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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心安处是归乡

2016-09-07文姜悔kwayl

南风 2016年19期
关键词:无尘狐狸

文姜悔 图/kwayl

余心安处是归乡

文姜悔图/kwayl

十万红尘,婆娑世界,来这一遭若是为了修炼未免太过苦闷,你心中有情不敢道破,他心中有情却参不透。

一场春雨过后,无尘子带着桐之去了一趟西湖,在魏晋时期,她偷偷下山听书听到许仙和白娘子这一段,觉得很向往,死缠烂打非要去西湖看一看雷锋塔。

那时无尘子害怕她根基不稳,受到红尘浊气的影响,所以一拖再拖,拖了几百年,总算是来了。

乌篷船在水巷飞快地穿梭,桐之无精打采地趴在船舷上,指着笙鼓喧嚣灯火通明的烟花岸问道,“无尘子,那个姑娘长那么漂亮,为什么会让那个肥头大耳的人亲?”

问道者闭目养神,懒于启齿。

桐之觉得无趣极了,西湖的水没有天池的水澄澈,雷锋塔也不比清凉观的好看,触目皆是水洋洋的——她毕竟是一只陆生的狐狸,对水并没有太多向往。

她想了想,转头望着无尘子,“我们明天回清凉观吧。”

无尘子总算睁开了眼睛,“好。”

他总是这样。

和无尘子在一起已经一千多年了,最开始遇见他时,还是在战国,彼时九州寥落,四海萧索,饿殍遍地,她是一只饿得快要死去的小狐狸,无尘子是一个朝不保夕的道士。

无尘子道根不深,术法又浅,在首阳山和一头黑熊精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桐之从狐狸洞里猛窜出来,飞快地跳上黑熊精肥大的脚背,使出吃奶的劲狠狠咬了一口。

——这黑熊精已经不止一次抢她的田鼠,占她的狐狸洞了,她受够了它的欺负,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

黑熊精吃痛,咬着牙把她踹出老远,她小小的身板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便落到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

痛得要命,她以为自己肯定会横尸荒野。

夜里星子疏疏朗朗,她是在一个软软绵绵的臂弯里醒来的,睁眼就看到了小道士眉眼如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那是年轻时候的无尘子,修行尚浅,眉和眼都是入世的温和良善。他说,“黑熊精已经被收了,如果你要回去那就回去,如果你不回去,那就跟着我,我是隅阳山的道士,虽然现在功力不深,但总有一天是会得道升天的。”

那个时候的桐之不过是一只十年的小狐狸,哪里听得懂什么修行不修行,她只知道眼前的人用一壶水半块饼将她救了过来,那比什么都重要。她伏在他的臂里,吐出粉嫩的小舌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啜了一口。

无尘子笑了起来,“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战国之后是秦朝,始皇帝嬴政灭六国,一统天下。

他痴迷于长生不老之术,焚书坑儒,大练金丹,天下风云闻之变色。无尘子也给他炼过丹,不过丹药还未炼成,他就撒手西归了。

无尘子说这都是一个人的命数,秦始皇的命数就是他得不到长生,所以才会在丹药炼制成功的前三天死去。桐之已经有了上百年的修行,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于是天真地问他,“那我们如何才能与命数相抗?”

“唯有一心向道,勉力修行。”

桐之听他话,在修行上格外勤勉,但是她跟不上无尘子的脚步。秦朝是修道者的黄金年代,既有大战之后残余在大地上的十二万条冤魂做养料,又有始皇帝求仙推道的精神氛围,无尘子把握住了绝无仅有的时机,吸天地之精华,吐呐日月灵光,运用辟谷之术练成不死之身。

桐之于口腹之欲上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三天两头蹿到田野捕获野味。

她趁无尘子闭关修炼时悄悄溜出清修室,迎着夏季炎热的风奔往城外的野地。她热爱原野,因为那里有她爱吃的田鼠,但是无尘子为了讨生活,一直就在咸阳城里,时常领些驱妖做法的差事。她过得并不快活。

