯要回来，平时他们可是一个也不跟家里联系的！但这话到她嘴上又变不一样了，她说：“他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我又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也是你大伯。”

“他都找到璟姨奶奶了，还回来这里做什么？”笑笑小孩子的脾气还是没忍好，一种抵触情绪莫名其妙地就来了。

奶奶好像觉出笑笑说话气大，心里疑惑着转过身来看笑笑，试探着问：“孩子，你是不是知道啥了？”

笑笑不看奶奶，反正看也看不清楚，她把头往大衣里缩。声音极不情愿地回奶奶说：“嗯。我都知道了。”

“谁跟你说的？”奶奶的手下意识地捶椅子帮，但动静又不是太大。

“没谁跟我说，那天大伯跪着那次，我早回来了，在窗子外面听到了。”

“阿弥陀佛”。奶奶轻轻念了一声佛号，平时从不叹息的她叹了口气，笑笑感到奶奶那边一阵躁动。忙问奶奶：“奶奶可是哪里不舒服？”

“孩子，你是怎么想的？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了怎么不见你跟奶奶说说呢？当没什么事一样，你不是有什么想法吧？你可别吓唬奶奶，奶奶这么老了可经不起你吓唬的。你就说说吧，你是选亲生父亲还是选养大你的爸爸？”话末了，奶奶还补一句“自古这事就是两难！”奶奶有些紧张，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

“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就是大伯找到璟姨奶奶了吗？什么又亲生的又养的，奶奶说大伯吗？大伯应该是选妈妈吧，怎么又选爸爸？你是要问大伯是选亲生的璟姨奶奶还是选把他养大的奶奶您吧？”虽然天黑看不见，笑笑还是把头转过来问奶奶，她觉得一向耐着性子说话做事的奶奶这会太不对劲了。

奶奶紧盯着笑笑呢，天再黑还是能看到笑笑转头过来。奶奶冷静了一下，觉得两个人的话路不对，及时打住了。“对，奶奶是说大伯。也是想问问你，假如是你，你会怎么选，所以就说成爸爸了。奶奶老了，嘴跟不上，你不跟奶奶较真！”

“这样啊。”笑笑把头转回来继续缩在大衣里，“我才不帮着选，关我什么事！”但她心里想避开大伯，赶紧又问奶奶：“小雅约我去敏敏家玩，明天我不见大伯好不好？”

“我觉得你还是要见见，他是奶奶养大的，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总躲着不见怎么好。大伯回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是懂事的孩子，还是要见见。”

“不见不见就不见。”笑笑使小性子，不知奶奶这是怎么啦，以前她说不想看见大伯，奶奶可是由着她的，巴不得她不见，免得学了大伯的不好去。

“这可不行，还是得见！”奶奶语言强硬起来。

笑笑心里一时委屈，奶奶这是怎么啦？要是亲妈妈会怎样对她的孩子呢？笑笑又想起年前从树林子回来的事，奶奶也没有心疼她的样子。

天越来越明亮，怕是月亮要出来了。笑笑想。

“今这是几了？”奶奶似乎跟笑笑想到一块了，这么问起来。不一定是问笑笑，或者是问老天爷也说不定。以前这种情况，笑笑不用回，等过一会奶奶就会算出来今天是初几了。

奶奶把她父母教给她的生活方式全忘了，学会了一套农村老妇人的日常习性，她不记得时间，她会掐着手指头算：昨儿是几，前儿是几，大前儿是几，大大前儿又是几？她哪天去赶集了，或哪天有个什么事，这中间又隔了多少天，她算着算着就能算出今是几了。

果然，奶奶有答案了。“你这是第二次回来了，就是半个月过去了，就是说是二十几了。”

“二十六了。”奶奶先说话了，笑笑刚才的小不愉快也过去了，她知道奶奶再算下去就能知道是哪一天，还是翻了手机告诉奶奶。

“天这晴，下半夜月亮好。”奶奶知道二十几的月亮是下半夜出来，这些常识奶奶可是不用想，四十多年了长在她身上一样。

“还以为今天能看到月亮呢。”笑笑有点失望，下半夜的月亮她很少机会看到。她知道奶奶能看到，奶奶常常下半夜就醒了，醒了后实在睡不住了下床小解，能在外面半天不回来。有一次她上小学了，好久不见奶奶回，她跑出来找奶奶，开了门院子里一片银光，什么都跟白天看起来不一样。光不是白天那样的光亮，院子里的树啊菜园啊也不是白天那样的颜色，就连站在院子中央的奶奶也不是白天看到的奶奶。奶奶仰着头，白头巾上镀了一层微光。笑笑抬头看月亮，月亮也像太阳一样挂在天上，把奶奶的影子照得倾斜的、长长的拖在身后。笑笑先走到奶奶的影子里，用手摸了摸，“奶奶”没动。笑笑又往前走了走，拉奶奶的衣裳，奶奶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是笑笑，身子才动一下。那样的月光，笑笑总想什么时候再看一回，体验一下奶奶当时的感受。长大一些，有一次她终于在后半夜醒了，装着出去小解，却没有遇着那天夜里那样的月光。

笑笑虽然知道了上半夜不可能出月亮了，她觉得眼前的黑暗真是越来越明亮了，眼睛能看到老水井旁边的杮子树了。不是月亮要出来，怎么越来越能看清楚东西呢？

这种清楚更像来自心里，知道哪个物体在哪，知道它的形状。笑笑又想想老水井旁边的杮子树，春天发芽，夏天长枝，秋天结红杮子，冬天光秃秃。随着四季的反复，笑笑也看到自己三岁、五岁、七岁、九岁的样子，以及看到自己在这个院子里是怎么长大的。她的身边都是爷爷奶奶的身影。奶奶在和面煮饭，她跑到水井边玩水，奶奶可能看不见她了，忙出来看，看着她了，站一会又回去接着煮饭。要是衣服湿了，爷爷会笨手笨脚地去屋里找衣服，然后拿着两件衣服去问奶奶给她穿哪件。爷爷是天天如此的，奶奶也没有不耐烦，抬头看一下答爷爷：红色。哪天也会答：藕色。

大伯这时该是快要三十岁了，没读成书，也不出去做工。平时一天不见人，逢到一起吃饭了又挑剔，这菜不如上海的好吃，那菜不如北京的香。他是到处跑着找璟姨奶奶去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好吃的，可是奶奶又没有吃过，奶奶没吃过怎么知道人家做的有多香呢。奶奶好脾气，说下次再做看能不能“那么做”。那么做是哪么做呢，笑笑不明白爷爷不吭声。爷爷也不常搛菜，端着碗专注地咀嚼。大伯是要故意挑菜的，把一盘菜翻过来捣过去的找他爱吃的什么东西。但他好像什么也不爱吃，找到了又丢回盘子里。爷爷要动筷时见谁搛菜会停下来让别人先搛，大伯一直在挑菜，爷爷就没法搛菜，笑笑常常见爷爷吃很少的菜。她是小孩，奶奶会帮她搛，她的碗里总是满满的。奶奶常因大伯这样不懂事觉得对不住爷爷，爷爷说不碍事，他的心里不起是非。

大伯不满奶奶，说奶奶知道璟姨奶奶的下落不告诉他。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呢，笑笑并不确定。但奶奶自己从哪里来的总知道吧，她也不告诉大伯，这让大伯从初中时知道自己不是奶奶亲生的儿子后一直跟她作对。后来笑笑大了问奶奶不告诉大伯对不对，奶奶说：“不告诉不是错，告诉了不一定对。”笑笑把奶奶这话揣想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也不是很能明白。

笑笑想到这事又问奶奶：“现在知道璟姨奶奶在哪了，奶奶会去看璟姨奶奶吗？”

“奶奶不用去，她会来找奶奶的。”