到了田野,她撒开柔柔软软的爪子四下撒泼,追蝴蝶捕田鼠忙得不亦乐乎。

所以并没有看到那个衣衫褴褛的炼金术士是怎样来的,等她抓着田鼠欢快转身,陡然看到他面带喜色,说道“上百年的灵狐,真乃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她看到来人和无尘子差不多是同样的装扮,心头有异样的柔情,笑起来,一双眼似上弦新月,她走到术士的身边,将手中的田鼠慷慨地分了一只给他。

不过短短一瞬,术士从褡裢里掏出一枚符咒,以指引火,将符咒点燃成灰,通通洒在她的身上。她动也动不了,无辜地看着术士,不明所以。术士祭出桃木剑从她腹部穿过,痛,比当年那只黑熊精踢得还要痛。她不明白这个和无尘子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好在无尘子推卦得知她遭了难,御剑而来,赶在术士剥她皮毛之前挡在了她身前。

无尘子一向待人温和,修的是清静无为之道,那一回也生了极大的怒意,从地上捧起桐之,她的眼睛睁也睁不开,极力撑开一条缝,见是无尘子,不无委屈地叫了一声,“无尘子,疼。”

他拍了拍她的头,柔声道,“乖,闭上眼,过一会儿我带你回家。”

她依言乖乖闭上眼,身上的疼痛让她睡不着,无尘子和术士的对话被她一五一十听了进去。被人拦截猎物,术士十分不满,“这位道友,你修的清静无为之道,如今道行不浅,总有一日会得道飞升,介时这狐狸于你也不过身外之物,何不将它赠与我,助我修行,岂不是两全其美?”

无尘子不以为意,“道友明知来日必然身死人灭,如今为什么不先行自裁。念在你我是同门的份上,这一次我不与你发难,若还有下一次就休怪我不顾同门情分。”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术士气得跳脚,“执着外物,总有一天你会吃小狐狸的苦,到时候修行毁尽,你别后悔。”

问道者心如磐石,拒不回首。

桐之从来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无尘子给她敷了药许久也不见好。腹部留下了偌大一条伤疤,一到阴雨天就隐隐发痒。

无尘子在外给人驱妖回来,肩上被妖物抓了一道口子,鲜血肆流,他撕下白布给自己草草包扎,桐之窝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眼汪汪地用舌轻舔他的伤口。无尘子从怀里摸出一块肉饼,撕得碎碎的摊在手心。桐之小心翼翼舔了一口,实在打不起兴趣,恹恹地蜷在他腿上,无尘子安抚她,“阿之乖,再吃一口。”

她打起精神嗅了嗅,勉力含了一口也不吞下,无尘子高兴得紧,“阿之乖,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隅阳山。”

她暗淡的眼神,这才又亮了亮。

不久之后他们就回了隅阳山,清凉观已十分破败,无尘子亲自动手修葺一番,勉强安定下来。

她是在一百五十岁那年学会幻人身的,那不过是几千年里最最寻常的一日。她自紫竹林出来,吸饱了青烟紫雾,觉得很快活,跑去道观找无尘子,翻遍了前殿后院也没发觉他的踪影。百无聊赖悄悄窜到山下。

摇摇尾巴,她钻进了对面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来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一群袅袅众众身姿婀娜正热热闹闹地对镜贴花黄。她趴在窗台上,瞪圆了眼珠子瞅着那群姑娘摇曳出万种风情。柔软的腰肢,似水的嗓音,让她羡慕了一把,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人。

暮色一寸寸蔓延开来,太阳沉沉落下,城中升起了万家灯火。小楼里客如流水,一水的都是锦衣华冠的公子哥,收拾妥当的姑娘们施施然出来挽着他们的胳膊,笑意盈盈,“陆公子许多时日未来了,奴想你得很呐。”

小狐狸又茫然了,方才她明明听到那姑娘说陆公子最令人兴致败坏银钱又给得小气,巴不得他不来。人世间的真情她不懂,虚情假意也不懂。她只知道无尘子说一不二,绝不会像他们一样口是心非。

过了片刻,那姑娘喂了盏清凉的水到公子哥的嘴边,道,“这是杜康酒,来,奴敬你一杯。”

听到酒的时候,小狐狸眼睛都亮了,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无尘子不让她碰,说是沉迷酒色,有损修行。她心生向往,舔了舔唇随着堂倌潜进后室。她看到堂倌从一个红泥坛中灌满小壶,觉得心旷神怡。

人走后,她跳上酒架,心满意足地掀开封口,试着舔了舔,味道还不错。又试着舔了舔……有些辣……

桐之醉得一塌糊涂,差不多是步伐虚浮,跌跌撞撞摇到隅阳山下,远远看到无尘子提着一豆灯火于漆漆暗夜中在草丛里翻索。

月华若水,桐之双眼迷蒙向无尘子飞奔而去,他听到动静转头。见是小狐狸,眼中星子一闪,笑了起来,立马蹲在地上张开双臂。桐之轻车熟路地跳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白檀香气,安心得很。

小狐狸迷迷糊糊心中一动,伸出前爪想学朱门中的姑娘那样环住无尘子的脖颈。

睡梦中她梦见自己修成人身,有了藕节般的双臂,可以轻轻巧巧环住无尘子。

桐之睡得口干舌燥,翻了个身,却不料眼前闪过一抹碧色。

陡然梦醒,她四下环顾,无尘子的清修室中并无碧色的摆件,她大抵以为是自己做梦了吧!摇了摇头倒头又睡,电光火石之间睁眼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又伸手摸了一把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竟然能化形成人了。

心下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告诉无尘子,她火急火燎赶去前殿,他正带弟子上着早课,她倚在门口,唤了一声,“无尘子。”

他回身去看,眼中喜忧参半。桐之不知道,无尘子晨间从睡梦中醒来心情也是复杂得很。喜的是自己教化的小狐狸已经修炼成人,忧的是这小狐狸若是小狐狸也就罢了,如今成人了,还是个脉脉婉转的小女子,再留在观中难免不便。

他看着桐之安静的睡颜,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桐之明显感觉到无尘子对自己没有从前亲密了。比如说从前睡前他总会用小梳为她梳理毛发,但是现在她成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也不管。从前她一直窝在他怀里入睡,而现在他把她赶了出去,一到晚上就紧闭房门……

诸如此类,桐之觉得很惆怅。

化成人形之后就连无尘子的小徒弟都不逗她玩耍了,她很闷,只好下山去茶楼听老先生讲书。

茶楼先生讲的故事中她最爱的是许仙和白娘子的,大抵是同为异物,又身负修行,所以仿佛从老先生口中和白素贞隔空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了,但她知道,自己决计不会那么傻,为了个凡人扰乱自己的修行。

她没想到会在市集中遇见无尘子,他穿着青衣道袍,健步如飞追赶什么东西。只见前面一个身形娇小,面容慈悲的老和尚正在人群中游来荡去,似要甩开无尘子。桐之不分是非,不辨黑白,她只认死理,知道无尘子不会做坏事,所以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无尘子芒鞋一步一步稳稳妥妥紧追不放,到郊野时,他投出法器,喝道,“大胆妖孽,还要往哪里逃?”

老和尚被金光一灼,嘴角渗出血丝,“你这牛鼻子,多管什么闲事?”