“你不是没有跟璟姨奶奶联系过吗？你怎么知道她会来找你？”

“奶奶心里知道。”

笑笑不懂。笑笑想着她小小的时候奶奶常常在夜晚抱着她讲璟姨奶奶，讲她们上学时有车送，放学时有车接。讲她们住的大房子，讲她们的爸爸夏天也穿西装，讲她们的妈妈会三种外国语言。等笑笑再大一些，奶奶又把故事放前讲，讲她们为什么来这里，讲就在她们刚刚离开，她们的爸爸妈妈被很多人批斗，后来爸爸妈妈和弟弟都死了。笑笑听着奶奶小时的事还觉得新鲜，讲到批斗讲到死她就害怕了。但是她不说害怕，常常是摸一摸出神的奶奶，看抱着她的人还是不是她的奶奶。听多了就不怕了，奶奶讲到死人时她就想成蝴蝶，像蝴蝶一样飞不动了就死了。因为奶奶讲到有人偷偷地埋了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她小时候看见死的蝴蝶会捡起来埋在树下。再后来她不光埋蝴蝶，还把喜欢的东西都埋起来，好看的小石头，吃过糖的糖纸。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笑笑又接着问奶奶。

“快了。我们还能活多少年，我们死前她总归要来一趟的，一个人心里揣着东西是死不了的。”

“璟姨奶奶还是恨到这里来，恨有了大伯。”

“你怎么又知道璟姨奶奶恨？”

“还是那次大伯说的啊，他不是说璟姨奶奶恨来这里吗。也恨你，是你求了人让她跟你一起来。她恨这些才不会告诉大伯亲身父亲是谁的吧。”

“当初觉得她小，是奶奶求了人把我们分到一个地方。”

“奶奶怎么就不恨来这里，不然就不会见不着你的爸爸妈妈了？”

“奶奶没有恨。奶奶抱着你璟姨奶奶丢下的孩子就想好了，奶奶谁也不恨，奶奶要留着力气把这个孩子养好。”

“不能给他的生父养吗？”

“哪能呢，万一他生父是个不好的人怎么办？”

“奶奶就是好，奶奶会英语，奶奶要是不养大伯，回去大城市里不知道有多少好日子过呢，肯定比你们以前的好日子还要好。”

“奶奶不要了，奶奶有二十年的好日子记着就好了。”

“大伯和爸爸小时候你也跟他们讲这些吗？”

“不敢的，那时候不敢讲的，那时候讲这些还是要遭殃的。”

“但大伯还是很早就知道了。”

“你大伯是读初中了才知道，有人欺负你大伯，说你大伯是走资派的小尾巴。事实上那个时候批斗早就过去了，只是农村里还有人这么说。”

“为什么没有人说爸爸？你不也是从那个大城市来的吗？”

“没人说你爸爸，还因为奶奶嫁了你爷爷。虽然你爷爷是破四旧打下来的，但你爷爷家里是贫下中农，打下来他也是贫下中农了，别人就不批斗他了。我嫁了你爷爷，自然也就不批斗我了。不批斗我，你爸爸就不会受牵连。”

后面的事笑笑大大概都知道，笑笑就不再问了。这样的聊天她们多少年来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故事就在那里跑不了，不急着说完，笑笑想到哪里问哪里，奶奶答到哪里她听到哪里。

笑笑上小学的一年，爷爷修行时圆寂，奶奶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又讲她跟爷爷的事。爷爷因为家里穷被送去当和尚，七八岁出的家，六六年破四旧时还的俗。还俗时26岁。75年春，璟突然从另一个大队抱个孩子来找姐姐，说她要回城了。这个孩子她万万不能带走，让姐姐先帮忙带着，等她在城里安定下来想办法接姐姐回去。璟回城是以治病的名誉回城，75年回城还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