无尘子闻声轻嗤,“天地万物自有规律,是为天道,替天行道是己责。”

说话间老和尚念诀凝了一道精光,晃得无尘子眼睛一闭。闭眼的刹那老和尚遁地一躲,说时迟那时快,桐之使出白绫数丈,缚住老和尚的腿脚。无尘子缓过神来,祭剑烧符制住他,乌泱泱的符纸贴到他身上,他扭了几下发出一声惨叫,“小狐狸,你助臭道士残害同类,以后必然为天地所弃,不得善终。”

说罢竟现出原形,成了偌大只毒蝎子。

桐之望着蝎子精的尸身有些怔忪,又看了看正在收拾乱场的无尘子,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来集市,或许是来收妖的,或许是下山做法事顺便收妖的,总之不是专程来找她的。不过此时此刻,不管他为什么来,只要看到他,她心里就漾起一丝欢喜,大蝎子被收服前讲了些什么话她并不在意。

无尘子将法器一股脑放回怀里,对桐之招了招手,“走吧。”

她喜滋滋的,连蹦带跳走到他身边,挽上他的臂,“无尘子。”

一抹霞色飞上他的脸颊,无尘子微不可查抽出被小狐狸紧紧抱着的手臂,问道,“最近有没有勤加修炼?”

修炼修炼又是修炼,桐之知道他心无旁骛一心向道,心有委屈,“你还知道问我有没有修炼啊?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

无尘子神情无奈地抽搐了一下,半晌才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并不怎么清晰的字眼,“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忘了的。”

桐之欢喜地笑了。

“那你最近怎么都不理我?”

无尘子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颗象牙白的糖丸摊在手心,“新做了一种糖,你尝尝看。”

桐之拿过糖丸放进嘴里,开心地搂过无尘子的臂膀,“无尘子最好了。”

她没有注意到无尘子眼底的黯然无奈,也没注意到糖丸中有微微药香。

她觉得,从前待她最好的无尘子又回来了。

从硝烟纷飞的战国走到盛世唐朝,桐之不信天不信命,只信无尘子信念中的箴言——勉力修行。如他所愿,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

虽然在一千年后的今天,无尘子已经不是无尘子,他渡了九十九劫难,现在是文始真人,有太上老君亲授的玉册金文。

他不日即将得道升天,如今在人世不过是为了却凡缘。清凉观诸事他已经交代给座下弟子,掐指一算,活这一遭到头来只有一件事未了——他曾答应小狐狸要带她去西湖断桥。如今此事已了,十丈软红再无他牵念的东西。

桐之到了西湖,还是不明白白素贞为什么会为了许仙甘愿堕入红尘。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河岸边树下矮丛里虫鸣声密密匝匝,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书坊,灯火通明。

桐之百无聊赖地伸手在水里搅来搅去,经过书坊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躁动,抬首一看,一群书生正在起哄,争抢一样东西,旁边一人蹿出猛地一夺,那东西失了准头,咻一声竟穿过窗棂直直砸到桐之眼前。

一旁的无尘子微微一颤。

桐之捡来一看,原来是一本线装的书,当即命船夫停船靠岸等人来取。书上有些批注,字迹隽秀,十分耐看。不多时石阶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桐之望了望,看见一身青衣的书生提着衣摆小跑而来。

清风微微过,水中浮着一池碎星,漾起的雾气和岸边的月季香纠缠在一起,直抵魂灵。

书生走到桐之面前,俯身揖道,“在下是来取书的,惊扰姑娘了。”

小狐狸心乱如泥沼,不由自主应道,“适才翻了翻,我觉得这书十分有趣,公子若不着急,可否借我看阅一夜。”

书生笑意融融,又拱了拱手,“不过就是一本书而已,姑娘若看得上,拿去就是。”

她嘴角也浮起一抹笑,“不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住在清波门外的相柳客栈。明日辰时你来找我,我叫桐之。”

书生道,“风雨不改。”

直到他青色的衣隐进暖黄的阁楼里,她被抽去的一丝魂儿才回归五内。

无尘子无悲也无喜,末了才意味深长叹了一口气,“船家,走吧。”