爷爷还俗后没有跟家人一起住，一个人住在了村外，一个人起火做饭。他起初去生产队做工很不积极，工分都拿不到满分。

奶奶接了妹妹的孩子，组织上让她交待清楚孩子是哪里来的，她不交待，只说捡的。组织上让她把孩子交上去，她也不交。因为不听组织上的安排，组织上收了她的住房，她只好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到了村外的一个土地庙里。土地庙只是两间房，前些年被掀翻了顶，她无处去只能暂时住在那里。这样的“孤儿寡女”是遭人欺负的，还好笑笑的爷爷听说了，把他们“母子”俩接了过去一起住。奶奶选择了爷爷，一是他贫下中农的身份，成份好，没人敢欺负他们，二是爷爷是有修行的，言行举止与人不同，奶奶看重这个。

爷爷大奶奶9岁，2010年爷爷死时整整70。死时盘腿而坐，奶奶这天早上还听他念了经文。奶奶识字的，爷爷走后她捡起爷爷的书，续了爷爷的修行。

“奶奶，你看是不是星星都出来了？”笑笑想起小时候奶奶指给她猎户座，北斗七星。

“奶奶看不清了。你看吧，奶奶去温水洗脚。”

“没有月亮，看星星更清楚。”奶奶起身走了，笑笑起身把摇摇椅往院子里拉了拉，坐进去仰着脸往上看正合适。

奶奶那边打开了厨房的电灯，笑笑眼前的院子被从厨房里的灯光照亮了一片。笑笑伸出脚能踢着明与暗的那条分界线，她使劲又往前伸了伸，把一双脚伸到了明亮的里面。

第二天如常吃了早饭，笑笑问奶奶大伯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说：“没那么快吧，他从火车站坐车回来最快也要到九点过。”笑笑听奶奶这么说，心里有数了。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好，用了袋子把一部分作业装好准备提前到敏敏家去。

奶奶还在做琐碎的家务，看笑笑要走，停下来站到她身边也不说什么。笑笑起步要走了，奶奶才问：“中午回来吃饭？”奶奶这么问，笑笑就知道奶奶是许她去同学家了，心想奶奶还是惯着她的，脸上笑眯眯的。

“不回来吃，大傍晚再回来。”笑笑笑眯眯讨好地说。

“你去吧。”奶奶见笑笑讨好的表情也不再说什么，把笑笑送到院门口。

笑笑到了敏敏家，说好的中午不回去吃饭，到中午了，奶奶还是打电话来叫她回去。笑笑不方便说其他的，只好电话里跟奶奶说：“我不是说中午在敏敏家吃吗？”不知奶奶那边说了什么，笑笑不太高兴，嘟噜着脸收捡作业。敏敏留也没用，笑笑还是得回去。

回到家，开了院门，笑笑见大伯在帮奶奶端菜，她躲开单独跟大伯打招面的时机进了自己的房间放书，待奶奶出来大伯去了厨房她才出来。笑笑要接着奶奶端的盘子，奶奶说烫，直接把菜放在了桌子上。

很丰盛的一桌菜，好像过年一家人都在时一样。有两样看着不像奶奶做的，奶奶说是大伯带回来的，热一热拌一下就能吃。

八仙桌的主位没人坐，爷爷去逝后，那个位子一直空着。大伯坐西边，笑笑跟着奶奶坐东边。都坐下了，笑笑才主动叫大伯，说：“大伯好。”说完就低头摆弄筷子了。

“好。都好。吃吧吃吧。”大伯一反笑笑记忆中的样子，先搛菜给她，又搛菜给奶奶。笑笑从自己的碗里把鸡腿搛给奶奶：“我不吃这个。”

“你怎么不吃这个，咱们家不杀生又没说不吃肉。”