桐之抱着书生的书翻来覆去摸索了一夜,指间在寓方二字上流连忘返。

无人知,问道者屋内也燃了一夜灯火。

天甫亮,他从容不迫叩响了小狐狸的房门。对上小狐狸一双红彻的眼,心凉如冰。他道,“昨日你说的回清凉观。”

小狐狸的眼笑起来像是半月的新牙,“无尘子,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因为寓方邀请我八月十八去观钱塘江大潮。”

杭州雨后初霁,淡薄曦光从窗棂中洒下,静静铺在桐之身上,光影流转中,无尘子猛吸了一口气,心尖兀的尖锐一疼,没来由的。远处寺庙的晨钟穿过大半个杭州城,声声雷鸣入耳。敲醒了问道者,他幡然醒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千年的修行万不可毁于一旦。

临末了不过伸手抚了把桐之的发,“无妨,你欢喜就好。”

无尘子没有告诉桐之,八月十八仙福昌瑞,是他渡劫白日飞升的日子。

她化成人间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寓方带她在杭州城逛了个遍。冰镇的凉虾,软糯的糯米糍粑,还有松脆的冰糖葫芦。她觉得,自己从前吃过的东西仿佛都不再是从前的滋味,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桐之了。

寓方租了一条船,从清波门一路向东,前往镇江,因为桐之告诉他自己是为了白娘子的传说远道而来的,寓方清凉的眉眼笑了笑,“那怎么能不去金山寺?”

金山寺她是知道的,但是从前无尘子就不大让她去其他寺庙道观那些地方,久而久之,便兴趣寥寥。不过此番寓方提出带她去,她也没拒绝。万川东注,一岛中立,金山寺形胜天然,风景幽绝,不愧是修行的洞天福地。

金光漫顶,远远望去,桐之便觉得金山寺佛光普照,头也隐隐发晕。等行船到了寺下,沾染了佛光正气,她以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那里突突直跳,痛得很。也算是明白了无尘子为什么不让她来这些地方,妖魔有妖魔之道,神佛有神佛之道,以妖身入了神佛的地盘能讨什么好果子。

寓方在身侧,她不想现了原形,于是心念一动,默默念诀,忽的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汹涌而下。白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撩起衣摆护在桐之头上,“进舱避避雨吧。”

她孱弱地说,“今日天气不好,我们就不去金山寺了吧。改日再去。”

寓方望了望窗棂外绵绵雨帘只好作罢。

桐之于兴风作雨这项术法上学得并不精到,比如说此时大雨倾盆她想要施法收住,结果发现水势已然大得她难以掌控。难免心急了,寓方见她面色如土,以为是受了寒气,绕过她身后去取衣帽架上挂着的披风。

“啊!”猝不及防一声尖叫,桐之愕然回头,见寓方容色慌乱,“怎么了?”

他终于稳住自己,艰难挤出一抹笑,“无事。”

大雨自天河处猛倾,在烟波浩渺的江湖上腾起浓浓雾气。

桐之害怕了起来,雨势倾盆似要吞噬这江上的一切。风雨飘摇中,乘坐的小船忽然往一侧急急倒去,半面船舱漫进了水,不过片刻的事,他们被卷进河心的漩涡。

那漩涡仿佛有无尽的吸力,无论什么东西掉了下去都被生生往里扯。桐之与那诡异的漩涡斗争半晌,眼睁睁看到寓方被扯了进去。她脑门突突地疼,咬牙使出术法想要一探究竟。忽地被一拉,居然跌进一个怀里。

回眸一看,无尘子冷着眉眼从天而降,将她护在怀中,口中念诀往漩涡身上招呼去,水波诡谲难测,一圈圈骇人魂魄般的激荡。无尘子左手揽住桐之,猛喝一声,“破!”

水纹猛然退散,原本的漩涡慢慢散去,现出个玄衣的少年,拎着寓方似笑非笑,“好厉害的道士,我在这里几百年了,还是第一回发现这么厉害的人。”

无尘子收了攻势,回头瞥了一眼桐之,见她无事方道,“你在河底五百年不曾伤过人性命,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妖,我不为难你,你且去罢。”

玄衣少年粲然一笑,“原来是个善恶分明的道士,你放过了我,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我也来助你一把。”

说罢飞快掠到桐之身边,擦身而过的片刻迅疾地对她呼了一口气,而后遁入淼淼江河,踪迹难辨。

“道长,十万红尘,婆娑世界,来这一遭若只是为了修炼未免太过苦闷,你心中有情不敢道破,她心中有情却参不透,如今我就帮你们一把,当做你放过我的报答。”

余音袅袅,最终泯灭无声。桐之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糊涂,无尘子如临大敌拉过桐之,若有似无叹了口气。又回想起当年小狐狸初化人形之后,他也是这样的如临大敌。

他不想将小狐狸送走,又害怕她当真像修行千年的白素贞生出人的感情,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于是他夜以继日练出一种丹丸,绝情决意,她会永远不开情窍。人世间的千般苦痛,大抵都是因为动了情,而她会免去生别离之苦,更不会有怨憎恶,永远也不会伤心难过。

她安安然然平安喜乐,大抵是他除了求仙问道之后的唯一所求。

水妖那口红尘浊气,说不定会吹开她通也不通的情窍。

寓方被抛在一旁,桐之蹲在她身边,眼中有了期待与担忧,手上紧紧拽住无尘子的道袍,“无尘子,寓方会不会死?你为什么不收了那水妖?”

“他已经没事了,过一阵就能醒。”顿了顿,又说,“他是河底的水妖,会毫不留情的拉过往的旅人进水里,但他并不是想带着他们葬身湖底,而是希望有人能带他出去。本心不坏,没必要收。”

没头没脑的,桐之说了句,“无尘子,我害怕。”无爱则无忧,无忧则无怖。

无尘子留在杭州陪桐之过节,之后要回隅阳山,他早前已经找好了飞升时渡劫用的避劫窟。

八月十六晚上,夜空坦坦荡荡,一丝云雾也没有,皓月圆满无缺当空悬挂。桐之倒吊在院里的柳枝上,淡淡瞥着天边高洁的满月。

无尘子端了一碟中秋节的月饼走到她面前。她眼里的无尘子也成倒着的了,她伸出手,遥遥指向月空,“无尘子,以后你是不是就要去那里住了?”

他点了点头。

桐之叹了一口气,掰着指头算了算,“我们是战国时认识的,如今也快一千年了,当年你有没有算到今天?”

无尘子摇了摇头,“医者不能自医,卜算者不能卜出自己的前程。”

桐之笑弯了眼,跃身坐起,与他清明的目光对视,他先慌乱的,别开头不与她对视。

桐之凝视着他,眼神中忽而有些迷惘,片刻之后道,“无尘子,明天我就不送你回隅阳山了。”

又跟解释一般小声说道,”寓方说要带我前往镇江观潮。”

一夜无风。无尘子用整整一夜,将这漫长一生又回想了一遍,一千年的岁月不算长,也不算短。他认认真真做的两件事情除了修炼便是守护桐之。修炼这件事情他做得好,守护桐之这件事情也做得十分好。

但是临到头来,他寻寻觅觅苦求的问道之路到了尽头,在和桐之分道扬镳的路口,居然惆怅了起来。

又是一夜未眠。

八月十七无尘子飞升前日,他从房里出来,店小二便来招呼说桐之已经前往镇江去了。他有刹那的失神,小狐狸通了情窍,忘了他。不过也无妨,他们原本就是要奔赴一场无疾而终的别离。

八月十八,镇江钱塘,是夜风高怒号,海潮激荡。

寓方陪着桐之在画楼高处观潮,她心中空无一物,眼前大风无声,大浪无形,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良久,寓方讶然问道,“阿之,你怎么哭了?”