“奶奶会把皮子撕掉。”笑笑低着头说。

大伯听了忙站起来隔着桌子伸筷子过来要帮回回撕鸡皮，笑笑看见忙说：“我要奶奶帮我撕。”大伯无趣地坐了回去。

奶奶左手捏着鸡腿骨，右手把筷子穿到鸡皮里一下子就把鸡皮撕了下来。然后把鸡腿又给笑笑。笑笑只好接着。

大伯不像以前了，大伯搛菜很讲究了，什么菜都是从盘子的一侧搛，轻轻的，不会掉下一点渣子。大伯端碗也讲究了，像爷爷那么用“龙含珠”的手势端着。

奶奶帮着笑笑搛菜，也帮大伯搛菜，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客客气气的。吃过饭奶奶收拾厨房，大伯想找笑笑说话，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明知故问地说：“这星期作业多吗？”

笑笑还没开始做作业，还在玩一样小东西，听到大伯说话忙把东西藏在手心里回大伯说：“多呢，我正准备做一份试卷。”

笑笑说完大伯并没有离开，好像还是站在门口，笑笑也不回头，真就拿出试卷来铺开了。待笑笑把班级姓名学号都写完，感觉大伯还在。她心头一火，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喔，肚子痛，我先去个厕所。”大伯闪开了，笑笑出了房间小跑起来。待笑笑从厕所回来见大伯跟奶奶在厨房，忙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并且从里面插上了门栓。因为是二十年前的房子，她家的木门里面还是用着门栓，里面关了，外面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

待奶奶从厨房收拾完出来，大伯和奶奶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笑笑坚起耳朵听听，觉得和她无关就专心做起作业。

“今天得走，你周五给我打电话快下班了，领导都不在，我没请假。还有点活没做完，周一上班前得把活赶出来。”可能是一阵风吹的，笑笑做着作业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对话，她想，这是大伯在说话。

笑笑又继续做作业，心想，不对啊，大伯回来是奶奶叫他回来的？奶奶为什么打电话叫大伯回来？这一想她就分心了，听到奶奶说：“这个事情要考虑成熟，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后悔不得，跟你去还是跟杨柳去，还是两边都不去，都得有个定夺。时间不等人，说着一学期，转眼就过了。你这边要认还是不认，下不了这个决心，杨柳是真要接笑笑去深圳的。”这是奶奶在说话，说她要去哪的事，至于什么认不认的她不知道说谁。

“娘，我对不起杨柳。”这是大伯在说话，笑笑想，大伯为什么对不起爸爸？因为从小到大奶奶偏着他对爸爸不够好？

“别说对不对得起，话不往后翻，紧要的是把眼前处理好了。”末了听着还是奶奶的声音“你觉得杨柳知道这事吗？”奶奶指的是什么事，大伯找到璟姨奶奶了，还是大伯要接她和奶奶去省城？

“怕是早知道了。以他稳实的性格，不该那么容易就让黄玉走了。”笑笑想，黄玉是谁？跟爸爸有关系吗？

“恶业呀，你都觉得你苦了，怎么还要破坏别人！”奶奶应该是发怒了，笑笑的眼前浮现奶奶身子里像撑着一根竹竿那样。

“娘小声点，笑笑在屋里呢！”这是大伯在说话，笑笑偷听这到赶快收了心手上忙写起字来。

“我老了，耳朵也有点背了，耳朵一背说话就没轻重了。好了不说了，你要走趁早走吧，想清楚了告诉我，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总是还能看着这孩子几年。”

笑笑还是没能稳住心，听到了又想奶奶几时耳背了？人到底多少岁会死？奶奶快七十了，奶奶还能活多少年？

“我是觉得娘不容易，条件那么艰苦带大我们，现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带孙子，所以想接娘去城里过些好日子。”这是大伯在说话，真奇怪，大伯知道心疼奶奶了，笑笑心里一阵酸楚。

“苦日子不算什么，再苦苦不过心苦。再过回城里的日子我从来没想过，就这里很好，过什么样日子对我不重要了。”

笑笑没听完奶奶的话，心神游离地想着什么，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想着应该是大伯起身了，忙又专心地做起作业来。

果然是大伯，大伯来敲门，说：“笑笑，大伯要走了。”

笑笑隔着门听到了，回说：“大伯慢走，我做作业呢，不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