她抹了一把脸,果真是一片水泽。她终于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历经一千多年。她觉得心口有个地方又酸又痛,好像被掏了一个洞,胸中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也吞咽不下。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紧紧拉着寓方的衣袖,“怎么办?我好像生病了,这里好痛。”

寓方安慰她,“无妨,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说罢转身走了,桐之扶住栏杆,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她甚至不知道,这就叫难过。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疼,就跟伤口被撕开了一样。她想问问无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陡然想到,他已经得道飞升,是天上的文始真人,世上再也没有无尘子了。

痛意更甚。

不多时,寓方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一个白衣道人。寓方指着桐之说,“就是她。”

她侧目,寓方在道人身后道,“当时我在金山寺前,亲眼看到了她有一条硕大的狐尾,丞相千金有救了。”

那道人鼠目一扫,“她身上有香火气息,许是在道观中修炼的狐狸精。”

寓方露出一抹阴笑,“和她一起来的那个道士已经弃她而去,道长无须担心,到时治了丞相千金的性命,你我飞黄腾达,还怕一个小小的道观不成。”

她反复思量——弃她而去。不,无尘子是不会弃她而去的。

老道伺机发难,桐之颈项发凉。寒森森剑光一闪,兵刃险些架在要害处。桐之毛骨悚然,仰面一躲,将将避开。她凭栏而立,问寓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还是那日月光下如水的容颜,寓方微笑,“人妖殊途,你我本就是异路。如今你无枝可依,不如成全我,剜了你的心去给李小姐入药。”

世人都在让人成全,可她又要找谁成全呢?

老道的剑光既狠且急,又逢钱塘大潮,她一个陆生的狐狸在水雾汪洋中并不好发挥。差不多是强弩之末在勉力支撑。

又一个剑光回旋,老道的剑直抵她喉头。

天外飞来一枚铜钱,将剑尖挑开。

迅疾看去,云海翻腾处,那人衣袂飘飘踏风而来。多少春去秋来朝朝暮暮,相对的那双眉眼。

无尘子反手拔簪猛掷,直飞寓方的心窝。他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喉头嗫嚅。无尘子走到他面前,“我修行千年,本是为救世人而来,降妖伏魔教化妖物,桐之虽是妖,但她不杀生不作恶,勤勉修行。她受伤时我喂过她我的心头血,她看的典籍是我上昆仑墟求来的,她穿的衣是我派小道士去山下买的,如今我得道升天,不得已所以才允你同她接近。我呵护了一千年的宝贝,你还以为是我随意丢弃的垃圾?”

“如今我总算明白,修行分两重,第一重修己,独善其身,如从前的我;第二重修人,渡苍生。你这种人,居心叵测,再留着也是为祸人间。”

寓方眼瞪得极大,气绝而亡。

海潮更重,天边惊雷滚滚,无尘子犹如剪影,身随风摇。

他转身对被逼在角落里的桐之一笑,眼前霹雳一晃,晃得桐之眼睛都睁不开。

风雨疏狂,桐之从震耳的雷声中清醒过来。无尘子就在不远处,浑身是血倒地不起。

她爬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靠得极近,几乎感受不到一丝气息。那年邯郸城外的炼金术士说得对,她会害得他修行尽毁,再无回头路。

泪如雨下。

她用脸颊靠着他被血污了的脸,声音淡得像隅阳山冬天的落雪,“无尘子,我生病了,心口痛,你醒醒,我快要死了。我不该和你生气,和寓方在一起。可是你要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想,也许另外找个人就好了。”

“你是不是给我下了降头?所以我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想你。你醒醒,带我回隅阳山,我害怕,你别不理我。”

良久,怀中人抬了抬手指,她愕然低头。他艰难抬手,擦过她的脸颊,微微一笑,“会哭了?”

桐之觉得自己真的生病了,不然为什么又会哭?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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